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玲玲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觀念是指人們用某一個或某幾個關鍵詞所表達的思想。它能夠傳達某種意義、進行思考、繪畫、寫作和與他人溝通,從而實現社會化,形成公認的普遍的意義,建立復雜的言說和思想體系并與社會行動聯系起來,對社會進程產生重要影響[1](P3)。作為一個現代政治觀念,民族問題起源于中西碰撞引發的天下體系崩解與現代民族國家建立的銜接期。顯然,厘清民族問題概念在這段歷史中的演進脈絡,既必要且有意義。誠如概念史家所言:“許多產生于近代、與外部世界和事務有關的新概念,是不可想象的。一旦脫開這種概念考辨工作,我們認識近代歷史的眼光,很可能會變成空洞而混亂的觀念雜合?!盵2](P4)同時,概念是構成意識形態的要素,意識形態是由一個個概念排序組合的觀念系統,意識形態解體并不意味著構成它的概念解體,概念可以游離出來繼續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起作用。因此,概念研究是理解意識形態的基礎。
目前概念史研究還未將民族問題列入概念清單,同樣,現有民族問題概念研究雖然成果頗豐,但尚未涉入觀念史研究的方法。在研究路徑上,觀念是用關鍵詞表達的可社會化的思想,與注重思想家原典的思想史研究不同,觀念史研究必須以表達該觀念關鍵詞的出現規律為線索,通過解讀不同歷史語境中關鍵詞所表達的具體意義,來呈現這一觀念的歷史演進脈絡。民族問題概念潛藏于不同語境下“民族”一詞含義的演進脈絡之中,筆者以近代報刊中“民族”一詞為關鍵詞,探尋中國語境下民族問題概念的起源和演進脈絡?!懊褡濉币辉~是中國本土詞匯,表“種族”“族類”和“宗族”等意,在晚清以降的中外互譯過程中,“民族”一詞逐漸獲得了“國民”和“國家”的現代含義,西文語境中的nation也經歷了中世紀的“非政治組合的族類”和18世紀下半葉的“國民”和“國家”含義的演變過程[2](P119-125)??疾熘形恼Z境下“民族”一詞接近nation現代含義的過程,也是探尋民族問題概念起源的過程。
筆者選定1837年“民族”一詞初現到1922年民族問題內涵基本形成這一時期為研究時段,根據“民族”一詞詞頻分布規律及其所折射的民族問題概念情況,可將中國語境下民族問題概念起源和流變過程分為如下三個時期。
如圖1顯示,1899年以前,“民族”一詞只是零星出現。這一時段“民族”一詞是士大夫用以理解外邦之民的本土詞語,多取“族類”“種類”和“宗族”等意[3],同時當時在中國的西方人,在英譯漢書中亦使用“民族”一詞對譯英文race、ethnos、people 等詞,以便于中國人理解。因此在中西同文化的過程中,“民族”一詞的本土含義向外邦延展,國人開始用對等的眼光看待他者,這是民族問題概念形成的認知基礎。

鴉片戰爭以后,清王朝一些開明士大夫開始開眼看世界,此時便用“民族”一詞傳統含義譯解外邦之民。如被革職的湖廣總督林則徐,在鎮江與好友魏源徹夜長談囑其寫一本認識西方激勵世人的書。1843年1月《海國圖志》前50卷書成,魏源在《國地總論下》寫道: “誠知夫遠客之中,有明禮行義,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徹物情,貫串古今者,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尚可稱之曰夷狄乎?”[4](P1889)顯然他已意識到不能再用“夷狄”稱呼對方了。又《卷十東南洋五》 曰:“民皆拜佛,山內有野民,族類愈不一,緬甸人能識”;又《卷四十八大西洋》 載:“其國古時列分,其居民族類各殊,至於土耳其?!盵4](P1371)《海國圖志》多處用本土“族類”而非夷狄概念指稱外邦之民,士人們能夠用對等的眼光看待外邦的人和事。這表明傳統的中國中心觀開始松動。
