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都
一、判斷的困境
個體作為一個共同體的成員,在共同體和周圍成員已經(jīng)預先做了判斷的前提下,我在何種程度上還能做出自己的判斷,我在何種程度上能辨明是非而不被欺騙,何種程度上我能作為當前判斷的發(fā)出者而認領這個判斷。這里我們將能看到阿倫特對于那些自動脫離共同體退回私人領域,也即那些逃避責任的人所持有的贊賞。
在阿倫特看來,上述那些只關心自己的清白和靈魂救贖而選擇逃避所謂責任的人恰恰是僅有的能夠做出判斷的人。對于每一個作為單數(shù)存在的人做出判斷之前就面臨著跟從還是自行判斷的困境,跟從意味著以周圍大多數(shù)人和外部環(huán)境認可的判斷為判斷,他不需要將自己置于孤立的領域而冒險謀求與自己的一致性,只需要順手將別人那里的東西拿過來自己使用就好,無論如何這都要容易的多,“與其說一個人從經(jīng)驗中學習相比,控制人類的行為,并使他們按照最感意外和最不公正的的方式去行動,看起來要容易的多;從經(jīng)驗中學習就意味著開始去思考和判斷,而不是去應用那些范疇和公式,那些范疇和公式深植于我們的心靈,但其經(jīng)驗基礎久已湮沒,并且在表面的合理性在于他們理性上的一致性,而不在于能夠充分解釋實際事件?!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常人”和“此在”之間“性格”鮮明的痕跡。對阿倫特來說,正是那些對現(xiàn)存道德和知識強烈的擁護者反而在納粹上臺后瞬間就倒戈了,像換掉一件衣服那樣,用眼前新的一套價值觀更換了以前那套舊的。我們總是將已知的東西(后天學習的和先天就有的)運用在未知的上面,將此處的預判添加到彼處上,這樣一切新情況就被提前預判了,剩下的就只是埋頭行動。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關于沉思和行動二者的分野在這里又出現(xiàn)了。而那些所謂逃避責任的人恰恰是良知和道德情感不能像上述那種自動自發(fā)的方式發(fā)作的人,對他們而言,以往的任何經(jīng)驗都失效了,他們的判斷標準毋寧是沒有在手的標準依照、時時刻刻都要跟自己在一切、與自己和睦相處、不違背自己的傾向反而讓他們遠離了作惡,“……他們自問,在己犯下某種罪行以后,在何種程度上仍然能夠與自己和睦相處;而他們決定,什么都不做要好些,并非因為這樣世界就會好些,而只是因為仍然能夠與自己和睦相處;故而當他們被逼迫去參與時,他們就會選擇去死。不客氣地說,他們拒絕去殺人,并不是因為他們?nèi)詧猿帧悴坏脷⑷诉@一戒條,而是因為他們不愿意與一個殺人犯——他們自己共存。”
二、蘇格拉底和思的活動
阿倫特在考察意志的這種自我分裂現(xiàn)象,理性和意志之間的究竟是何關系?理性是否能命令意志時,首先求教的是蘇格拉底。我們在拾撿蘇格拉底學問的殘章斷片時總是被柏拉圖所糾纏著,和那些發(fā)出偉大聲音的導師耶穌、孔子一樣,他也是述而不作,我們只是在柏拉圖復活的蘇格拉底形象中獲得一知半解。通常對蘇格拉底“無人有意作惡”那句古老的名言的解讀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會選擇對自己好的事情,那些選擇惡的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的(獲得好的知識的能力便顯得尤為關鍵),批評來自于他混淆了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將知識和作為實踐的道德混為一談了,道德在他那里還窒息在獲得善的知識的內(nèi)部而沒有培育出來。這樣的解釋部分原因是受到了柏拉圖自己發(fā)明的理念論的影響,認定蘇格拉底的理性是一種具備推理、判斷的鐵板一塊的致力于獲得知識的能力(柏拉圖從此基礎上將人的靈魂結構三分),或者在那里還有一種傾向,柏拉圖在洞穴比喻中隱含的人的心靈之眼對真理的一種觀看。阿倫特則將蘇格拉底的這種理性能力做了存在論意義上現(xiàn)象學式的闡釋。
