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作起因
董洪:祝賀張弛老師,在工作退休之年,還為我們拿出了這么一部厚重之作,可敬可佩!
張弛:沒有什么,文學創作不以年齡劃線,只要精力可以,什么時候都可以寫。
董洪:你是怎么想起要寫西路軍這個題材的,有什么特殊原因嗎?
張弛:沒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長期的生活積累和知識積累達成的一個一朝頓悟。我的家鄉是甘肅省永昌縣,我第一次參加工作的地方是甘肅省張掖縣,這兩個地方,正是西路軍渡河之后,所創建的最主要的兩塊根據地,都被我遇到了。我從小就聽過許多紅軍故事,也接觸過一些流落紅軍,長大后從事文學創作,自然就成了珍貴的素材。
董洪:你能講幾個具體事例嗎?
張弛:可以,要講具體事例,細說太多,我就給你略舉一二。我小時候院子對門,隔一條馬路,有一座街門,名叫陳府,是舊社會的一座富人豪宅,門前有一排高大的白楊樹。一年冬天,大風吹樹,吹落了樹上一個老鴉窩,有許多小孩圍著那一堆老鴉窩的柴禾和在寒風中盤飛鳴叫的老鴉看熱鬧。我爺爺給我講了一件事,說當年西路軍的時候,就在這座陳府里駐扎了一支紅軍。有一天,有一個紅軍戰士爬到樹上去掏老鴉窩。我問爺爺,紅軍掏老鴉窩干什么,爺爺說,吃呀,紅軍是南方人,他們吃老鴉肉,我們當地人不吃。
另外還有一件事,縣城北街有一位流落紅軍,名叫曾大明,當時還不算老,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瘦小個子,四川人,是縣手工業聯社的鐵器工人。他有一個師傅老高爺是我家鄰居,所以經常到我家院子來,很熟悉,我們叫他曾叔叔。1966年動亂開始,他就因發了幾句牢騷,居然也成了批斗對象,挨打挨罵,飽受磨難。我十分同情他,特意在這本書里給他留了個名字。書出來后,他一個后代特意來找我,表示了感謝。
再說一件,1983年,我陪老作家趙燕翼老師和王萌鮮老師等人,去紅山窯鄉毛卜喇村訪問一流落女紅軍龔少敏。龔少敏在講述了當年的種種戰斗事跡后,還講述了解放后的一些不幸遭遇。其中一件是,1960年挨餓時,她們農民沒飯吃,就去偷軍馬場的糧食,軍馬場屬解放軍后勤單位,受浮夸風影響較小,他們的糧食較多,秋收時堆積連片,周邊的農民便去偷。偷糧食需要毛口袋,布絀子,她沒有口袋絀子,就用一條褲子扎住褲角,裝上糧食后,再扎住褲腰,扛在肩上跑,有時侯跑脫了,就是個勝利;有時侯跑不脫,被看糧的人抓住了,就要挨打挨罵。我聽到了這里,心里很難受,一個從小參加革命的老紅軍,革命成功后,還遭受著這樣的磨難,匪夷所思。那些軍馬場的職工,嚴格地說也是解放軍戰士,解放軍戰士和紅軍是什么關系,是祖孫關系,中間的八路軍、新四軍是兒子輩,三代人打江山,江山打下后卻出現了如此怪悖的命運現象,實在令人百思費解,唏噓不已。由此種種,便激發了我對西路軍的思考和對西路軍的文學創作。
董洪:我們知道,早在1989年,你就寫出了以西路軍為題材的中篇小說《甲光》,并獲得《當代》文學獎,影響很大。有一種說法是,在當時寫紅軍題材的中短篇小說中,有兩部作品最為出色,一部是喬良的《靈旗》,寫湘江戰役,另一部就是你的《甲光》,寫西路軍戰役,是軍事文學的一個突破。
張弛:是的,當時確有此一說。我也正是憑借《甲光》一作,引起了全國文壇的注意。陜西文學評論家王愚先生,曾在一次研討會上說,張弛是個大手筆,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聽到的最受震動的一句夸獎。
董洪:打那以后,你又去搞其他創作和哲學研究了,很長時間,再沒有動過西路軍題材。
張弛:是的,這部《戰馬之歌》,是時隔20年后的重操舊業,重拾一個舊夢。
董洪:但二者已不可同日而語。當年的《甲光》,只是個中篇,約七八萬字,所采取的藝術手法也是截取一個斷面的典型化模式。而這部《戰馬之歌》卻是全景式的,洋洋四十萬字,不但寫了西路軍三個步兵軍,一個騎兵師,一個婦女團,一個少共團的戰斗歷程,還寫了總部各局各部、戰地醫院、兵工廠、劇團、回民支隊以及地方蘇維埃的所有方方面面,可以說,你是在為西路軍修戰史,寫家譜,編年表??!
張弛:可以這么比喻。這本書之所以寫了七年之久,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寫”,有一半時間卻是在做研究,研究的重點就是西路軍戰史。西路軍戰史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史》中只有寥寥數千字,是個很粗線條的概述。在黨史中更少,只有數百字。在地方史中則是零零星星,殘缺不全。我之所以重寫西路軍,就是覺得以前的《甲光》還沒有把它寫夠寫透,現在經過多年的時間沉淀,思想有點成熟了,藝術也有點提高了,看待西路軍歷史以及整個中國革命歷史的眼光也日漸開闊了,要寫就要寫夠寫透。透的意思是其深刻性,夠的意思是指完整性。深刻與否另當別論,完整性卻是要努力做到,下最大力氣,把黨史軍史上的那些粗線條予以細化,把分散各地的那些地方史材料予以拾遺補缺,串聯成篇,而后再加上波瀾壯闊的戰斗故事和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完成了一部可與“史學戰史”并駕齊驅的“文學戰史”,這就是我的愿望。所幸這個愿望基本達到了,書問世后有論者言,“這是建國以來反映西路軍歷史最全面的一部文學作品”,甚感欣慰。
董洪:其實,作品的深刻性你已做到了。在讀這部作品之前,我們許多讀者對西路軍認識是模糊的,只是一個大概的輪廓,不知其詳;再加上有關張國燾分裂主義的諸多雜說,充滿迷霧?,F在讀了這本書,才恍然大悟,一清見底。你能否就西路軍的出征使命、作戰任務、失敗原因和歷史功績,用最簡單的幾句話再做個概括介紹,以有利于后續研究和給更廣泛的讀者做個導讀?