在魏源和林則徐等開明士人的呼吁下,咸豐二年(1860年) 以后,中國境內涌現出大量介紹域外史地的書籍,外國人、外國事逐漸成為讀書人關注的對象。1848年福建布政使徐繼畬所撰之《瀛寰志略》 在巡撫衙門刊印,未獲重視,據王韜說該書1859年在日本翻譯出版,推進了明治維新。對國人這種態度,王韜在《洋務在用其所長》 (1874年) 一文中呼吁:“夫我中國乃天下至大之國也,幅員遼闊,民族殷繁,物產饒富,茍能一旦奮發自雄,其坐致富強,天下當莫與頡頏?!庇袑W者認為這是中國境內出現最早的具有現代含義的“民族”一詞。追溯原文得知,王韜撰此文旨在批評士人“無論于泰西之國政民情山川風土,茫乎未有所聞即與圖之向背,道里之遠近,亦多有未明”的狀況,并提出了“所以治內者在練兵法達民情,所以治外者在御海而睦鄰”[5](P82-83)的自強之法。這里的“民族”一詞仍屬于中國本土黎民百姓之意,也并無將民權或民族國家作為自強之方向。
除國中士大夫以外,當時履職海外的開明之士亦在“族類”“黎庶”等意義上使用“民族”一詞。如中國第一任駐英法大使郭嵩燾在《倫敦與巴黎日記》 (1878年) 中亦使用“民族”一詞,記曰:格斯建斗羅,英人撫定其地。彼其國法動輒殺人,此時皆改從英法矣,獨苦其弊俗不易革。問何故?曰:只如掠買黑奴,其地富家大族以此為生計。曰:然其民族尚猶混沌耶?曰:然,英人亦已禁止掠買黑奴,撫定其地;而其地各小國亦樂倚附英人,以免他國之侵暴[6](P482)。此處“民族”指涉英人所撫定的格斯建斗羅之地的生聚之民。郭嵩燾雖身處現代民族之鄉,但仍在中國傳統意義上使用“民族”一詞。
同時,在19世紀末國人編纂的百科全書中,亦多次出現“民族”一詞,如《實務通考》卷二地輿十歐羅巴州法蘭西記曰:“法蘭西古為野番部落,有印度別族居天山之西,曰高盧者,于秦世始遷焉,分部曰伊爾,居西南曰塞爾達,中央曰白艮,北方復分郡數百。漢宣帝甘露三年,羅馬大將凱撒征服之,戍兵鎮守改為屬部。垂二百年有日耳曼民族,法蘭哥人驅羅馬,宋武帝永初元年立國曰法蘭西?!盵7]文中用中國朝代紀年法撰寫法蘭西史,“日耳曼民族”也應該是中國本土族類概念。同時,維新派人士亦使用中國本土概念表示西方民族。唐常才撰《覺顛冥齋內言》說:謂勃爾噶利人本亞細亞民族,遷歐東境,以牧為業五百五十九年[8]。甚至中國第一批赴英海軍留學生嚴復在譯介《群學肄言》時亦曰:“其所稱非支之民,俗又如此,然則使所稱而信。是二民族者,雖均島夷,而教化之高,下雖至愚人猶能第之而試”[9](P433);又有“民生莫不有托,地著以降,則國尚焉,榮譽之民族,未有不知愛其國者也?!盵9](P567)此處“二民族者”仍被稱為“島夷”,而“榮譽之民族”雖與“愛國”相聯系,分析上下文“民生莫不有托”則民族“未有不愛其國者也”可知,此處民族愛國所遵循的是中國傳統“倉廩實而知禮節”的邏輯,而非民族主義的邏輯。
清末,不僅文人士大夫用“民族”的本土含義對譯外國之民,運用“民族”一詞的本土含義如“黎庶”“居民”“宗族”及“種族”等表示外邦之民的用法,也出現在中國境內西方人編譯的英譯漢文典籍史志之中。如道光十七年(1837年) 中國首份雜志《東西洋考每月統計傳》9月號刊《喬書亞降迦南國》文曰:昔以色列民族如行陸路渡約耳但河,正渡之際,皇上帝爾主宰,令水涸猶干,江海亦然,則普天下之民,認皇上帝之全能,且爾恒敬畏之也[10](P185)。為了便于中國人理解,譯者用“民族”“皇上帝”“普天下之民”等中國傳統詞語,講述上帝委派喬舒亞帶領人民到他所指定的以色列地方去的故事,這顯然不能作為西方現代含義的“民族”(nation) 一詞最早傳入中國的證據[11]。再如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曾主持編譯一套《西學啟蒙》讀物,其中《希臘志略》有“上古雅典民族分為四,稱為約年四族。革雷(人名) 將四族名色刪除,視本族民俱敬尊其本族居長之貴家為大弊。故立定一法,將遵依生長四族,何族為根之舊章,易以民生何坊為據之新式”[12](P63-64)。該書中“民族”一詞,用以指雅典這個城邦的族類有四。此種用法還見于蔡爾康和李提摩太合譯作《泰西新史攬要》卷八載:當法國法蘭西王第一(按:法蘭西之名國即以王之民族,如美國以華盛頓開基,即以華盛頓名其國都之類) 在位,曾以此事責問土耳其王,未能得志[13](P122)。查該處記載的是法蘭西國王就土耳其境內的法國人不能從正門直入伯利恒禮拜堂而責問土耳其王,此處“法蘭西之名國”是因法蘭西民族建立了法蘭西王國,其重點并不在現代民族國家。這一時期,生活在中國境內的西方人用具有中國本土含義的“民族”一詞表示西方各國的族類,不應當視為“民族”一詞從西方傳來,而是中西交往中相互認知的一種現象,這是構成日后國人用民族眼光理解國與國之間關系的認知前提。
