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惲

☉《申報》上的《開心》報廣告
常熟平襟亞和旌德(今屬安徽宣城)呂碧城,一個是男性的出版家、作家和大律師;一個是女教育家、女詩人。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兩人有過一次激烈的纏斗,斗得難分難解,斗上了法庭,斗到平襟亞避居蘇州,最后,由于時局的原因,雙方總算偃旗息鼓。呂碧城移居香港,平襟亞重返上海。
平襟亞在此后的日子里反復重述和審視這件由他挑起并落了下風的往事,品咂留給他的悠久回味,留下了不少相關的文字記載。
平襟亞,自1917年從常熟乘船登陸上海灘后,在上海這個“人海潮”中看風使舵、長袖善舞,不久就站穩了腳跟,從撰稿人到出版家,從老板到律師,獲得了很大的成功。當時有人這么評價他:“平先生頭妙腦聰,心思細密,見人未見,發人未發,形諸談吐,詼妙雋永,保證會心微笑;寫成文章,清新輕靈,別具佳構,另有妙諦。致力事業,透視內骨;操奇計贏,瞭然指掌。故謂文化人的頭腦,白相人的手腕,交際家的應酬,能集三者之長。”(見玖君《報人外史》《奮報》1940年4月9日)
一個從鄉下小鎮走到大上海的“小伙計”,憑著天賦異稟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大展宏圖,平襟亞是一個很突出的例子。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報業發達,各種小報層出不窮。平襟亞也不甘落后,創辦了一份起名《開心》的小報,加入了小報業的眾聲喧嘩中。這些小報文章用當年人們的話來說,是“嘰里咕嚕”“牽絲攀藤”“陸離光怪”“雜格亂拌”,無非是靠尋尋開心、娛樂底層大眾來賺取利潤,有時候甚至沒有底線。
1926年3月1日《申報》上的《開心》報廣告:
三日笑刊開心出版預告
開心報·圖畫俏·文字妙·大家笑一笑
上海最新出版…有趣笑報…看了人人發笑
第一期……現已出版……風行一時
定報(筆者按:現稱訂閱)一月十張·三天寄一張·連郵費洋二角
《開心》報,由平襟亞獨立主持,一人寫稿、編輯、校對、發行(和周瘦鵑的《紫蘭花片》可有一比)。報社地址在相當偏僻的麥家圈,外人很難找到,平襟亞一語雙關地調侃說:“尋開心、尋開心,《開心》就是要尋的啊。”其幽默程度可以想見。他筆調幽默活潑,當年被人稱作“小報第一支筆”。
然而,帶著這樣輕浮的心態,來尋開心,一下子就尋出一場禍事來。
就在《開心》報的創刊第一期上,有一篇署名文婆的《女文豪起居注》是這樣寫的,全錄如下:
李紅郊,人們誰也不稱他是一個女文豪,一朵交際之花?昨天在下碰著他的一位鄰人,談起他近來的起居注道:紅郊住的南城都路某里,兩上兩下。他的家庭雖沒有丈夫,卻布置得井井有條,一樣有會客間、寫字間、臥室、浴室,非常美備。家里除他之外,還有兩個好伴侶。兩個伴侶是誰呢?一個是汽車夫,一個便是一條狗。他出門以前,有幾件例行的公事,便是第一先把這條狗淴浴;第二隨便抽一兩張詩文的稿子,放在手袋里,然后坐上汽車,車夫不消吩咐,自會開向紅郊要到的地方去。等到了目的地,把一條狗帶了進去見客。有一天,有幾個朋友問他道:你這條狗雌的呢雄的?紅郊說當然是雌的,雄的怪難看,我還肯帶進帶出嗎?朋友中有個渾(諢)名不識相的道:這狗是雌的,為何不見他生小狗的呢?肚子老是這樣大,莫非像你李女士一般抱不嫁主義嗎?紅郊發怒起來,放這條狗來咬不識相,幸虧得不識相的爺,是個獵戶出身,家傳的養狗本領,把狗腿往上一提,那時不識相的旁邊站著一位不相識的男友,嚷道:是雄狗,是雄狗。紅郊板面道:你這臭男子,不要出言無狀,我養這條狗,原不管他雌雄的,不知你娶夫人時,可曾提起腿來認一認么?!……紅郊再要說下時,給別的朋友勸開了。從此以后,交際場中,一時絕了狗跡。紅郊僅僅在汽車上,和家里疼他了。紅郊回家以后,也有幾樁例行的公事,第一便是把帶出去的詩文整理一過,依舊藏好,預備過一二個月,再拿出去;第二逼汽車夫去洗澡,洗了要給他聞,身上手上,沒有戤司令氣味,才許去安睡,所以一天里,至少有人和狗各洗一回澡。不過他自己洗的時間,沒有一定,高興起來,一天不出門,浸在水里,陪著兩個伴侶洗澡。鄰舍人家,背地里都道:這朵交際之花,原來是水仙花。(筆者按:原文全用老式逗點,形似如今的頓號,錄入時酌加新式標點。當時文章中指女性的代詞一般仍用“他”或“伊”,還未全部采用劉半農提倡的“她”字。)1926年2月28日《開心》三日刊