張弛:可以,你說的這四點,實際上可以合并成兩點。用兩個關鍵詞即可綱舉目張。這兩個關鍵詞分別是:
1.打通國際線。這是西路軍的出征口號,既是政治使命,又是軍事任務,二者合一,統一于一次行動。什么叫打通國際線呢?就是建立一塊河西走廊根據地,先把甘肅和新疆連在一起,再把新疆和蘇聯連在一起,這就叫打通國際線。國際的意思就是蘇聯的意思,這個口號最初并非由西路軍提出,而是早在西路軍成立之前的長征路上,由中央提出的一個戰略大構想,即三軍北上之后,聯合開創一塊包括陜、甘、寧、新四省區的西北革命根據地。這個構想跟后來實際形成的陜甘寧邊區大體吻合,只是缺了新疆一塊。西路軍成立之后,正式出兵新疆,這個口號就變成了西路軍的專利。特別說明一句,這個打通就是“占領”的意思,不是單純的行軍通過的意思,單純的行軍通過不叫打通,必須是占領河西地區,建立河西根據地,這才叫打通。最終的結局是,河西根據地沒有建成,國際線也就沒有打通,西征失敗了。
2.西安事變。西路軍為什么失敗了?原因是什么?從前的說法很簡單,就是張國燾分裂主義的必然結果。后來還有許多老革命和史學工作者做了其他大量的研究探討,總結出了許多其他原因,比如敵強我弱兵力懸殊呀,民族地區群眾基礎差呀,寒冬臘月氣候不適應呀,領導人患得患失,臨機決斷不夠呀等等,這都沒錯,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都不是第一原因,第一原因是什么?正是西路軍平反時,中央對其歷史功績做出肯定時的那句“有力地策應了河東紅軍”中的“策應”行為。再具體點說,就是全力配合西安事變的解決和初步解決后的后續戰略。西安事變的歷史過程和歷史意義大家都已熟知,不必多說。我現在要說的是,西安事變對西路軍命運的影響。西路軍渡河之初,氣勢如虹,連克景泰、古浪二城。后雖遭受了古浪失利的挫折,但元氣未傷,紅軍共有2萬2000人,此時仍有18000人,接著又攻占永昌、山丹二城,初步建立了一塊“永——山”革命根據地,并掀起了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蘇維埃的革命浪潮。以此類推,由“永山”根據地逐漸擴延為河西走廊根據地,最終完成打通那個國際線的目標是很有可能的(當然,歷史不能假設,但可做總結分析)。即使后來發現河西走廊站不住腳,那也可以選擇戰略轉移,或退回河東,或徑去新疆,不至于全軍覆滅。但它最終為什么全軍覆滅了?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這個西安事變!西安事變的意外爆發,不僅打亂了他們原定的作戰計劃,也改變了他們原定的使命目標。從此后,西路軍完全變成了中國革命大棋盤上的一枚“機動”棋子,為策應河東紅軍和顧全中央大局,忽而西進,忽而東返,忽而再西進,忽而再東返,往來折沖,反復折騰,最終耗盡氣力,為中國革命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由此可見,西路軍的失敗原因,正是他們的歷史功績,二者恰可合為一體。西路軍的失敗,不同于一般的作戰失敗,跟此前的湘江戰役和后來的皖南事變等有所不同,他們在普遍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之外,還體現了一種“舍卒保車”的自我犧牲精神,這就是他們的特殊性。最近,習總書記在高臺烈士陵園發表講話,在對西路軍歷史做出全面肯定和高度評價時,用了“不可替代的”一語,就我的理解,這句話正是指西路軍的這個特殊性。
二、兵法研究
董洪:您沒有當過兵,上過戰場,單靠戰史研究,就寫出了這么一部軍事大作。有點叫人難以置信?
張弛:你這個問題問得好。當年《甲光》問世時,《西北軍事文學》主編賀曉風老師就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當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就笑著說,這可能與我從小喜歡軍事和經歷過動亂歲月有關吧。的確,這個回答不夠準確,但也道出了兩個重要因素,一是作者的性格,一是一定的生活閱歷。此外,我還研究過一些兵法。你要知道,西路軍西征是一場規模浩大的戰役,參戰的高級將領達到元帥級別,如果沒有一定的軍事知識和兵家韜略,是駕馭不了這個題材的。因此,我在研究戰史的同時,還大量研究了兵法。再加其它多種要素,才完成了這部作品,并非單靠一部戰史就能演繹成篇。
董洪:請能簡要談一下你的經歷和研讀兵法的過程?
張弛:我這人不知什么原因,從小就喜歡軍事,喜歡戰斗故事。具有英雄崇拜的理想,我最崇拜的古代英雄是岳飛,現代英雄是狼牙山五壯士。1966年動亂開始,我小學四年級,大人們打群架,我們小孩子也跟著模仿。有一次,有兩個小孩在古城墻上砸了一大堆土疙瘩,居高臨下做守城狀,我則一人在城下,用衣襟兜一堆土疙瘩,沿馬道往上沖。結果竟是我一人沖上城頭,打敗二人,奪取了陣地。所付出的代價是,頭被打破,血流滿面。還有一次,我們西門小孩跟東門小孩打群架,我提前做偵察兵去偵察敵情,結果被抓了俘虜。就在我絕望無助的當兒,忽然從東門里進來了一個我們西門的小孩,他年齡比我大,約十五六歲,姓柴,騎一輛自行車,車架上捎一根木棍。他原本并不知道我們打架的事情,是因事從鄉下回城,途徑東門,意外的發現了我的情況,立刻停下自行車,抄起那木棍,單槍匹馬,打退東門數十小孩。將我強行救出,馱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我那柴姓童友的英勇壯舉,令我終生難忘,后來在寫西路軍的一些孤膽英雄,勇闖敵陣時,就一點兒也不覺費事,略加改動即可。
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很多,特別是大人們打群架的情形,真是槍林彈雨,硝煙彌漫,不一盡述。了解了這個,你就知道,我寫戰爭,并非閉門造車,是有一定經驗基礎的。
董洪:請你再談談研究兵法的事情?