上述為中國文人士大夫、旅歐士人和中國境內之西人所采“民族”一詞用意,基本與當時中國官方用法一致。如咸豐元年(1851年) 御史宗稷臣在奏折《請實行保甲疏》中寫道:“臣聞江右閩粵,民多聚族而居。其族長鄉正誠得端人為之,一族中匪類有所不容……是以祠譜修明之處,其人民皎然難欺,不待一方之民族無可冒假,而一鄉之良莠無可掩藏?!盵14]據福州地區宗族社會研究可知,此處“一方之民族”應指“江左閩粵”地區的宗族社會。直到清王朝末年官方仍延續這種用法。如《大清光緒新法令不分卷》載:“回番苗瑤打牲土司等民族雜居者,其人數若干”[15]。再如宣統年間所修《呼蘭府志》卷十載:能襲官爵,不許入家譜牒,民族多直隸山東奉天籍。甚至嚴復在1903年譯《社會通詮》時,還將民族主義思潮下的“民族”與“宗族”相比擬,在論蠻夷社會宗法社會時說:“其所以系民非軍政乃宗法也,宗法何,彼謂其民皆同種也,皆本于一宗之血胤也,顧此于寡小之民族或信耳,至于歷世滋大,宇宙之大,民族之多,言無統紀,輕重失誼,而卒同于無述;蓋民族之聚也,必有其民族,民族所以為親親,親親故相愛,相愛故有所不忍,而其群以和民之聚也必有其主臣,主臣所以為尊尊故服從,服從故有所不畔;或服徭役租賦為其舊之所無也,或容納非類為民族之所大惡也。”[16](P3)即便當時民族主義已席卷歐亞,嚴復仍將“民族”與“宗族”相比擬。后革命黨人章太炎撰《<社會通詮>商兌》諷刺嚴復云:“皮傳其(指甄克思)說,以民族主義與宗法社會比而同之……少游學于西方……略知小學,而于周、秦、兩漢、唐、宋儒先之文史,能得其句讀也。”[17]嚴復用同宗族之人相親關系比擬同民族之人內聚之力,基本符合當時文人士大夫用中國固有詞義譯解西方文化的邏輯。然革命黨人章太炎則取“民族”現代含義,即“以軍國社會為利器,使人人自競為國御辱之術”。二者為同時代人,其對“民族”理解迥異,是政治立場不同使然。
洋務運動至庚子事變之前,在中西互譯過程中,“民族”一詞主要出現于少數開明士大夫主持撰譯的外國史地類書籍、異國日記、游記和留學生(如嚴復) 或外國傳教士等譯著之中,用來指稱如雅典民族、雅利安民族、以色列民族、格斯建斗羅民族、日耳曼民族、北方矮民族等強調種類血緣意味的概念。無論是國人還是西人,在將西文譯成漢語時,均在“族類”“種類”“宗族”或“種族”等中國本土含義上使用“民族”一詞。換言之,這一時期中國語境下“民族”并無“國民”和“國家”的現代內涵。問題是此時歐洲民族國家正興,為何中國譯介者沒有關注這一現象?
對這一問題,馮客的研究具有啟發性。他認為,中國人主要是從日譯西方政治社會經典中接受現代民族國家時代的“民族”和“國民”含義的,在建造中華民族國家時,經歷了從傳統“宗族的種族”到近代“民族的種族”的轉化[18](P103)。國人此時沒有從西文直接譯介民族主義,而是到了1900 年以后從日譯西書中接受民族主義,他的研究表明,在1895至1915年間,國人主要通過維新派、革命派和留日中國學生那里獲得了“民族”和“國家”的現代含義,中華民國的建立,體現了從傳統“宗族的種族”到現代的“民族的種族”的延展過程[18](P63-107)。當時西文中作為歐洲國際社會主角的nation被譯作“國”字,在國人心目中,曾視作天下中心的中國退卻為“萬國之一”(one of nations)。外事大臣們開始征引國際法在國際上說理維權[1](P226-251)。在此歷史語境下,民族問題概念的對外方面即自強以抵御外辱的含義已初現端倪。那么,中國語境中“民族”一詞是在什么時候獲得現代內涵的,又是如何與本土含義相銜接的呢?
