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我
一
翻過夏天的火焰山,秋天就來了。然后,一場秋雨一場寒,等到了秋風硬硬地扎進衣服的時候,江南最熱鬧的食宴就慢慢展開了。
這個季節吃的熱鬧,莫過于吃大閘蟹了。我從來不喜歡這個季節里任何一場以一只蟹作為句號的宴席,那根本不叫吃蟹,那只是拿那只做句號的螃蟹來調戲客人的感情,借以提高宴席的規格。四五個好友端坐喝酒聊天,沒有二三十只蟹下肚,怎么好意思說是吃蟹?真正吃蟹的宴席,是一群人圍剿更大一群蟹。而吃蟹,也根本用不著其他菜式的鋪墊和收尾,那都是拙劣的對蟹味的輕慢。蟹和蘸蟹的調料之外,唯一可陪伴的飲品,一盞加飯或者一杯花雕,足矣。
說到吃蟹,就必須連帶介紹下用來佐蟹的調料。調料是一醋二姜三糖的混合體。醋必須是鎮江的香醋。姜切得越細越好,量要足。糖嘛,我不勉強諸位的口味,但多少要放點,放了才知道糖在這里的妙處。這個配方業已被我那些南到廣東、北到北京甚至更北的朋友們踴躍采納。
蘇州人的語匯里,從來沒有螃蟹一詞,大概是和吳語連續發這兩個音不甚利索有關。說到蟹,就說是蟹或者是大閘蟹。稍微小一點的蟹,蘇州人就不叫蟹,叫蟛蜞。那時候的大閘蟹本來就家常,所以蟛蜞就更等而下之了,頂多拿來做做醉蟛蜞或者炒個年糕什么的,不會拿來清蒸。

前幾年我曾經專門寫過一篇吃大閘蟹的文字,剛剛寫完,頗為得意,第二天電腦和文字就一起被四川流竄過來的四個朋友給撬門拎走了。不速之客是三男一女,一起拎走的還有不少東西。東西倒沒讓我心疼,文字滅失,實在讓我沮喪。這四個朋友半個月后在另一家橫行時螃蟹般落網,警察給我送來了其中的一只舊數碼相機,我用軟件恢復了一下記憶卡,四個人的面目清晰地展示在我面前。之所以我要寫一段,恰好是他們在我家行竊的時候,我是被朋友拉去太湖邊吃蟹。蟹吃了,寫蟹的文字卻沒有了。朋友說:幸好你不在家,不然那個點你正在睡覺,說不定你就被捆成了大閘蟹,按你的脾氣,丟了命都有可能。私下想想,深以為然。
鼓了幾次勇氣,一直沒有恢復關于此篇文字的記憶。內心里的忐忑,是因為覺得那篇失去的文字好。人對失去的,大概尤其會覺得好,害怕許多如珠妙語、花言巧語再也寫不出來。今天想想,未必。人于自己的東西,大有敝帚自珍的心態。文字也是一陣陣的癲狂或者理智,一段時光有一段時光的味道。好不好又有什么關系。于是,坐下來再次寫寫大閘蟹。
二
我是最反對“小資”這兩字的人。人對生活狀態的要求,其實都是大同小異的。人都希望自己活得好一點,生活中有一點趣味。這個趣味不一定非得蒙上高尚高雅的面具,自己能娛樂自己就好。比如我就認為坐在路邊倒杯黃酒,吃吃清蒸大閘蟹是有趣味的。或在北方的排檔搞二兩“小二”,佐一碗熱熱的鹵煮也頗有情調。
蟹的橫行,人所共知。于是,蟹在我的印象里就很有江湖氣息和大佬氣勢。蟹行走江湖的姿態煞是囂張。因此我們吃蟹也應該囂張一點。蟹多殼,吃的時候最好能有個地方隨便拋灑,一地蟹殼的囂張,也是局促而規則生活里的一段發泄。文明是一個層面,有時候能給個地方放縱浪蕩撒撒野,應該是文明的另一個層面。誰沒有點江湖氣江湖心呢?