張弛:研究兵法,也非自《戰馬之歌》開始,早在我插隊當知青時就已經開始了。前面說過,我初中畢業后,第一次參加工作是在張掖銀行,怎么又成了知青呢?原因是參加工作后分配的具體工作是銀行會計,干了一段時間后覺得不喜歡,要求單位調換一個警衛押運工作,單位不同意,領導勸說,警衛工作一般由復轉軍人干的,你是學生,有文化,會計崗位更重要??晌衣牪贿M去,幾經爭執,便依然辭職,報名上山下鄉了。這在當時是個壯舉,那時有多少待業青年渴求一份工作而不能得,有多少學生為躲避上山下鄉而想盡辦法,而我卻在分配工作后不干,主動要求上山下鄉,實在匪夷所思。但這就是我的性格。下鄉后,我的計劃又是準備報名參軍,而當時規定,知青參軍,須得勞動鍛煉兩年以上。我算了下,18歲下鄉,兩年后20歲,還在服兵役年齡之內。于是,我就在生產勞動之余,預習一些軍事知識,以備將來或有所用。那時的知青點上,有許多社會捐贈的青年自學叢書,其中有一本《軍事基本知識》的書,我很喜歡,至今還在我書架上放著。另外還有蘭州軍區給民兵配送的《戰術教材》等等。尤其幸運的是,當時正逢“批林批孔”、“尊法反儒”運動,有關部門以參考資料的名義翻印了一批解禁之書,其中就有《孫子兵法》,我如獲至寶,一讀成癮,至今還能背誦其部分章節。之后稍晚,我還獲得了一本更加罕見的《孫臏兵法》。這本書因失傳已久,只聞其名,不見其實,甚至有學者考證說,這本書根本就不存在,是個歷史的“訛傳”。結果,就在我插隊前一年的1972年,在山東銀雀山出土了它,一時轟動學術界,后經專家研究整理,于1975年正式出版了它。我的《戰馬之歌》之第八章,題目為《牠城》,正是取自《孫臏兵法》……
由此可見,我在60年代經歷動亂,70年代研讀兵法,80年代寫出《甲光》,就不足為奇了。但這個階段的研讀兵法,雖然說有一定的實用目的,但更多還是一種興趣愛好,即使言實用目的,也是為著軍事,而不是文學,真正為文學而讀兵書,卻是從《戰馬之歌》開始。前面說過,這場戰爭千軍萬馬,曠日持久,涉及將領達元帥級別,要寫好這樣一場革命戰爭和這樣一群軍事人物,此前的那點知識積累已不夠用,于是我又自覺地有意識地陸續閱讀了一批古今兵書,有《吳子兵法》、《李衛公問對》、諸葛亮《將苑》、陳規《守城錄》、劉伯溫《百戰奇略》、朱逢甲《間書》等等。另外還有現代學者的《軍人德性論》、《中國軍事思想簡史》、《中國歷代戰爭年表》等等,從而使得我在描寫這場戰爭有了一種俯瞰的眼光和成竹在胸的把握。關于如何行軍作戰,如何宿營布陣,如何制定作戰計劃和計劃變化后的隨機應變等等,書中已見,不必細說,其中有兩個專論兵家韜略的情節,我很滿意。一是徐向前和陳昌浩的“燈下夜談”,一是馬步芳和馬步青兄弟的“兄弟論兵”,分別見第九章和第三章。徐向前總指揮是人所共知的卓越軍事家,他的軍事思想已經融入了毛澤東軍事思想之中,他具體的戰術特點,也已被軍事專家總結出來,我如果僅寫這些東西,就顯得寡味。為了塑造出他的個性化形象,我苦苦琢磨,另尋途徑,終于給他找出了一個“勝負厚薄論”觀點,即:兩軍交戰(古往今來一切軍隊概莫能外),除過政治明暗,民心向背等道義因素外,決定勝負的單純軍事因素就是“多勝少、大勝小、長勝短、厚勝薄”的基本規律!這個觀點看似簡單,實則不簡單,它質樸無華,大道深藏,既體現了徐帥深厚的軍事韜略,也符合他有別于其他猛帥、智帥的“靜帥”性格。我很自珍。
馬步芳和馬步青,又是徐、陳二位的戰場對手。一般的讀者不太了解馬家軍的歷史情況,誤以為馬家軍是一伙草寇流匪之輩,二馬又是兩個青面 獠牙之徒,實則大不然。馬家軍最初是清朝末年的一支農民起義隊伍,后被左宗棠招安,編為甘軍,因其最初的首領叫董福祥,故又稱“董家軍”。曾參與過收復新疆,抗擊八國聯軍的戰爭,立下了功勛。到了民國時期,董家勢力退出舞臺,原董福祥部下將領馬福祥、馬安良、馬麒等又陸續崛起,掌控了甘軍,這才又有了“馬家軍”的稱謂。但其規范的稱呼應叫“國軍”。至與西路軍作戰時,馬家軍一共有兩個番號,一是馬步芳領銜的國軍新編第二軍,一是馬步青領銜的國軍騎兵第五師,合稱西北剿匪第五縱隊,馬步芳為司令,下轄九個旅的人馬,兵力很雄厚。而馬步芳和馬步青兄弟,已是第三代軍閥,也是自小飽讀詩書,深負謀略之輩。他們的罪惡,在于政治上的反動和文化上的愚味,以及對戰俘的殘酷虐待,而在軍事上卻十分強大,既富有長達半世紀的建軍作戰經驗,又具有西北士兵那種愚忠愚勇的蠻悍戰風。西路軍最終歸于失敗,除了前述的第一大原因外,居第二的原因就是這個對手太強大!我必須寫清楚這一點,如果只把紅軍寫成鋼鐵漢,把馬家軍寫成豆腐渣,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與邏輯不通。于是,我除了在一次次的戰場廝殺外,還精心設計了一個“兄弟論兵”的情節,提煉出了一個“一妙算,二彼此,三投命”的《子香兵語》,稿成之后,一擱筆,我就自斟一杯曰:誰說不能紙上談兵?