如圖1顯示,1900年“民族”一詞逐漸增多,1903 年形成一個峰值,之后又降至較低水平直至1911 年。這一時期,“民族”一詞更接近nation的西方原意,即獲得了“國民”和“國家”現代含義,主要表現為“民族主義”一詞初現和持續升溫。追蹤“民族”獲得現代意義的演進脈絡,也是探索中國語境下民族問題概念起源的過程。
1900 年,八國聯軍進逼北京,慈禧太后攜光緒皇帝西逃,國家陷入全面危機。為挽救國家危亡,有識之士多方求索。在中國語境下,“民族”“民族主義”的具體內涵使改良派和革命派推翻封建國家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得到了清晰的表達。這些獲得現代含義的“民族”“民族主義”詞匯,主要見于江蘇、浙江和湖北等省留日學生同鄉會創辦的報刊之中,也見于國內這些行省的科考試卷以及清廷官員日記和小說之中。
這一年北京貢院被毀,會試和順天鄉試并行暫停[19](P148)。江蘇省鄉試卻如期舉行,一位叫陳錫昌的生員寫道:“當日者能早知全球有民族主義、帝國主義變封建之法,合為聯邦,土地不自有,人民不自私,公舉君主,開國會并立法權、行政、司法各綜其成,眾國分任之而奉總統領于上京,以建為大帝國,于是政體國法各安其俗,朝廷不為遙制。”[20]這里與士大夫開眼看世界的態度明顯不同,表達了作者對美國“三權分立”民主憲政政體的向往。
庚子事變之翌年(1901年) 三月四日,錢塘(今杭州) 一位名叫孫寶瑄官員在日記中寫道:“遂至中外報館未入門,有人拍余肩,視之枚叔(太炎) 也,因偕入登樓……移日晚歸觀書。美國伯蓋內著政治學一書,專論民族國家政治之美。稱民族國家,創始于偷通種人者,散布于法蘭西等歐洲諸國者也,為白種最聰明杰出之人。此為余素所未聞,又云民族國家之說足以破大同之說。為大同之說不如民族國家使人各伸自由之權,與各國交通,互相爭競以增各人智慧之為愈也,其理甚精”;三月十五日又寫道:“美國伯蓋司政治學云,人類有生之初,惟能建立民族國家而已……能變全球各國皆為立憲政體,君皆公舉,民能參政,有商戰而無兵戰……是謂大同不知何日得見此世界也?!盵21](P327,427)“遂至中外報館未入門”“晚歸觀書”等句可以想見當時中外同文現象較盛,和士人渴望新思想之熱切。這位官員認為民族國家之說優于大同之說,能使人伸自由,并在國與國競爭中增進個人智慧。同年5月10日,留日學生秦力山等在東京創辦《國民報》,在其發刊詞中倡言:“數年以來,抱有民族之主義,慨壓制之苦痛,熱心如浪,血淚如涌,挾其滿腔不平之氣鼓吹……以與政府挑戰者,頗不乏人?!盵22]這是最早倡導革命顛覆清政府駁斥?;蕦W說的刊物,尤其以第四期所刊章太炎《正仇滿論》,批判梁啟超《積弱溯源論》,被視為革命派反對康梁?;逝傻牡谝黄恼隆?/p>
1902 年,旅日的梁啟超,受日譯西書中民族主義的影響,在橫濱創辦了《新民叢報》,旨在“育公德,開民智”,極力呼吁借助民族主義挽救國家危亡。其文曰:16世紀以來世界的進步皆為民族主義潮流推動之結果,封建時代分土分民,則可“胡漢吳越雜處無猜”,但到了封建末世出現了“民求自立而先自團,而種族之界始生”的趨勢,于是則有“同族則相吸集,異族則相反撥,茍為他族所鉗制壓抑者,雖粉身碎骨以圖恢復”之現象出,此時世界進入民族主義之世。民族主義即“各地同種族,同語言,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欲救中國無他術,必先建一民族主義之國家”[23](P4)。是年4月,在給康有為的信中,梁啟超的民族主義思想進一步發展為“攻滿”論。他在《與夫子大人書》 中云:“今日民族主義最發達之時代,非有此精神不能立國,弟子誓焦舌禿筆以倡之,決不能棄去者也。日本以討幕喚醒民眾,而所以喚民族精神者,勢不得不攻滿洲?!盵24](P809)梁啟超效仿日本以“討幕”喚醒民眾的經驗,主張喚醒中國民族主義勢必先“攻滿”。
梁啟超的思想備受國人關注,如上文孫寶瑄在同年二月二十日日記中記道:“梁卓如改《清議報》為《新民叢報》,議論較前尤為持平,蓋年來學識之進步也。其《新民說》謂國家之日就衰弱,由民德民智民力之未充,不得專責一二君相,可稱至言。”七月二十二日又寫道:“任父(梁任公) 現今世界大勢論:平權一變而為強權,民族主義一變而為帝國主義。昔之視弱肉強食為野蠻之惡風,今則以為天經地義之公德?!盵21](P492,559)當時有識之士已認識到民族國家之間之競爭,已呈不可阻之勢,而中國則日就衰弱。時有人稱中國人為“黃族”,歐美人為“白族”,而黃族欲在物競天擇之場勝過白族,必須激發其民族主義,使黃族有公德,務進取,人人有國家思想,有國民資格[25]。民族主義思想影響了那些力圖通過科考步入仕途的讀書人。光緒壬寅年(1902年),在案可查的浙江、江蘇、湖北三省鄉試卷中,論及民族主義者達21 人。如浙江生員徐嘉麟寫道:“歐美文明日增月盛,民族膨脹之率,巳達于最高,而為我民族新學之暗潮,條頓斯拉夫民族之發達,支那之孱弱,不得不為我邑創之,以新耳目,以造風氣,拔出幽暗地?!盵26]他的同鄉賀紹章提倡教育革新以提振中國民族之精神。他寫道:“國之教育,當詳審中國民族之精神,何如數千年來沿用之方法,何如今日仍應革之制?!盵27]湖北的關炯言:“合眾國也,夫美之大權在眾民族,而政體完備,”[28]主張民主政體,此處“民族”一詞當取主權在民的“國民”之意。
