于升方
摘 要:歷代書家論書,尤重“勢”評,然何為“勢”,論述不夠詳細,或玄之又玄,或與筆法、筆意、字的形態等混為一談。筆勢當與書體演變、時代風尚、論述角度等相關。歷代書論卷帙浩繁,文章僅擇東漢至宋書論中關于筆勢具有代表性的論述加以梳理,以期對書法中的“勢”有較為全面的把握,理清筆勢與筆意、筆法、筆順、筆趣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筆勢;筆法;筆意;筆順;筆趣;書法理論
縱觀歷代書論,“勢”屢被提及,但又未被詳細展開討論。“勢”在字面上有多種解釋:可為姿態,如姿勢;為氣象,如氣勢;為趨向,如趨勢。不同的書法理論家論“勢”,也因所論述的書體對象、所處時代的審美風尚、個人好惡等因素而不同,因此,后世讀者對書論中“勢”如同霧里看花。唐代孫過庭在《書譜》亦不由慨嘆“至于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
古代書論中,最早談到“勢”的是李斯,見于王羲之的《書論》“大抵書須存思,余覽李斯等論筆勢”。李斯筆勢論不傳,篇名蓋為《筆妙》,見于衛夫人《筆陣圖》:“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矣!今刪李斯《筆妙》,更加潤色,總七條,并作其形容,列事如左。”
《筆陣圖》源于《筆妙》,全篇并未出現“勢”字,但“高峰墜石”“千里陣云”“陸斷犀象”均與“勢”相關,并常為后世人用于“勢”評。此番“勢”評是衛夫人“與談斯道”后的“通靈感物”。“高峰墜石”“萬歲枯藤”的“勢”,為點畫書寫完成后所呈現的姿態,是一種意象的呈現,稱為“筆意”更為合適。概孫過庭正是因此而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的感慨。
書論中最早使用“勢”這一概念,見于東漢蔡邕的《九勢》:“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其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
蔡邕所處的東漢時代,隸書是通行書體,行書屬草創階段,且蔡邕以工隸書而名,其《九勢》論述的對象是流行書體隸書。
漢初,奉行道家的治國方略,中期,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道的盛行,必然會影響到書法的審美。
道家美學思想崇尚美在自然本色,美在千變萬化,能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九勢》開篇“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這里的“形勢”和“陰陽”一樣,是一對互相依存且又對立的概念,所謂“勢不兩立”。“形”主靜,為實,“勢”主動,為虛,寓勢于形,是道家的陰陽觀的體現。“書肇于自然”不僅是指漢字點畫形態“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來源于自然,而且也蘊含追求文字書寫合乎自然規律,不是信手涂抹。只有如此,動態揮運的“勢”才能通過靜態的“形”保存下來,“形勢出矣”即言明勢的存在依附于形。
《九勢》又提到落筆結字“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雖論隸書,亦講究筆畫間的啟承,不要違背字間脈絡。“映帶”既指“形”又指“勢”。動態書寫的“勢”使筆畫銜接處產生“形”上的“映帶”。“無使勢背”意在強調運筆要合乎字間脈絡,即筆順。崔祖菁曾言,成熟隸書標志性的“蠶頭雁尾”之蠶頭,便是來源于“勢相映帶”的自然書寫,久而成之。從早期漢簡中的一些墨跡來看,此言不虛。
《九勢》中最為人稱道的是“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強調的是一種動態的變化美,筆鋒借助字本身,因勢利導,又因毫軟而呈現千姿百態,有別于《筆陣圖》中點畫的意象“通靈物感”,意在表達筆勢是書法萬種形態呈現的統領。
蔡邕作書追求莊周式的散淡,通“九勢”并于“翰墨功多”遂能“妙合古人”。蔡邕“造妙境耳”一說,是其書法追求意境體現,這也是書法藝術能和其他形式藝術相合的關鍵所在。其《筆論》云“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也是道家“滌除玄覽”的體現。
蔡邕所處的時代,儒家思想也很盛行,儒家的美學觀念在《九勢》中亦有體現。在“藏”與“露”,用筆用鋒問題上,他主張“藏鋒”“中鋒”,契合了儒家提倡的“文”與“質”,反對不合禮法的野路,如:“轉筆:無使節目孤露”,意在表達筆畫轉折處,不能露出圭角,顯得生硬;“藏鋒: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旨在強調筆畫的起筆收筆均要藏鋒,“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雖未提及“勢”,但所言即是今天常說的下筆凌空取勢。