☉《女文豪起居注》一文的插圖
以上文章,是首次在這里披露,此前所有談及該事的相關文章,都是在傳聞的基礎上,加以想象點綴而成,離真相有著相當的距離,甚至題目和出處都沒弄清楚。
這篇短文有數點可議,這里揀主要的說。其一:女文豪李紅郊,很容易使讀者聯想到呂碧城來,李、呂音近,滬語更是難分,紅郊、碧城又正好一對,作者用李紅郊暗示呂碧城,讀者一看都明白;其二:“不過他(她)自己洗的時間,沒有一定,高興起來,一天不出門,浸在水里,陪著兩個伴侶洗澡。”這句話很惡毒,暗示李紅郊和汽車夫關系曖昧,一起洗澡。更過分的是,這篇文章還配了一幅插圖,完全符合廣告所說的“文字妙,圖畫俏”。這張圖畫了一個衛生間的場景,一面穿衣鏡,一個陶瓷大浴缸,浴缸里有一頭狗探出半個身子和一頭地上的狗正熱切“交談”,浴缸前則放著一男一女兩雙鞋,讀者不禁要問:浴缸里還有看不見的兩個人在?真是風趣幽默極了。
創刊號上搞這一出,自然是為了吸引讀者眼球,爭取發行量的開門紅。但是這樣的文章,不引起呂碧城的憤怒就怪了,難道平襟亞就沒有考慮到這一層?也許他覺得沒有指名道姓,已經留足了回旋的余地?也許潛意識里,平襟亞就是想制造一個轟動效應,他太懂廣告術了。惹一惹名女人,雖然會惹出麻煩,但《開心》報必然一炮而紅了。
此文一出,呂碧城果然氣憤填膺,把《開心》報和平襟亞告上了上海租界的法庭。據鄭逸梅的《人物品藻錄》中《呂碧城放誕風流》一文說:“其時平襟亞辦《開心報》(筆者按:當作《開心》報),有‘李紅郊與犬’一段文字,碧城認為隱射侮辱,控之于會審公廨,襟亞乃離滬至吳門,易其名姓為沈亞公,以避其鋒。碧城征求襟亞照片,欲登報采緝,不可得,乃聲言如有人能以平址(筆者按:指平襟亞居住地址)見告,因而緝獲者,當以西太后親筆繪畫一幅以為酬。”(見《鄭逸梅選集》第4卷第81頁)鄭逸梅的文章說得不離譜,此后輾轉稗販的文章,卻把“‘李紅郊與犬’一段文字”,誤以為是一篇題目《李紅郊與犬》的文章了,鬧出了錯誤,更無法找到相對應的文章。如《心高氣傲意難平——呂碧城與平襟亞的“狗官司”》(蔡登山《洋場才子與小報文人》)、金曄《平襟亞傳》,都沒有查閱到原始出處和第一手資料,只能開動想象力,加以想當然地演繹,此處不贅。
平襟亞一介書生,竟敢主動去惹交游廣闊、聲譽夙著的女詩人呂碧城,現在看起來多少有點雞蛋碰石頭的味道。然而,正是這種聳動視聽的舉動,客觀上提升了平襟亞在上海灘的名氣,打開了報紙的銷路,為他今后的事業創造了知名度和影響力。
抱著“乖人不吃眼前虧”主義,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平襟亞化名沈亞公,避居蘇州。之所以改姓名為沈亞公,是因為他入贅沈家,夫人姓沈,確實曾是沈家人。這一下,萬人如海一身藏,倒可以定下心來投身創作了,未始不是一種意外收獲。這事暫放一放,先說說平襟亞卜居蘇州的過程,其中頗有周折。
平襟亞準備避避風頭,首選古城蘇州。畢竟故鄉常熟認識他的人多,人多眼雜,容易被人通風報信,蘇州離上海近,交通方便,信息快捷,認識他的人不多,反而容易韜晦藏身,屏門遠禍。
他一開始在觀前街附近的九勝巷物色到一宅,看了一遭,又和房東談過,感覺相當滿意。回上海后“盛道其空氣之佳,擇鄰之善”,過了幾天就和夫人、孩子搬了過來。哪知道第一夜就飽受驚嚇,原來夜里有人怪叫連連,還伴以頻頻地咳嗽和急促喘氣聲,分明是一個晚期癆病(肺結核)患者,嚇得全家無法安眠,只能連夜逃了出來,住到觀前附近的旅館勉強度過一宿。第二天回去一看,患者已經停尸堂上,鄰居全家縞素大放哀聲,不得不馬上回到上海,再作打算。后來托蘇州的友人代他尋找,終于在調豐巷找到了合適的房子。
在蘇州,平襟亞深居簡出,一面密切關注著上海報紙上呂碧城的一舉一動;一面決定以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俗話說,關閉了一扇門,上帝會給他開啟一扇窗,也算是對他蟄居蘇州的一種補償。
這部小說后來起名《人海潮》,成為他的小說代表作品。