1903 年,“民族”和“民族主義”使用次數同時出現一個小峰值。對于何種民族主義能解救中國的問題,在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良派和以孫中山、章太炎等為代表的革命派之間,形成了激烈論戰。
革命派領袖孫中山1894年從海外歸國,上書李鴻章勸其倒戈未果,后返回檀香山成立興中會,并鼓動留日學生從事反清活動。1903年1月29日,馬君武、劉成禺在東京留學生聯歡會上作了“排滿”演說,主張“不排滿洲的專制,恢復漢人的主權,就救不了中國”[29](P138)。2月17日浙江留日同鄉會在東京創辦《浙江潮》 (東京),探求救國思想。在首刊發表《民族主義論》一文,指出民族主義就是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以此建立之國家才有一種固結不可解之精神。19、20世紀之交面臨民族危亡,若再不提倡民族主義,則國家真亡矣。所以,當時人們所提倡的武力救國論、教育救國說以及立憲改革說等,如不建設民族的國家,則一事不能舉[30]。4月,由早期在日本的愛國者創辦《江蘇》 (東京) 月刊,由江蘇同鄉會干事編輯發行,主要宣揚愛國主義精神和民主革命學說。如第3期首頁刊發了一幅中國民族始祖黃帝之像[31],還有一些胡漢戰爭時的中原將領被重新解讀成民族英雄,以激發黃漢民族主義精神。如一篇題為《傳記:為民族流血史可法傳》文章曰:“史可法吾漢人之錚錚者也。史可法就義之日,即漢族云亡之日,亦即漢族全史絕筆之年,欲言國史,請自史可法始”[32]。再如《鄭成功傳》一文按語曰:“此稿由國中寄來,作者年才十六歲,內地人士民族思想之發達于此可見一斑?!蔽闹袑⒂⒚缹θA擴張看作是對黃族的侵略,言:“出其群魔逐萬矢齊發之手段以窺伺我黃,以窺伺我黃之漢種矣!”呼吁“漢種發奮爭先”“實行民族主義,在與帝國主義爭競中取勝[33]。此外,留日湖北學生李書成亦創《湖北學生界》一刊,以“輸入東西之學說,喚起國民之精神”為宗旨。一時間民族主義救國和反對君主專制的思想遍及留日學生界和國中東南沿海沿江地區的讀書人中。1903年11月4日,黃興等在湖南長沙成立“華興會”。1904年冬,章炳麟、蔡元培在上海成立“光復會”,以對反君主專制為目標的民族革命思想進一步醞釀為組織行動。
1902 年,梁啟超的民族主義建國思想進一步發展為大民族主義論。對革命派上述主張,梁啟超持否定態度并提出了三個疑問:漢人果已有新立國之資格乎?排滿者以其為滿人而排之乎,抑以其為惡政府而排之乎?必離滿洲民族然后可以建國乎,抑融滿洲民族乃至蒙苗回藏諸民族,而可以建國乎?由此,他提出面臨世界各民族相競逐之形勢,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何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即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以高掌遠蹠于五大陸之上[34]。
這里梁啟超將民族主義劃分為大民族主義和小民族主義,力圖化解以一族一國為宗旨的民族主義與漢滿蒙回藏多民族建立國家之間的困境。是時此說為革命黨人汪精衛笑為“夢囈”。
革命派領袖孫中山自成立“興中會”以降一直輾轉于美、歐、日之間,為民族民主革命作組織和思想準備。1905年8月26日,中國同盟會在東京成立,孫中山當選為總理。 《同盟會章程》確定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為綱領,11月26日創《民報》為同盟會機關刊物,在《發刊詞》 中孫中山首次提出了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跟隨孫中山的汪精衛將民族界定為同氣類之人類團體,是由同血系、同語言文字、同住所、同習慣、同宗教、同精神體質六要素構成,強調只有民族結合的國家才能為永久的。他譴責那些歡迎立憲說的人思想幼稚,把國民主義和民族主義相混淆,提出“國民主義是從政治上之觀念而發生,民族主義是從種族上之觀念而發生,二者固然相接而絕非同物”。因此,若救中國必須進行民族革命,推翻滿清專制政體,達到民族主義目的,則國民主義目的亦必達,否則這一目的無法到達[35]。此后多數傾向于排滿的志士和留日的中國學生都站在孫中山一邊,并在同盟會下組織起來成為推動民族民主革命的重要力量。