董洪:你的這一筆很精彩!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甘軍首領董福祥的族裔,關于馬家軍由董家軍演變而來之說,以前也聽老輩人講過,但不知其詳,聽你這一說,方才頓悟,你這本書出來之后,許多讀者,包括一些馬家軍后代的讀者讀了之后也一致稱好,說你歌頌了紅軍,卻也沒有丑化馬家軍。是真正的史家之筆,文學信史!
張弛:很好,有此一說,我心安矣。
三、關于馬文化
董洪:張弛老師,再問你一個問題,你這部《戰馬之歌》,總體上說是一部西路軍戰史,戰爭是主題;但在這個主題之下,還有個副題,就是寫馬。你通過西路軍的騎兵師和馬家軍的馬場,以及民間的征馬運動,寫了大量的馬。不僅串聯了我國上自先秦,下至民國的千年戰馬史,還塑造了駜馬,驤馬,青海聰,蒙古驃,火焰駒,桃花馬等一系列戰馬形象,讀來令人蕩氣回腸,久難掩倦,不知你最初是怎么設想的?
張弛:說起這個,有點感慨。我寫這本書時已年過半百,有了老之將至的歲月之感。便想在退休之前,再寫出一部收山之作,而后去過一種下棋釣魚的生活。但具體寫什么呢?當時擺在我面前的題材有兩個,一是西路軍,一是馬文化,究竟寫那個?一時拿不定主意。后思呀想呀,忽地靈光一閃,決定把它們合在一起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戰爭為主,戰馬為副,這才形成了這部合璧之作。
董洪:說到“馬文化”,讓我聯想到其中的“天馬文化”熱,今年是銅奔馬出土50周年,這是一個比較時髦的話題,你能否就此談點個人看法?
張弛:你是一個文史學者,涉獵廣泛,我知道你很早就對舉世聞名的武威“銅奔馬”展開研究,寫了多篇論文,轟動學術界。我對你的學術觀點不太了解,不敢置評,但對你弘揚西涼文化和中國馬文化的精神事跡深感佩服。因此,這話題你比我熟,應由你講,不必問我。
董洪:張老師誤矣!我對“銅奔馬”的研究,主要是從考古角度,考證它的墓主人身份和設計者的身份。其學術成果也已被河南省南陽市西峽縣人民政府和《百家講壇》傅小凡教授等學者予以采納和應用,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但那畢竟不是直接研究馬的,是附帶性的。而你卻早在八十年代,就寫出了榮獲國際青年征文獎的短篇小說《駑馬》,九十年代又寫出了名震全國文壇的長篇小說《汗血馬》,現在又寫出了這部《戰馬之歌》。單此“三馬”之作,就足以說明,你對馬文化的研究有多么深厚。因此,這個話題還是由你講為好,更利于讀者。
張弛:你說的這個“三馬”之作是實情,但它還屬于廣義的“馬文化”產品,還不能直接定義為狹義的“馬文化”概念。凡事物,都有個概念,凡概念,都有個“內涵”和“外延”,內涵是精神,外延是形態。我們要談“馬文化”,就必須說清楚精神實質,否則不行。我注意到有一些人們談“馬文化”,把凡與馬有關的事物往往稱作“天馬文化”,這是欠妥當的。中華民族具有數千年的養馬史,很早就產生了“馬崇拜”精神文化,但正式出現“馬文化”這個學術概念,才是近幾十年的事情。理論還很不成熟,研究才剛剛起步,要完全說清楚其概念內涵,還真不容易。十年前,新疆有個《伊犁河》雜志,曾向我約稿,談談馬文化。我自知犯難,便未敢深談,只談了談馬與文學創作的關系。你現在又問我這個問題,我仍感犯難,不知從何說起。
我的這部作品主人公是一個熱血青年,從小立志要為祖國培養出第三代汗血馬,但當他一次次奮斗,一次次挫敗,終于認清這一不可挽回的歷史滄桑時,一頭扎倒,哭暈在了雪山之下……這部作品寫出后,先由《當代》雜志選載發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之后被《中華文學選刊》、《延河》雜志等轉載,再又被蘭州日報和甘肅人民廣播電臺連載連播,產生很大反響,并獲得甘肅作協首屆長篇小說獎,可以說是我的第二座文學歷程碑。
董洪:這部作品的確影響深遠。有這么一種說法,“汗血馬”這個名詞是古已有之,非你首創,但自從您的作品《汗血馬》問世后,文壇刮起了一股汗血馬之風,出現了大量的有關汗血馬的詩歌、散文、影視劇等等,更有趣的是,近些年來,有一些外國總統訪華,贈給中國領導人的禮品,也是汗血馬,這里面有沒有你的一份功勞?
張弛:(笑)這種話只能由你們讀者說,作者怎么說?大概有那么一點兒蝴蝶效應吧!
董洪:如果說,《駑馬》是你的第一座文學歷程碑,《汗血馬》是第二座歷程碑,那么,最新出版的這部《戰馬之歌》是否可說是第三座歷程碑?