從前,稍微有點背景的老蘇州人家里,吃蟹確實都用到蟹八件。蒸好的蟹先被安放在特制的銅砧甚至是銀砧上,然后一件件按次序拿器械處理大閘蟹,仿佛醫學院學生的解剖課,蟹的遺體按程序被肢解開來,座中每個人都專注地低著頭,無聲無息地操作,又仿佛在集體為大閘蟹們默哀。此等吃蟹,一點也不酣暢淋漓,在我看不如不吃。
吃蟹,必須熱,一涼就失去了蟹的滋味,且腥且臊。所以座中有幾位就現蒸幾只蟹,不能圖省力一下子全蒸完。等待下一撥大閘蟹的過程,恰好是草草擦擦手,朋友間能安心談天說地的間歇。這個間隙里喝幾口黃酒,私下議論一下時局或者臧否一下人物,也頗能借得螃蟹橫行的神氣。
把酒臨風,持螯賞菊。大快朵頤的時候,誰會停下齒頰的工作呢?那是詩詞里的境界,現實中實在是“滿手蟹油,滿嘴蟹膏,滿眼蟹腿”。誰真的做些臨風賞菊的姿態,一是定然被同食者斥為“裝”;二是等你拗好造型,本屬于你的那只蟹或者已經被某人私吞了。所以不是在舞臺上、鏡頭前,這一記吃蟹的身段,千萬慎用。
即便坐在金碧輝煌的高級場所吃清蒸大閘蟹,在我看來,依然是野餐的局面。而想放肆地坐在馬路邊豪邁地吃蟹,如今更是個幻想。正宗大閘蟹的身價如此高貴,城市里也不允許我等在馬路上放肆。其實讓你放肆你也未必敢,那么大的霧霾,你戴著“蘋果”或者“微軟”的防塵口罩也沒法下嘴。所以為了吃蟹,只能做一回縮頭的烏龜。我豁出去在家里地板上鋪了一層仿人行道磚的塑料布,邀朋友們一起朝上隨心可意地扔吐著蟹的那些非食用部分,聊解內心深處的焦躁。
家常吃蟹,就不必這么啰唣。蘇州人當年家常吃的往往是面拖蟹,蟹不必大,即使買點蟛蜞也可以。價廉,味道一樣鮮美,菜的做法還能將美味成倍地放大。家常吃面拖蟹,大多數人中意的,是菜式里吸收了蟹味精華的面疙瘩和毛豆子,而蟹的本身常被視作多余的東西,最后被長輩們修了口福。
奢侈的吃,父親也和我說過。或許今天的奢侈,在當年很是尋常。早年的某蘇幫菜名館,當令有一款菜式叫蟹黃油。蟹黃油,顧名思義,即是以純蟹黃烹制而成。父親進店,其他菜式一概不取,唯點蟹黃油兩份,一份趁熱吃完,然后,囑店家下一碗面,以另一份蟹黃油拌而食之,引為至味。某日和父親又去這名館用餐,和現任掌柜說起此味,答曰:成本太高,這一款已無法炮制。
三
1976年的秋天,少年的我還在蘇北的益林小鎮。一同下鄉的姨夫買了一大簍子的蟹,邀我父親和蕭先生飲酒,我才知道,原來蘇北也是有螃蟹的,只是不叫大閘蟹而已。
蕭先生是民國時期北京大學的文學士、哈爾濱醫科大學的醫學士,頎長的身材,一口北方話,真正的瀟灑浪漫和幽默。當年,他和我父親一同被下放蘇北,兩人惺惺相惜。我那時節尚年少,不耐煩聽他們酒桌上的宏論,聽一會就去姨夫家旁邊的河畔看看有沒有新鮮奇異的故事,因此一并對螃蟹也沒有太多的興趣。
若干年來的秋季,我還時常聽父親念叨,說那一年蘇北的螃蟹,并不弱于蘇州的大閘蟹,這是熱衷于蘇幫飲食的父親唯一對外地食物表示的感慨和贊美。或許因了那螃蟹的肥美,或許是因了對談者的適意。肥美也好適意也好,總之,那晚的聚會肯定是酣暢淋漓的。
1976年初秋的時候,中國是出了一件大事的。那年秋天,很多人家里掛了一幅國畫的印刷品。畫,是水墨,畫的蟹三雄一雌,似乎有點白石翁的味道,記憶已經久遠了。題在畫上的四句詩,我卻還能記得。詩曰:秋風蕭颯蟹正肥,有雄有雌好滋味。捉來不費吹灰力,勸君飲酒莫要辭。
秋天到了,秋風硬硬地扎進衣服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想想有大閘蟹的日子,真是愛得入心入肺,入肝入胃。即使不吃,想想也美。
也罷,還是溫一壺黃酒,趁著這秋風,痛痛快快地吃幾次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