1907 年,同盟會刊物《民報》刊發章太炎長文《中華民國解》。該文用古代典籍闡釋了中華民國國名的合法性,并就中華民國境內漢、滿、蒙、回、藏等民族關系問題提出了制度設想,即在西藏、蒙古、回部等地“各設一總督,其下編置政官,其民各舉其賢良長者以輔總督府施政,興其農業,勸其藝業,教其語言,論其書名,期二十年而其民可舉于中央議院”,并保證以平等之義相待。同時,該文亦道出之所以要推翻滿人統治之政府,皆其面對環伺之強敵“無過聚財講武二端”而對“吏治得失,民生隱曲,曾不及一語”,以為“但使國會成立,籠罩群生,則中國以足治”,導致內外交困[36]。因此,唯有行民族民主革命推翻專制建立民主共和政府,方可挽救國家和民族之危亡。從章太炎這一論述中可以窺見,清末因西方列強侵入而導致清帝國內部合法性危機,受世界民族主義思潮影響而行之民族民主革命,勢必要處理凝聚國內各族之力以與外力相抗衡的核心問題。此時,中國語境下的“民族問題”初步形成了其對內和對外兩方面的特有內涵。
同年《新民叢刊》??菏纤竺褡逯髁x湮沒于“一朝云和,勢如燎原”的革命聲潮之中。1911年10月武昌起義引起連鎖反應,繼而清帝國解體中華民國成立。這一時期,國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強國御辱邏輯演變為內聚以向外相抗相拒的民族民主革命救國邏輯,在引入民族主義建立現代民族國家過程中,“民族”一詞獲得了“國民”和“國家”的現代含義。傳統“華夷之辨”、滿漢畛域等問題被置于現代主權國家框架下重新思考,如何聯合清帝國疆域內的漢、滿、蒙、回、藏等共同建立共和之國家,以伸民權和擺脫列強侵吞的困境,成為中國語境下民族問題的初始內涵。對此,民國以降的各方力量給出了不同的方案。
中華民國成立伊始,“民族”一詞成為內政外交和社會活動領域的熱詞,僅1912年就出現144次,形成一個峰值,1913年稍降,仍為133次,1914 至1917年一度低迷,1918年又迅速升高,“民族問題”一詞開始出現,至1921年出現最大峰值(381次),主要見于報刊雜志刊載的時政要聞、政府公文、社會組織章程和研究著述之中。
中華民國成立伊始,即面臨主權完整性和內部合法性的雙重挑戰。以民族主義立國勢必面臨國內各民族與國家關系問題,能否妥善處理這一問題又與邊疆安全密切相關。1912年聯合中華民國內部各民族共建統一之國家,成為輿論和施政之焦點。幾經曲折,民國元年(1912年) 二月二日,北京蒙古聯合會致電南北議和南方代表伍廷芳,表示贊成共和,結合五大種族,以御外辱[37]。翌日,國民協會即致電諸王公言:“比聞贊成共和,從茲五大民族相與提攜,內固國基,外消窺伺……敝會總之首謀統一,今后西北大計,尚祈賜教?!盵37]由此可見,民初邊疆危急之深和聯合各民族抵抗外辱之切。三月十一日南京參議院議定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總綱中規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中華民國領土為二十二行省內外蒙古西藏青海;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別;參議院為國民行使權力的國家機關,內外蒙古西藏等與各行省所選派參議員人數相等[38]。南京政府力圖通過國民平等實現民族平等,以此獲得國內諸民族對國家權力合法性的認可。三月,為聯合漢滿蒙回藏五大民族共同進化,中華民族大同會在京都(南京) 成立,同時準備在西北或內地分設支部,分為教育、實業、調查和編譯四部,各部職員由五族會員平均擔任,在京則辦報鼓吹五族共和主義及灌輸五族同胞常識,對于滿蒙回藏聚族之地則隨時派員調查、為其培養教員、協辦實業并排解同族相爭和消弭異族沖突[39]。因蒙藏語文各異,大同會成立即向教育部呈請撥款籌建蒙回藏師范學校,意在為其養成師資,廣施教育,共同進化[40]。九月二日,已辭去臨時大總統一職的孫中山,親蒞北京雍和宮蒙藏統一政治改良大會現場,向蒙藏代表、紅黃教喇嘛及五族人士千余人講述“共和之真精神”,強調共和與專制之不同,專制只為帝王謀利,故國雖強而其幸福不能及于百姓,共和政治則為國民謀幸福,政府有不利于人民者,人人得出糾正之,提醒蒙古同胞“俄國乃專制之邦,若依俄必為所吞并而蹈波蘭芬蘭及西比利亞諸國之覆轍”,并認為蒙藏同胞起而反對共和,是因未知自由平等之幸福,希望共和精神能為前藏后藏外蒙內蒙青海伊犁以及新疆南北滿人皆知,以泯除一切猜嫉之意,五族同胞一心一德共建中華民國[41]。年底因《臨時約法》“寥寥數語,缺而不備”故出臺《民國憲法論綱》明確中華民國亦合漢滿蒙回藏五大民族組成,強調一國之中必有多個民族互相集合以達共同生活之目的,但國家之法律則一,則一國之民享受同等保護和平等的權利,至于“邊境與內地雖習俗不同、語言各異”,若“交通漸漸便利,遷徙任其自由”,則“潛移默化久自融合”。簡言之,中華民國“領土宜用列舉主義使國家之區域分明,民族宜用混括主義使一國之人民平等”[42]。一年之內,圍繞五族共和的立憲、施政和社會活動如此緊密,說明如何構建五大民族共和之國家是中華民國面臨的核心問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1914—1918年),在中國語境下“民族”議題持續低迷,更多的是關涉歐洲各國宣戰媾和或重新瓜分弱小民族利益等時政訊息及相關言論。