張弛:可以這么說。而且,就馬文化意義講,它確實是一個新高度。寫《駑馬》時,我并無明確的馬文化意識,只就其客觀素材加以取舍提煉即成。寫《汗血馬》時,這才有了明確的馬文化意識。軍馬的悲劇命運,志士的理想破滅,漫山遍野的馬哭之聲,都是這種意識和文化的體現,但體現得遠不夠充分,尚未提煉出一個詞條式的概念定義來,而寫這部《戰馬之歌》時,一切都進入了清算和總結階段,不僅要研究馬與人類幾千年來的生產關系、生活關系,還要研究馬做為一個獨立物種的生命起源,進化歷程,不同品種,不同血統等等,詳言太煩,一言非盡,我就給你舉幾個小例子吧。
有一次,我閱讀一本有關馬的書,書中有一句話說,馬有8歲童子智力,我當時很吃驚,我知道馬很聰明,馬通人性,但馬再聰明,再通人性,也達不到8歲童子智力呀,此話太夸張!再仔細看看那書,卻是科普讀物,不是小說呀童話呀之類,是專業人士所寫,這就更加納悶,不知其依據在何?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有一次看電視,一次馬術比賽后,由中央電視臺的記者采訪一新疆選手,在新疆選手回答諸問題時,無意中說了一句:“馬有3歲童子智力”,我這才恍然大悟,前時的那個8歲之說絕對錯誤,要么是作者學養有限,要么是印刷校對錯誤, 誤將“3”字弄成了“8”字。至此,一個謎團才算解開。
還有一次,我在書中,為表現中國馬文化的波瀾壯闊,特意設計了一座巍峨輝煌的馬王廟殿堂,殿堂中供奉了自先秦以來的五百匹名馬牌位,如穆王八駿、昭陵六駿,關羽赤兔、岳飛青聰等等,但這五石匹名馬的最高主神是誰呢?卻有點犯難了。按歷史文獻和民間傳說,我國的馬神之最高主神有多名,如天駟、昊、 殷郊、金日磾等等,各地風俗不同,供奉不一。我現在要給它們定主神,就必須是唯一的,眾望所歸,最具代表性的。于是我就反復斟酌,按時間順序,天駟當推第一,但天駟卻是一個星座名,抽象的神,缺乏具體形象。殷郊和金日磾又是兩個歷史人物,前者是紂王兒子,后者是休屠王的兒子,他們只因養馬出名,被神化成了神,本身并不是馬。而“昊”卻恰是一匹馬。記得多年前,我曾在河東的天水伏羲廟中,看過一幅壁畫,畫面上是一匹紅馬,額頭上長著一只獨角,身邊是白云藍天,蹄下是波浪滾滾,題名就叫“昊”,我很喜歡,覺得這就是那匹河圖洛書中的“黃河神馬”,最具中華本色。為了強化我的這一觀點,核定那幅壁畫的內容,我又專程去了一趟天水伏羲廟,結果卻很怪異,我尋遍上上下下,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幅壁畫了。不知是我出現了記憶錯誤,還是那壁畫在后來的維修中被毀滅了,反正不見了。我心情很低落,不得已,我請天水文友汪渺詩人作陪,又去參觀了一下天水馬文化的另一勝跡“龍馬洞”,這才心情稍平?;氐教m州后,我就不再猶豫,斷然確定,中國馬文化的眾馬之神,就是——伏羲昊!
再講一件更深刻的,在中國馬文化儀中,有一部經典叫《相馬經》,我自然也是耳熟能詳,很早就讀過。但當我正式研究馬文化時,卻發現這部經典也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和局限。比如,在相馬圖中,有一幅圖像叫“兔頭”,即大頭小嘴,鼻梁還有點凹的這種馬,按《相馬經》的標準,這不是好馬,而是劣馬。我拿這個標準去觀察蒙古馬、河曲馬、伊犁馬時,這個標準是對的;但當我拿這個標準去觀察西亞的阿拉伯馬時,卻發現對不上號了。西亞的阿拉伯馬,也是世界一流名馬,它們的相貌特征,卻恰恰是大頭小嘴,兔頭模樣。而且,不僅馬的本身特點是這樣,就是在阿拉伯人的相馬觀念中,也是崇尚大頭小嘴的,嘴越小越好。有一個例子是這樣說的,有一些皇家名馬,飲水時居然用的是酒杯盛水。由此可見,人可以貌相,馬也可以貌相,但卻沒有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呵呵。
董洪:佩服!佩服!張老師,你對馬的研究,真可說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怪不得有位文學節目主持人說,你是當代中國寫馬第一人!
張弛:第一不第一另當別論。反正我就是在這種從小到大的愛馬,敬馬,研究馬的行為中,逐步對馬的品質,馬的精神,馬的文化象征意義,給出了一個詞條式的定義,這個定義內涵很深,外延很廣,但概括起來,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善勇”!
董洪:善勇?
張弛:對!善良的善,勇敢的勇。為什么是這么兩個字?至簡的大道告訴我們,人類與一切動物打交道,或產生喜愛崇敬之情,或產生厭惡仇視之情,都與該動物的自然屬性與人類的自然屬性有對應關系,相同者喜之,相逆著厭之,而后再加上人類文化尺度的觀照,于是就產生這樣那樣的動物文化。比如,狐貍是狡滑的,豬是愚笨的,狗是忠誠的,牛是勤勞善良的等等,無不都是人類的尺度對它們的丈量。
對于馬,人類格外垂青,在中國馬文化中,很早就有了龍馬精神、天馬精神、自強不息精神、勇往直前精神等贊歌頌詞。另外還有忠誠戀主呀,高潔自愛呀,神奇速度呀,形體之美呀等等品質特點。遍觀人類有關馬的各種音樂呀,繪畫呀,民間故事呀,崇拜風俗呀等等,無不都是這種人馬合一的抒情言志。我的所謂總結和發現,正是在前人已經發現的基礎上去粗取精,剝皮見骨,在眾多的蕪雜意象中,提煉出了最本質,最精華的一善一勇兩個字,使人們一見這兩個字,對馬文化的概念就有了豁然頓悟之感。你看,它既像牛羊一樣善良,與世無爭,卻不像牛羊那么軟弱;他既像獅虎一樣勇敢,不畏強暴,卻不像獅虎那么兇殘。它的這種天然品格,正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也是全人類共同向往的崇高人格。
董洪:(默然無語)
張弛:更巧的是,馬的這種善勇精神,恰與西路軍的獻身精神相吻合。西路軍究竟是一支什么隊伍?說到底,就是一支窮人造反的隊伍。窮人為什么要造反?就在于那個腐朽黑暗的舊社會,貧富懸殊,苛政如虎,民不聊生。一部分只善良而欠勇敢的人們,只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任其命運擺布;一部分即善良又勇敢的人們,卻不甘心這種命運擺布,于是就挺身而出,揭竿而起,掀起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風暴。我的《戰馬之歌》,恰是在這兩個覺悟點上,形成了一個二水合流的思想洪峰,從而形成了讀者所言的一部波瀾壯闊、氣壯山河的史詩性之作。我心快哉!