《福爾摩斯》報曾刊出《人海潮》的索隱文章,談到里面的沈衣云,就是作者夫子自道。其中一段和妓女湘云的交往,“啼笑因緣,纏綿情致,殊使天下有情人不成眷屬者,同聲一哭!冷艷幽芳,鉛字粒如播散蘭香,讀之神往”,“如果說《紅樓夢》如紅燒大雜燴,《人海潮》就是清燉鯽魚湯”。
《人海潮》出版時署名網蛛生,大有寓意。看似網中之蟲,無可脫逃,卻是網中之蛛,生死操于自身。嘿嘿,連這網也是自己織就的,大有泰然自若的意味。
1929年9月24日,上海的著名小報《金剛鉆》忽然刊出一篇署名文章《襟亞尋狗》:
鄙人不蓄妾而蓄狗,然狗亦有卷逃之虞。時至今日,不但人心不古,且亦狗心不古。鄙人于舊歷八月二十日,在吳中寓所九勝巷二十三號,早間九點,走失英國蘇格蘭種小警狗一頭,同時被其卷去項上皮圈一個。此狗身高一尺,長三尺,身黑色,緊毛,腿棕色,腳趾甚大,眼上有兩圓斑,如架眼鏡,且為女性。自不別而行后,信息杳然,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請領至蘇州桂和坊安吉吳公館內,交給鄙人,當酬洋十元。儲款以待,決不食言。網蛛生
這篇文章中有很多值得認真思索之處。如強調此狗“且為女性”,可以聯系起《女文豪起居注》中李紅郊之狗的雌雄之辯。“不蓄妾而蓄狗”,也可以和“起居注”中李紅郊以狗為伴侶同觀。特別是文中的兩個地址:九勝巷23號和桂和坊安吉吳公館,他住在不遠處的調豐巷,卻故意寫著那個飽受驚嚇初次賃居,次日即逃的九勝巷。而桂和坊安吉吳公館,其實是晚清大畫家吳昌碩早年在蘇州為官時購買的住宅,屬于吳昌碩故居的地址,這里住著吳昌碩的后裔。這篇小文還有蹊蹺之處:蘇州失狗,何以到上海去尋呢?
原來,這篇小文故意在上海發表,是為了窺探上海法庭反應的。呂碧城去了香港,通緝令是不是已經取消?自己在上海露面還有沒有危險?就這樣,演出了一幕失狗在蘇州,尋狗到上海的滑稽劇。
說起來,平襟亞在蘇州丟失的狗還大有來歷。
1929年9月,平宅忽然貼出懸賞告示,家中走失了一頭純種的蘇格蘭牧羊犬,賞格10元,以求珠還。這是一頭遍體黑毛,四腳棕色,已經去尾的警犬,在蘇州市井中并不多見。
《大光明》記者“蘇龍”聞知,上門采訪。平襟亞說,這頭狗的來歷還有一個故事。
原來,數年前他在上海時,在報上看見一個廣告,有西方人登廣告說家中有狗讓售。平襟亞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自己的朋友葉仲芳。葉仲芳是上海灘有名的人物,有個綽號叫小抖亂。所謂抖亂,就是喜歡胡攪蠻纏,搞惡作劇,調皮搗蛋的人,前面用一個“小”字來限制,則表示其行為后果之輕,換句話說,葉仲芳是個缺乏頭腦的紈绔少爺。葉是富家出身,是上海富豪葉澄衷的后代。平襟亞和葉仲芳為友,不知屬于臭味相投的朋友,還是處于清客的從屬地位。不用說,他們對這個廣告產生了興趣,就前往探詢。
狗主人是一個英國美婦人,對來客殷殷相待。向他們介紹說,這里待售的是兩頭蘇格蘭警犬的幼犬,才出生四個月。這種狗相當珍貴,每天必須吃進口牛肉,還要有專人管理,每天要用藥水肥皂給狗洗澡,狗滿半歲后,要上警犬學校,讓它讀書,取得文憑,那時就能聽得懂主人的口令……主人說得越多,平襟亞越沮喪,想想一天給它一個大洋恐怕還打不住。這邊葉仲芳則越聽越高興,越看越滿意,最后,洋女人說,一頭非80大洋不賣。
平襟亞正萌退志,孰料葉仲芳見獵心喜,眉頭也不皺一下,當即取出160大洋,把兩頭狗都買了回來,并送了一頭給平襟亞。
平襟亞沒有說自己的狗上沒上過學校,取沒取得文憑,有學歷文憑的狗想必不至于迷失在蘇州的街頭。
當時,葉仲芳的狗早已不知哪里去了,而平襟亞的狗也忽然走失了。
記者“蘇龍”回去把此事寫成文字,刊在1929年9月25日的《大光明》上。我想,平襟亞的狗大概是尋不回來了,數年前就值80大洋的狗,10元的賞格能收回么?或許可以套一句俗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平襟亞蘇州失狗,上海尋狗,其本意也不在狗。
平襟亞的一生豐富多彩,趣事多多,這里選擇他寓蘇一節,嘗鼎一臠,窺豹一斑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