此時民族主義尤其是德國式民族主義受到批判。如《大同月報》載《論民族主義》 一文,作者譴責民族主義非極端優美主義,它只是在法國革命時作為反專制保衛人權的工具時,具有積極意義,當其傳布歐洲,一時戰爭紛起,小國亦謀獨立與人爭競,而強國如德意志則行擴張主義侵略弱小民族[43]。國家主義成為歐洲戰爭中最重要的政治問題,各國即以此主義從事戰爭,同時世界上之民族無論如何弱小其應享自治獨立之權利,已成公例,如波蘭必為之謀正當建立之自治,否則隱為傾覆之患[44]。如此世界局勢下,民國政府教育部參事王桐齡針對共和以來的五族平等論,提出中國民族實由“漢、苗、通古斯、蒙古、突厥和藏族六大民族組成,中國歷史實系六大民族相競爭和融合的歷史,其中,漢族以文化勝,他族以武力勝,以武力壓倒漢族者,漢族以文化制服之故。故每一競爭,而漢族勢力一膨脹,最終他族自忘其為他族,相率融合于漢族,遂合多數人民鑄成今天龐大之中國”[45]。此說提出中國歷史由六大民族共同鑄造,中國民族系六大民族共同組成,從而擴大了共和之基礎。
歐戰結束,許多新雜志和新欄目涌現,如《晨報》大量報道戰后各國新生事物和前途命運。戰后國際會議上,英、美等戰勝國重新瓜分殖民地,戰前依附于俄、奧、匈等老牌帝國之下的波蘭、芬蘭等小民族已乘一戰之機獨立,東方的土耳其、印度、中國、朝鮮、菲律賓等殖民地國家接連發生民族解放運動,一戰中異軍突起的俄國革命向資本主義國家發起挑戰和遭到其圍攻,開始向東方輸出革命?!懊褡濉币辉~再度成為熱詞并急劇升溫,1918年“民族問題”一詞開始出現,具體指奧國境內斯拉夫人、波蘭人要求獨立致奧政危機[46]和猶太民族問題[47]等。對民族問題所引起世界紛亂,有人撰文《民族問題》稱民族問題根源于民族與國家之間矛盾,民族為自然的情感結合體,國家是強力的結果,因民族精神覺醒和自由主義思想結合而造成19世紀歐洲英法意等自由民主的民族國家。但世界尚存服從于他國之異民族,對該國家主張民族政治獨立即為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本為人類進化之理法,但若發展致“強者得民族主義以自固,弱者殉民族主義以俱亡”之地步,則成為民族主義謬誤。因此,戰后民族問題理想歸宿是時美國總統威爾遜所倡之民族自決即“民族無論大小,均當享有自由存在與自由發展之權利,不受強者之約束,亦不壓迫弱者”[48]。
戰后受新形勢和新思想的影響,各地青年學生紛紛成立學會,探求中國出路。其中嶄新的俄國革命和社會主義思想引起了關注。如李大釗、張崧年等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也叫俄羅斯研究會),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等在湖南成立新民學會便將“改造中國與世界”作為目標。新的民族問題概念就是在這一語境下傳入中國的。
1921 年6月22日至8月7日,北京《晨報》 連載7篇署名秋白的譯文《共產主義之人間化第十次全俄共產黨大會》,系統譯介了俄國共產黨第十次代表大會上民族委員長史大林(即斯大林) 的提案《共產黨人在民族問題上應盡之職務》,指出民族問題是人類進入資本主義時代以來最重要的政治問題,只是其性質在不同時代有所不同而已(見表1)。
于此,斯大林分析了第二期民族問題焦灼難解的原因在于從老牌帝國下新獨立出來的小民族國家,仍舊是資本主義的,其國內仍存在壓迫少數民族的現象,小民族國家之間因領土擴張而相互沖突,更重要的是,它們仍受帝國主義大國控制,在經濟、軍事上都不得自由。因此,戰后歐洲民族問題呈現兩種趨勢:一方面大國仍用殖民政策壓迫名義上的獨立國;另一方面,獨立的小民族國家反抗大國侵略,小民族國家之間相互傾軋,小民族國家內部少數民族反抗統治民族以及殖民地反抗宗主國。最后,針對歐洲民族問題這一現象,斯大林提出“不徹底的民族自決,始終不能解決民族問題,資本存在而民族壓迫能消滅,這句話簡直沒有意義”,只有推翻資本階級,消滅私有制,實行共同勞動的大企業制度,打破民族間界限,民族壓迫才會消失[50]。同時宣稱俄國共產黨“本著反帝原則,極力幫助東方小民族,使其覺悟,在‘自愛爾蘭以至印度建筑一被壓迫民族戰線’反抗帝國主義”[51]。而獨立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民族,建立蘇維埃共和國,一方面要推倒本國資產階級,另一方面也要相互聯絡,認明共同利益,在生產、糧食供給和聯盟反帝等領域給予實質性幫助與合作,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51]。

表1 斯大林不同時期民族問題性質的界定[49]
筆者考察,瞿秋白是1920年北京《晨報》派往莫斯科的通訊記者,負責將新國家的新事物譯介到國內。1921年他總共在《晨報》發表譯文25篇,涉及民族問題的有9篇,占1/3之多。這不僅意味著國人在關注俄國,也意味著俄國也在注視著東方民族和殖民地問題。