四、關于河西風土
董洪:這部作品除了戰爭與馬,正副主題外,還大量地寫了河西走廊的歷史沿革,山川地理,草木鳥獸,風土人情等。著名詩人吳辰旭先生撰文說,戰馬之歌不單是一部戰爭史、戰馬史,還是《一部河西走廊的極簡史》,包含了作者對河西史地的深刻研究和對河西家鄉的特殊感情。你對此有何看法?
張弛:吳老師的看法是對的,透過千軍萬馬的疆場廝殺,還看到了一些易被人忽略的其他內容,我很感動,引為知音。但作為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涉及到歷史背景和地理環境,是題中應有之意,不足為奇;作為一個河西作者研究河西史地,并將其成果移植于文學作品,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足多言。我現在只是給你重點回答一下關于家鄉的感情問題。
首先,每個人都有家鄉,每個人都有家鄉觀念。誰不說俺家鄉好,這是人之共性,普遍感情。但這個感情是一種主觀感情,另外還有一個客觀對象,即你的家鄉的客觀情況,有的人的家鄉是窮山惡水,有的人的家鄉是山清水秀,有的人的家鄉是繁華城市,有的人的家鄉是孤獨海島,各地條件不一,每個人的鄉土感情便也有所差異。前輩軍旅作家黎汝清先生,是位山東人,他曾三訪河西,在其作品《碧血黃沙》的后記中曾說,他平生走過很多地方,祖國的名山大川自不必說,還曾到過國外的許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有激動人心的感受。但感受最深,最令他激動、震撼、難忘的地方就是甘肅的河西走廊。
由此可見,我的家鄉確實美,它不但我熱愛,外地人也熱愛。那么,我的家鄉之美,究竟是哪里美?不用詩意抒情,只就客觀素描,你就明白,它就是那雄偉的雪山,遼闊的戈壁,寧靜的湖泊,奔騰的河流,以及絲綢古道的長城烽燧。綿延千載的巖畫壁畫……這是一塊集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并放光芒的大美之地,我怎能不熱愛呢?
其次,每個人的性格不同,情感有薄厚,反應到鄉情上也有濃淡之分。我是個重感情,好懷舊的人,有一種說法是,一個人到了好懷舊的時候,說明他已經老了。還有一種心靈雞湯說,人不可沉湎往事,要忘掉過去,活在當下。這些話當然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整體上不能成立。我16歲初中畢業,18歲上山下鄉,19歲的時候離開母校才剛剛三年,我就對我的母校懷念得不行。一個夏天,我特意從鄉下來到縣城,想去看看我昔日上課的那座教室。等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又猶豫了,我怕碰到以前的老師和繼續上高中的同學,他們若問干啥來了,我怎么回答。我如果說是來看看以前的教室,豈不成了個笑話?思忖再三,我只好調過頭,又繞到校園的后面,那里是一塊蔬菜地,有一道土坯圍墻。我就爬在那土坯圍墻上,遠遠的望了望我的教室,這才離開。之后若干年,我因工作調動離開家鄉,來到省城,這時也才30多歲,仍很年輕。但我一想起家鄉的山水和童年生活,就激動得不行。就像一個白發老翁追憶似水年華一般,長流熱淚。有一位大作家說,他一輩子所寫,也就是家鄉那么一塊郵票大的地方。我也有同感,但人家是自覺,我是不自覺,直到年過半百,寫這部《戰馬之歌》時,才第一次清澈頓悟。我要借助這場西征戰役,把我一往情深的思鄉之情、愛鄉之情、大鵬之情、井蛙之情,來一個百川灌河般的大傾泄……
董洪:我們注意到,你在寫紅軍足跡時,對每一座城池,每一個村莊,每一快宿營地,每一塊大小戰場,幾乎無一遺漏的全寫到了。這在文學創作中似乎不必要,可以根據藝術安排有所省略,可你卻好像啥也舍不得,總想面面俱到,這是刻意為之嗎?
張弛:是的,就是刻意為之。這時候,抒情的沖動已超過了藝術的作秀。對一些大戰場,大事件,如古浪之戰、永昌之戰,高臺血戰、梨園口突圍等,自是重筆濃墨,大涂大寫,就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小事件,我也不放過。比如在永昌城南40里的祁連山中,有一座黑番部落,俗名“沙溝寺”,歷史上很有名,后來衰落了。我從小就知道它,插隊時候還在這里趕過馬車,遇過雪豹,一直想給它做點宣傳工作,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次寫西路軍,機會終于來了。但紅軍在這里并沒有打過仗,只征過一次馬。我就緊緊抓住“征馬”這件事,把有關祁連山的獨角獸傳說,騊騟鞭的傳說等,一古腦兒地堆進去,完成了一個十分精彩的沙溝寺傳奇,使之名聲從此大振。又如,在民樂縣境內,有一座“算盤城”,相傳為古代大月氏人西遷后留在原地的一個小月氏人的城堡。截止1951年的時候,在一座土地廟中,還供奉著用一塊紅布包裹著的月氏王頭骨,這是多么珍貴的一項史跡,我一定要給它留下一筆。但這個地方紅軍也沒打過仗,只駐過軍。但只要駐過軍。就好說,我就根據這一線索,經過串聯、加工、虛構,給我的第一戰馬形象駜馬和他的坐騎主人公李將軍,演繹了一出“東湖救馬”的感人故事。再如,沿著祁連山繼續西行,還有兩座大寺院,一叫康隆寺,一叫馬蹄寺??德∷率屈S番寺院,馬蹄寺是黑番寺院,在康隆寺,紅軍打過激烈的一仗,而且真實的發生過一樁戰場奇事,交戰正酣時,突然有一只大鹿闖入陣地,引得敵我雙方又展開了一場“逐鹿”之爭。這件事在軍史和地方史中都有記載。我寫來不太費事。只要把它寫得如何精彩生動即可。但對馬蹄寺,卻犯難了。因這個地方紅軍仍然沒有打過仗,只是行軍路過。若按戰史記錄,可以省略不寫,但按地方風土,卻不能不寫,特別是我寫河西馬文化,怎么能漏掉這樣一個地方,你聽它的寺院名字,就隱含著多少有關馬的信息。于是我就思啊想啊,千方百計,為它找一個關系。終于豁然開朗,在我塑造的一系列的馬群像中,有一匹僅次于駜馬、青海聰、蒙古驃的第四號戰馬火焰駒配給了紅軍王牌師長熊厚發。熊師長在兵敗后因身負重傷,無力突圍。被安排在了一個山洞中,由數名警衛員負責保護,但被搜山的馬家軍發現,槍殺了,這是歷史的真實。但熊師長藏身的那個山洞具體位置在哪里?當時犧牲情形又如何?卻沒了下文,史料中斷。同時,他那匹火焰駒的坐騎,雖然是個藝術虛構,仍然不能沒有下落交待。于是,我又根據當時戰斗的各種情況,包括紅軍的逃亡路線,馬家軍的收藏路線,以及時間的推算,距離的測算等綜合分析得出了一個判斷,熊師長藏身的那個山洞,正位于馬蹄寺后山的都麻山中。這就把二者連在了一起,從而給我那難舍難割的馬蹄寺,又增添了一曲揚天長嘯的火焰駒之歌。
董洪:用心良苦,難能可貴!