隸書盛行的時代,蔡邕所論的“勢”,不僅符合儒道的審美價值,而且揭示了筆勢與字本身的結構形態,即筆順,與書法呈現的意象,即筆意,與筆力和節奏之間的機理,超越了書體的限制,適應于其后的各種書體。比之《筆陣圖》強調的“通靈物感”,《九勢》突出強調書寫的過程也要合理,并賦予“勢”以儒道性格,影響深遠。
魏晉南北朝在政治上是最混亂的時期,在思想上卻是極其自由解放的時期,李澤厚概括為“人的覺醒”的時代,儒釋道并舉,嗜酒談玄之風盛。這一時期也是書法的大發展時期,各書體日臻完備,書法名家輩出,書法理論著作宏富,如衛恒《四體書勢》、索靖《草書勢》、衛鑠《筆陣圖》、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筆勢論十二章》《書論》等。
這個時期的朝野名士信奉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主張以道家思想調和儒家,行為不拘禮法,個性率真張揚。《世說新語》中很多怪誕的名人軼事,便是這種思潮的反映。
衛恒《四體書勢·字勢》中“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勢和體均,發止無間”,通過前“信黃唐之遺跡……篆籀蓋其子孫,隸草乃其曾玄”,可知其所論書體對象為篆籀之前的古文。衛恒是蔡邕《書論·篆勢》的讀者,他的論“勢”和蔡邕為一脈,“勢和體均”即字的體態“均和”來自于“因事制權”的筆“勢”,即運筆合乎字“理”字的體態變化“均和”。“發止無間”即蔡邕所言“欲右先左”的“藏鋒”。
衛恒書法宗張芝,擅作草,在其有關草書的論述中也提到“勢”,“絕筆收勢,余綖糾結,若杜伯揵毒,看隙緣巇,騰蛇赴穴,頭沒尾垂……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這里的“收勢”,也是指草書的揮運。因運筆自然“從宜”,“收筆”后“余綖糾結”,韻味無窮,如造妙境。
索靖,張芝的姊孫,擅草書,出入張芝而變其形跡,在其《草書勢》里面也提到“著絕勢于紈素,垂百世之殊觀”,同時也提到了與“勢”相關一詞“狀”,“蓋草書之為狀也,婉若銀鉤,漂若驚鸞”。明顯索靖的“婉若銀鉤,漂若驚鸞”描述的是書法意象,為“狀”而非“勢”,動態的筆勢通過靜態之“狀”而“著于紈素,垂百世殊觀”。索靖《草書勢》中理想的草書應該是千變萬化的,如怒驥、海水、棠棣、玄熊、飛燕、騰猿等等,變化之中又非常和諧,如“芝草葡萄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枝條順氣”,“去繁存微,大象未亂”。通過索靖此論,草書貴在“勢”合乎“理”,如此方能不亂。誠如《芥子園畫譜·花卉布置點綴得勢總論》所言:“畫花卉全以得勢為主。枝得勢,雖縈紆高下,氣脈仍是貫串。花得勢,雖參差向背不同,而各自條暢,不去常理。葉得勢,雖疏密交錯而不紊亂。何則?以其理然也。”
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若欲學草書,又有別法。須緩前急后,字體形勢,狀如龍蛇……”,這里的“勢”同“狀”,是靜態筆畫所營造的意象,為“作一字須數種意”的筆意,非書寫揮運過程。還有,《筆勢論》中“懸針垂露之蹤,難為體制;揚波騰氣之勢,足可迷人”,“形彰而勢顯”,這里的“勢”也可理解為“氣勢”,通過筆畫末端的“懸針垂露之跡”表現。
可見,王羲之上述關于“勢”的論述,和衛夫人的《筆陣圖》中七種筆畫的形態的塑造一脈相承,和“橫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如崩也”一致,“勢”為多種筆意的營造。這種論述蓋是因王羲之、衛夫人的書論是六朝人偽托所致。
王羲之覽李斯筆勢論后,所言“書須存思”正如索靖所說的“著絕勢于紈素,垂百世之殊觀”。“存思”便是存筆勢,則是對蔡邕筆勢論的繼承。
王羲之《記白云先生書訣》中“力圓則潤,勢疾則澀”,這里的“勢”,指的是書寫過程,運筆力到毫端,則筆畫潤,用筆迅疾,則筆畫枯澀。這個觀點承接蔡邕,表明“勢”的緩急與筆畫質感有關,給后人的學書啟示是筆畫的枯潤與運筆的節奏有關。
筆勢為運筆節奏一說,在南北朝時期也被二王一脈的書法繼承者在書論中提及,如書圣后人王僧虔《又論書》“崔瑗筆勢甚快,而結字小疏”。陶弘景《論書啟》說到摹寫阮研的書法時,“臣比廓摹所得,雖粗寫字形,而無復其用筆跡勢”,這里的“跡勢”,“跡”指筆畫蹤跡,是筆鋒的脈絡,對學書的指導意義在于臨寫法書名跡,要透過跡琢磨筆勢節奏上的疾遲、筆畫間的脈絡。