斯大林的提案把歐洲的民族問題與東方的殖民地問題聯系在一起。具體聯系途徑就是通過俄共(布) 主導下的共產國際(即1919年成立的第三國際) 輻射下的各國共產黨支部,由他們來支持本國或其他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擺脫帝國主義和民族壓迫的民族解放運動,然后再推翻本國資產階級建立無產階級政權,實現民族平等,從而徹底解決民族問題。1920年7月17日至8月7日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的民族殖民地問題委員會(列寧任主席) 上,荷蘭共產主義者馬林作重要發言。馬林根據領導爪哇革命的經驗強調:“在議事日程中沒有別的問題比民族和殖民地問題對世界革命運動的進一步發展更為重要了。其他問題只是當革命受阻時工人運動中經常出現的反復爭論而已……對落后國家和殖民地民族革命與社會主義運動的關系,要有正確態度,同革命的民族主義者合作是必需的,假如拒絕與之合作,扮演一個空談理論的馬克思主義者,那么我們就只是做了一半工作。”[52](P40)大會通過了《第三國際對民族問題和殖民地問題所采取的原則》,明確了國際共產黨對民族問題殖民地問題的方針,即聯合世界各民族各國家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一起推翻資產階級,消除民族壓迫,實現民族平等[53]。名義上共產國際是國際共產黨領導的機構,實則在政治、組織和財政等方面均受到俄共(布) 中央局嚴密控制。如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長和駐中國代表常稱俄共(布) 中央局為最高領導機構[54](P8)。新生俄國遭到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聯合圍攻,為對抗帝國主義捍衛社會主義俄國,俄共加緊通過共產國際向東方輸出革命。由此1921年4月馬林作為共產國際代表來到中國[55](P1-22)。
在中國方面,1919年7月5日俄外交人民委員會發布《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政府對中國人民和中國南北政府的宣言》稱愿幫助中國人民將沙俄政府從中國掠奪的或與日本人共同掠奪的一切交還中國,如交還中東路和放棄庚款等[52](P27-30)。此舉令巴黎和會中受挫的國人對新生俄國頓生好感。約有十五六家團體和報社報道了這個新國家。1920年11月,新民學會會員毛澤東給在法勤工儉學的蔡和森寫信時說:“固應有人在中國做事,更應有人在世界做事,如幫助俄國完成它的社會革命,幫助朝鮮、南洋獨立,幫助蒙古西藏新疆等自決自治,都是很緊要的?!盵56](P204)然1921 年7月的中共一大尚未提出民族問題綱領,此時中國共產黨并未加入共產國際,僅以提交報告和派代表配合遠東其他國家階級斗爭等方式“聯合第三國際”[52](P83-88)。1921年8月《第三國際黨底組織》一文被譯介到中國,明確了各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在民族問題上的任務,即無條件地放棄本國殖民政策并以實際行動援助殖民地獨立運動[57]。
1922 年,共產國際遠東局負責人薩發洛夫在遠東各國共產黨和革命團體代表大會上呼吁“帝國主義已將日本、中國、高麗和蒙古等命運連鎖在一起,若不與國際無產階級聯絡共同作戰,沒有哪一個國家能獲得民族獨立和自由”[58]。中共二大前夕,陳獨秀在共產國際報告中說:“聯絡各革新黨派,作承認蒙古獨立及承認蘇維埃俄羅斯運動?!盵59](P6)同年7月,二大召開,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中國共產黨正式成為共產國際支部?!抖笮浴诽岢鲚^系統的民族問題綱領,即中國人民應反對割據式聯省自治和大一統式武力統一,推翻軍閥,由人民統一中國本部,建立一個真正的民主共和國;依經濟不同的原則,既免除軍閥勢力膨脹,又尊重邊疆人民自主,促成蒙古、西藏、回疆三自治邦,再聯合成中華聯邦共和國,實現真正民主主義的統一[59](P18)。由此民國以降的民族問題被置于國際無產階級革命和世界民族解放運動格局中來界定和解決。
對80余年民族問題概念的回溯表明,民族問題是現代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產生的民族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表現為國家獨立和國內各民族解放問題和相互團結。對此問題,軍閥試圖以武力統一,民族主義政黨曾以“民族同化”處理,唯有中國共產黨走出一條階級革命前提下民族民主聯合道路,使各族無產階級兄弟緊密團結,實現了真正民主主義統一,從而使民國以降民族主義與多民族國家現實之間的尷尬得到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