張弛:除了這些多少和紅軍發生過一些關系的地方,我盡量不漏過。另外還有一些與紅軍毫未發生過關系的地方,我也舍不得,比如嘉峪關、玉門關、陽關。西路軍西征河西走廊,足跡遍踏三州十數縣,序幕戰在涼州,大決戰在甘州,進入肅州,已成尾聲。此時的紅軍主力已敗,僅剩千余殘軍。因此在肅州境內,除了“安西一戰”外,再未發生過像樣的戰斗,紅軍的足跡實際并沒有到達上述三關。如果單純寫戰史,同樣提不到的它們的名字。但我寫河西,怎么能漏掉它們名字呢?于是我有思啊想啊,直接的關系找不到,間接的關系總可以找得到吧?終于,我又在李先念給毛澤東的一封電報中發現了“敦煌”一詞。原來,紅軍原計劃走出祁連山之后,從敦煌取道入新疆,后因故改成了從安西取道入新疆。我便緊緊抓住中途改道一事,特意在肅北縣石包城中安排了一場關于“敦煌”一名的由來之辯,引出了“陽關”一名。之后,又通過肅州敵軍聞訊追剿的行動,引出了“兵出嘉峪關,長驅玉門關,直追星星峽”的三關地名,這才算了卻了我這個心愿。
董洪:欽佩之至!與其說你是為西路軍寫戰史,不如說是在借紅軍之名,為河西家鄉樹碑立傳?
張弛:呵呵,從某個角度講,這樣說也是可以的。
董洪:在這本書中,你還涉及了民族問題?
張弛:是的。民族問題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把握不當,容易惹麻煩。你要寫西路軍,這又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有很多人,包括一些專家學者在談到西路軍的時候,往往犯有兩個錯誤,一是把馬家軍說成是回族的軍隊,二是把河西走廊說成是回民地區,這是完全錯誤的。馬家軍的性質,前面已經說過,他們是由清末“甘軍”演變而來的國軍。只是其上層軍官是回族而已,主體兵員并不是回族,這一點我在書中已有糾正。至于回民地區的說法則更是離譜,河西走廊在歷史上確實是多民族雜居之地,包括回族,但回族的數量一直較少,不僅遠不能跟漢族比,就是跟藏族、蒙古族比,也是少數中的少數。以建國后的行政區域劃分看,河西三州二十縣,有四個民族自治縣,分別是天祝藏族自治縣,肅北蒙古族自治縣、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和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就是沒有一個回族自治縣。由此可見,河西走廊是漢民地區,不是回民地區。之所以出現這種錯誤,一些普通群眾可能是誤把河東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因舊稱“河州”,混淆成了河西;一些專家學者,則屬于治學不嚴謹所致。對此問題,我在書中已做澄清,不知讀者體會到了沒有,我也不想多問。我在民族問題上,只重點講了一個民族命運的話題,即紅軍西征,對河西走廊的少數民族的命運產生了什么影響,我把這個理念集中體現在了“黃番”身上。
董洪:黃番?
張弛,對。就是裕固族,黑番是藏族,你是河西人,這個應該知道,我之所以選黃番為代表,一是這次西征中,與紅軍發生接觸最多的少數民族就是這個黃番,二是這個黃番在河西多個民族中最具獨家特點,唯河西獨有,別處沒有。他們原是在唐朝的時候從中亞遷徙河西的一支游牧民族,古稱“回鶻”,又稱“堯乎爾”,歷史悠久,飽經滄桑,歷千載而血種不滅,經萬劫而豪氣長存。紅軍到來時,他們僅存孓遺數千人。但他們所占據的地盤卻很大,沿祁連山草原從西到東,長達千里。我從小就接觸過他們,長大后接觸的更多,種下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對他們那種堅韌不拔,百折不回的生存意志,深懷敬意。紅軍進入黃番區后,給這個古老竭厥的稀小民族,帶來了巨大的命運沖擊。既與窮苦牧民發生了階級感情,又與黃番槍手隊發生了武力沖突,各種復雜交織,不一盡述??偠灾?,我便根據各種歷史資料和民間傳說,綜合提煉出了一個“淖爾都”部落,塑造了金毛王爺、克力圖勇士和薩麗婭美女等一組英雄形象,為這個民族在那場革命洪流中,留下了一個苦難將脫,復興在望的美好預兆……
董洪:感人,感人!張老師,實話直說,我也是一個河西人,也對河西家鄉充滿了深厚感情,但比起你來深感慚愧。前面聽你說,你把我河西馬文化鼻祖之神金日磾,換成了河東的伏羲昊。心里還有點不舒服,覺得您咋胳膊肘向外拐呢?現在知道了你對黃番的如此情深,方才明白我的鄉土之情是一草一木的,你的鄉土之情是大山大水地,你已經超越了地域、民族,升華到了廣闊無邊的普世情懷……
五,藝術風格和其他。
董洪:再問你一個問題,這部作品問世后,好評如潮,有不少評論家如雪琪、雪漠、蔡磊、張存學、唐達天、蔣應紅等,在論及作品的藝術風格時,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一個哲學問題,認為這部作品之所以氣勢如虹,波瀾壯闊,故事千曲百折,筆墨汪洋恣肆,就在于有一個哲學底蘊在。甚至說,您是騎著一匹哲學之馬,駕馭著戰場上的千軍萬馬。你對此有何看法。
張弛:首先,我對這個說法感到高興,謝謝評論家們的關愛!接下我要說,回答這個問題有點難,哲學是一種思想,筆墨是一種藝術,如何把一種思想轉化為藝術,或者說如何把思想和藝術兩個東西,共融在一個“風格”中體現出來,還真有點難,三言兩評說不清楚。這么說吧,就按一句老掉牙的“文如其人”的格言說吧,好多年以前,曾有人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從古到今,你最喜歡的文章是哪一篇?這是個漫無邊際的話題,不能細想,一細想,理性就能把大腦搞亂了,你只能憑感覺脫口而出。我當時脫口而出的是《逍遙游》,即莊子的《消遙游》。后來,又有人問我,從古到今,你最喜歡的詩是哪一首?這個問題同樣不能猶豫,必須脫口而出。我脫口而出的是《蜀道難》,即李白的《蜀道難》。由此兩例可見,《戰馬之歌》的風格,就是作者張弛的性格。只是,這個性格不是單純的脾氣而言,而是包含了思想,情操、學識等諸多要素在內的綜合人格。
董洪:我明白了一些,但還有些似懂非懂。你能否用一兩個關鍵詞,把《戰馬之歌》的哲學思想概括一下?