在他看來蘇格拉底的那句“遭受不義要比行不義好”的公式表述的是這么一種傾向或者說活動,是一個人不與自己自相矛盾,自己和自己處在的無聲言談中的傾向。這個我一方面是作為一的我(從我作為一個整體的外部來看),另一方面又是作為二的我(從內(nèi)部結構來看),也就是說我可以在自己內(nèi)部將自己一分為二,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和另一個自己言談,我才能時刻感覺到我和另一個自己在一起,處在另一個自己的陪伴當中。她將這種活動稱之為思的活動,這種二而一的思的活動是一個人沒法逃離的,不可能像我們可以從別人身邊逃開一樣,我們可以從自己那里逃離。當我們思考時,另一個我在陪伴著自己,當我們行動時,我在見證著我自己的一舉一動。正是這種時時刻刻都與自己相伴,都想謀求和自己的一致和和諧的思的活動讓我們處在安全的領域,因為如果我是一個罪大惡極之徒的話,就意味著我時時刻刻都和一個魔鬼(另一個自己)同處一室,站在一起,這是難以忍受的。如果我們將此處阿倫特所說的思等同于意識和自我意識,我認識到我的意識是我的意識(意識的同一性),問題就被平庸化了,因為就像阿倫特說的思首先是一種自己與自己展開的無聲的言談,自己和自己的交流和對話。自我對自我的關切和陪伴?!啊蛘吒鼘I(yè)地說,他相信所有人都是二而一的,不僅是在意識和自我意識(即無論我在做什么,我總是同時意識到在做這件事)的意義上,即無聲對話、持續(xù)交流和與他們自己的談話關系?!?/p>
三、抵抗平庸之惡
阿倫特在出席了艾利曼在耶路撒冷的審判之后,這個曾經(jīng)的納粹魔鬼在她看來只不過是一個和我們一樣平庸的人。在這樣一個人身上,絲毫找不到魔鬼般“兇神惡煞”、“青面獠牙”的特征,如果不把他和那個簽發(fā)毀滅無數(shù)猶太人生命指令的人聯(lián)系在一切的話。正是這樣一個放在人堆里都難以辨識的不起眼的庸人卻在大屠殺中充當著關鍵的角色。阿倫特定是從一個平庸的艾希曼身上看見了無數(shù)的艾希曼,每一個好像都無甚差別,每一個都是貧乏無趣、近乎乏味的。甚至我們在拐過街角后都能隨時跟他們中一個迎面相撞。他們沒有把靈魂賣給魔鬼,也絲毫認識不到自己是與誰在同行。與其關注那些名副其實的罪大惡極之徒阿倫特顯然更希望把目光放在那些如何作為的普通人身上,因為前者從來都不會有道德或者良知上的發(fā)作,即使失敗也只能感覺到勝者王侯敗者寇的挫敗感,如果不發(fā)自真心的懺悔,一切都他們而言都是無用的。正是那些我們稱作蕓蕓大眾的概念掩蓋著一個個讓我們時時刻刻都處于危險抑或安全中的關鍵個體。唯有他們的加入才讓罪惡在二十世紀的德國看起來成了誰也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
阿倫特用罪惡的膚淺性來解釋艾希曼的所犯下的惡行,她無意在我們龐雜繁復的道德和政治問題上添加一塊概念的絆腳石。“對阿倫特來說,惡的平庸性不是一種理論或者教條,而是表示一個不思考的人為惡的實際特征,這樣的人從不思索他在做什么,無論是作為掌控猶太人的蓋世太保官員還是作為監(jiān)獄里的一名囚犯?!边@就意味著“惡的平庸性”被用來描述作惡者帶有的思維匱乏特征,這樣的人,從來都不會停下來,想想,自己在干什么,他與自己的陪伴者、傾聽者、言談者處在誰也不過問誰,誰也不理睬誰,甚至誰也不知道誰的隔離中,只要這個我和另一個我之間的柵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沒有被拆卸,我就不會自問,我到底是誰?我在干什么?我就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絲毫的懺悔還歉意,因為良知和一系列的道德情感只有在扎根于我與自己的無聲言談之中才能顯現(xiàn)出來,否則便是一些今天是這些、明天是那些的飄忽不定的東西,就像一場晚宴后粘著嘔吐物的可以在無聲無息和眾人的一片贊嘆聲中換掉的桌布。用阿倫特自己的話說:“從這種不愿或不能選擇自己的典范的同伴的情況下,從這種不愿或不能通過判斷力把自己與他人聯(lián)系起來的情況中,產(chǎn)生了那種真正的skandala,那真正的絆腳石,人類的力量也不能移動它,因為它們不是被人類和人類可以理解的動機所引致的。在那里存在著恐怖,也存在著惡的平庸性?!薄叭〈锎髳簶O的納粹,她給我們的是“平庸的”納粹;取代作為高尚純潔的猶太殉教者,她給予我們的是作為惡的同案犯的猶太人;而代替有罪與無罪的對立的,她給了我們是犯罪者與受害者的‘合作。”對于一段苦難歷史的批判反思,阿倫特是豐富的,深刻的,但確實是驚世駭俗的。由于她,無情地撕破了一些政治體的卑鄙的偽裝,撕破了人們借以掩蓋自身的人性弱點的外罩,所以備受攻擊和誹謗也是必然的。”
參考文獻
《反抗“平庸之惡”》?[德] 漢娜·阿倫特著,陳聯(lián)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