總體來說,魏晉南北朝時期,關于“勢”評,是對蔡邕論“勢”的繼承,豐富了筆勢中關于用筆的節奏的論述,節奏能表現書家書興致,并強調得“勢”則“大象不亂”,開啟了唐人“心手雙暢”“假筆轉心,妙非毫端之妙”的說法。
唐代在政治上是我國封建王朝發展的里程碑,對域外文明表現出很強的包容性,整個社會崇文尚武,楷書、草書的發展同詩歌一樣,達到頂峰。唐代的書法藝術重“法度”,如詩詞尤重格律。在帝王的推崇下,朝野在書法理論和實踐上,都以王羲之為典范。
唐代最有影響力和代表性的書論當是孫過庭的《書譜》,涉及學書的方方面面,在其論述學書心得一章,提及“勢”:“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其中“勢”與“態”“形”一致,“勢”為筆意,是對“自然之妙”的“通靈感悟”。
“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點明書法之奧賾在于“玩體勢”而得“揮運之理”。“玩體勢”在盧攜的《臨池訣》中,被稱為“認勢”,即“揮運之理”。《玉堂禁經》也有“夫人工書,須從師授。必先識勢”一說。
《書譜》對筆法也做了深入的總結,概括為“執、使、轉、用”,其中“使、轉、用”就是“認勢”后得“揮運之理”的表現。由于孫過庭對習書擅“玩體勢”,所以筆法精到,被孫承澤譽為“有唐第一妙腕”。
虞世南是唐初最為著名的書家之一,其《筆髓·釋草》中也談到“勢逸而不可止,縱于狂逸,不違筆意也”,結合上文“懸管聚鋒”“蹙旋轉鋒”可知“勢”所言用筆揮運,縱然狂逸,但要有理。“懸管聚鋒”“蹙旋轉鋒”不由讓人想到張長史得筆法于公孫大娘之舞西河劍器,這是否牽強,后世眾說紛紜。蘇軾認為有道理,其《書張少公判狀》云“古人得筆法有所自,張以劍器,容是有理”,但并未指出有理在何處。筆者以為,公孫大娘舞劍,足時而起伏,時而旋轉,既有節奏上的徐急,又有姿態上的變化,類似書寫時提按使轉,猶如筆端時而“聚鋒”,時而“鋪毫”,時而“轉鋒”,這些動作間因“勢”而有節奏上的相互“映帶”,有“理”而連貫,是以足端喻筆端的“靈通感物”,因手腕靈活而使劍器出入無常,也以劍鋒喻筆鋒。
總之,唐代對書法“勢”的認識非常深刻,“執、使、轉、用”筆法的提出、“懸管聚鋒”“蹙旋轉鋒”的論述都是建立在對“勢”深刻理解的基礎之上。“唐人尚法”說,背后的支撐便是唐人學書擅于“識勢”“認勢”“玩勢”,而得“揮運之理”。
到了宋代,禪宗盛行,文學上顯學是詞牌,不再一味追求格律。文人與禪師互斗機鋒,呵佛罵祖,踐踏禮法。以書參禪,是宋代書法的最大特點,并以蘇軾的書法美學觀為代表。“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不求工拙,但求趣味,是“尚法”過度后的反思,是時代對“法”的舍棄,時人認為過度“尚法”是書寫的負擔,限制了書寫性情意趣的表達。
趙構《翰墨志》云“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蘇黃米薛因重筆勢而能各有趣味,和而不同。
米芾的書法尤其重勢,其書論《海岳名言》中“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東坡畫字”,而他自己“刷字”,“刷字”恰恰體現了書寫的揮灑,體現的是筆勢。蘇軾也說“雖無常形,但有常理,理合乎常,則氣勢出,字乃飛動”。黃庭堅在《跋米元章書》中評道:“余嘗評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于此。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黃庭堅認為米芾書法筆力爽勁是因其最得筆勢。
南宋陳槱《學書須觀真跡》中說“學書須是收昔人真跡佳妙者,可以詳視其先后筆勢輕重往復之法,若只看碑本,則惟得字畫,全不見其筆法神氣”,陳槱認為學書“詳視筆勢”才能得到“筆法神氣”。和陶弘景《論書啟》中的“臣比廓摹所得,雖粗寫字形,而無復其用筆跡勢”實出一轍。
宋人舍棄對“法”的追求,但并沒有丟“勢”。可見“宋人尚意”書風的形成,是在繼承書法本質的“勢”的基礎上,更加注重“意趣”的結果,是對書法去表存里式的繼承。因此,“宋人尚趣”較之“宋人尚意”更適合宋代的書法風尚。
綜上所論,不難看出“勢”是關乎書法繼承和發展的最關鍵因素之一,“勢”在書法中如“兵陣”統領全局,學書需先“識勢”。筆勢基于字理而生筆法,營造筆意,而出筆趣。不同時代社會思潮和審美風尚影響下,對筆“勢”的繼承造就了“字無常形”,書風的多樣化。書法也通過“勢”體現出的節奏和意境,建立其與其他藝術形式之間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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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