張弛:不行,這個做不到。一部40萬言的長篇作品,哲學意境是很廣泛的,涉及到世界觀、人生觀、美學等多方面,很難一言以蔽之。我僅能就戰爭文學(或曰軍事文學)的創新意義,給你講一個新亮點——“自然正義”。
董洪:“自然正義”?
張弛:對!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論是一般的柴米生活,還是特殊的政治生活,經常會聽到這樣那樣的“正義”呼號,但這些正義都是社會正義、人文正義,是人類在漫長的進化歷程中,逐漸產生的有關社會、人生的文化觀念。而自然正義卻與文化無關,它是獨立存在于自然界的一種天然正義。比如,人有善勇精神,馬也有善勇精神,人的善勇精神是文明的產物。而馬的善勇精神卻不是人教給它的,而是它從娘胎里就帶來的。古往今來的一切戰爭文學,在評述戰爭性質時,不外乎正義與非正義兩大分野。從《左傳》、《戰國策》到《三國演義》,無不如此。而我則在這兩大分野中,又發現了一個“自然正義”,它們在我戰爭中同樣發揮著作用,甚至是一只看不見的手。你在作品中已經看到了那個不分敵我的萬馬奔騰之象,另外還有草木兵戈之象,山川殺氣之象,飛禽走獸之象,戰云彌天之象。這一切,都不是單純的文學風景描寫,而是在隱隱折射著宇宙天體之音。明白了這個,就明白了事情的一半。
董洪:(意猶未盡地)好吧,日月常在,后說?,F在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這部作品你一共寫了七年時間,可謂漫長,期間有什么特別的甘苦感受呢?
張弛:這個,一言難盡,不細談了。寫作之苦,不管多苦,都是樂在其中,不必叫苦,包括遭受一些霄小之事,也一笑了之。倒是我在遇到困難時,有一些真誠地幫助過我,支持過我的人和事,感激難忘。要詳述我在文學道路上遇到的好老師、好領導、好文友,要拉一個長長的名單,今天就不說了,以后有機會再做細表。今天只就這本書在“采訪”和“出版”兩個環節上遇到的一些好人好事,表達一下我的感謝之情。他們有甘肅省委宣傳部原副部長張瑞民,宣傳部原文藝處處長楊建仁、省文聯原黨組書記馬少青,還有河西各地文聯的同事兼文友,如武威的李學輝,金昌的鄭立祥,山丹的梁積林,民樂的王振武、王登學,張掖的陳洧、岳西平、沈玉路,高臺的蔡筠,臨澤的劉愛國,肅南的鄭主席,瑪爾簡、賀繼新、蘇柯靜想、鐵木爾等,他們在我這部作品的草稿時期,為采訪接待,找向導、搞座談,提供史志資料等做了大量工作,不可忘懷。另外還有廣東人民出版社,更有知遇之恩。眾所周知,西路軍的問題一直是一個敏感的問題,雖然早在八十年代已經獲得平反,但因種種原因,還留有一些尾巴,形如禁區。我的書稿完成后,曾先后投了多家出版社,均因題材敏感而擱淺,最后投給廣東人民出版社,這才算撥開云霧見晴天。廣東人民出版社的同志,不但不認為這個題材犯忌,反而認為是正能量的紅色經典,要重點推出!我當時一聽“紅色經典”四字,心頭猛地一震,啥叫眼光?啥叫膽識?這就是典型的例子呀!隨即拍板定奪,簽了出版合同。書出來后,恰逢習近平總書記到甘肅視察工作,8月20日在高臺烈士陵園發表講話,至此堅冰徹底打破,迷霧一掃而光。我這部作品也乘風揚帆,幸逢時運,除了各大媒體的爭相報道和廣大讀者的好評外,最近又聞,國家教育部已將此書列入全國中小學圖書館館藏圖書名錄,公費加印一萬冊,分配各地。至此飲水思源時刻,特向廣東人民出版社的肖鳳華社長、鐘永寧總編、汪泉責編,致以深深的敬意和深深的感謝!
董洪:江流千轉,百川歸海,七年辛苦不尋常,十年一劍終閃光。這部《戰馬之歌》,不但是我甘肅文學多年以來的一大碩果,也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大碩果,特別是在軍事文學、西部文學、馬文化文學的領域中,可謂集眾家之長,獨樹一幟。相信在未來的時間中,它的影響將越來越大。在此結束采訪之際,我也謹代表部分讀者向張老師表示深深的感謝,并祝愿你在未來的退休時光中寶刀不老,繼續寫出更多更好的佳作。
張弛:謝謝!共勉!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