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訊研究院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 陳維宣
騰訊研究院 吳緒亮
在索洛(Solow,1956)的開創性工作之后,人們普遍認為,技術進步是經濟長期增長的重要源泉。縱觀工業革命以來的經濟增長史,技術進步主要由少數關鍵的突破性技術創新和無數的漸進性技術創新構成,這些關鍵的突破性技術通常被稱之為通用技術,如蒸汽機、電力和信息技術等(Lo & Sutthiphisal,2008)。但是,通用技術只有在全面擴散、深度滲透到經濟結構的各領域后,才能有效實現其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技術擴散是促進生產率增長的關鍵因素,同時技術擴散也被廣泛認為是不同行業、企業和區域間生產率增長和生產率差異的主要原因(Gross,2016)。
當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正在全球范圍內蓬勃興起、加速演進,以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和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數字技術逐漸成為新產業革命中的通用技術,本文稱之為通用數字技術,以區別于歷史上其他類型的通用技術。產業互聯網作為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的產物,其發展程度是通用數字技術擴散的關鍵表征。但是,技術擴散需要時間,其擴散速度是緩慢的,并且通常存在明顯的滯后,往往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因此,識別影響通用數字技術擴散速度的因素,并設計良好的公共政策來促進通用數字技術在行業和國家間擴散,將對數字經濟時代的包容、持續、高質量增長與國家數字競爭力提升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前,仍處于數字經濟發展與數字技術擴散的早期階段,明確通用技術擴散的基本模式和特征,對于認識數字技術擴散的一般規律與制定加速數字技術擴散的公共政策具有重要作用。
技術擴散的動力來源通常存在一定的差異,通用技術既可能在政策引導和權力控制下實現擴散,也可能在市場自發力量引導下實現擴散。因此,根據技術擴散動力源的差異,可以將技術擴散模式分成兩種類型:由政府主導的強制性技術擴散和由市場主導的誘致性技術擴散,分別類似于馬永紅等(2019)所指出的權威擴散與附隨擴散的概念。
在強制性技術擴散模式下,政府為了促進通用技術擴散,通常會通過出臺財政政策、產業政策、金融政策等方式,對技術擴散進行干預。近年來,政府采購也逐漸成為政府引領通用技術擴散的一項重要途徑,因為政府對新技術的采納在全社會中起到了示范作用。在誘致性技術擴散模式下,技術擴散是由個人或組織在響應因技術不對稱引致的獲利機會時,自發進行和推動的技術傳播行為。
技術擴散的兩種模式之間并不存在互斥效應,只是對技術擴散的不同階段,其主導力量差異的描述。由于通用技術通常都具有公共品屬性,在擴散的早期階段,完全依靠市場力量將會導致出現信息不完全、市場勢力、外部性(“搭便車”)等市場失靈現象,導致企業對通用技術的投資不足。因此,擴散滯后與速度緩慢可能是研發停滯和市場失靈的結果,阻礙了現有技術的推廣(Gross,2016)。為了解決在導入期的市場失靈問題,需要引入政府主導的強制性技術擴散,但是這一模式要求政府能夠準確地識別通用技術族群中的關鍵核心技術,并在恰當的時間采取恰當的措施。否則,將會因政府的不當干預導致對技術擴散的方向、速度和規模產生負面影響。尤其是在技術擴散的成熟期,市場已經能夠自發地進行誘致性技術擴散時,需盡量減少政府不必要的干預。
技術擴散理論的開拓者之一曼斯菲爾德教授所提出的“S”型技術擴散模型已經被學術界廣泛接受,Sanchez-Choliz等(2008)進一步證實,通用技術的大規模擴散過程同樣遵循“S”型模式。本文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通用技術擴散的非均衡特征。從技術傳播方向的角度來看,通用技術擴散是一個雙向趨同的過程。只有技術輸出者和技術采納者都對通用技術達成一致見解時,技術擴散才宣告成功;否則,這個技術擴散過程就是失敗的。但是,雙向趨同的結果并不容易達成,其主要原因即在于通用技術在跨行業擴散時,不得不面臨并解決行業異質性問題,包括行業間在技術水平、組織結構、市場競爭、創新精神和企業文化等方面的差異。
經濟學、社會學和傳播學等學科領域的大量實證研究都表明,行業同質性水平越高,即行業異質性程度越低,技術擴散時遇到的阻力和障礙就越少,因此技術采納率就越高。因此,通用技術擴散總是從同質性相對較高的行業開始,然后逐步向異質性行業推進。需要注意的是,通用技術的使命就是要在行業間進行異質性的擴散,只進行同質性擴散的技術難以稱之為通用技術,但是同質性能夠為通用技術擴散提供便利。
行業異質性導致通用技術在行業間擴散時存在方向、速度和程度上的差異,即通用技術擴散的非均衡特征。擴散過程中,技術創新者和技術采納者不得不解決彼此間存在的異質性問題,以推動雙向趨同的達成。尤其是當技術創新具有突破性或顛覆性特征時,異質性因素變得更加顯著,雙向趨同面臨高昂的交易費用,阻礙了通用技術擴散的進程。
這種非均衡特征表現在產業或區域中,就形成了技術擴散的核心—外圍結構。以ICT技術為例,核心—外圍結構在行業層面體現為,以計算機行業為核心,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先擴散到機器設備制造業,70年代中期郵電業和金融業也開始利用ICT技術,90年代后逐漸擴散到在線銷售、在線拍賣、研發等領域(Rainer & Strohmaier,2014)。在區域層面體現為,以ICT技術的誕生地美國為核心,70年代迅速擴散到歐洲國家,80年代在日本、韓國等少數亞洲發達國家開始廣泛應用,90年代逐漸擴散到中國等亞洲國家,并持續向非洲等國家發展。
科技界在推動產業互聯網概念傳播與技術發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自硅谷的弗若斯特和沙利文(Frost & Sullivan)咨詢公司在2000年首次提出產業互聯網概念以來,至今已有20年的歷史,通用公司在2012年的《產業互聯網:打破智慧與機器的邊界》報告中重提這一概念后,它逐漸被人們所接受(陳永偉,2019)。2018年,騰訊公司董事會主席馬化騰在騰訊全球合作伙伴大會前夕發表公開信稱,互聯網的上半場已經接近尾聲,下半場的序幕正在拉開,而其主戰場正在從消費互聯網向產業互聯網轉移。此后,產業互聯網的概念在中國迅速從科技界走向學術界和政府部門的視野,成為社會各界廣泛關注與研究的熱點之一。
近年來,眾多專家學者和研究機構圍繞產業互聯網從不同的視角進行了大量研究,梳理現有文獻對產業互聯網概念的界定,其關鍵詞主要包括:互聯網技術、產業鏈/價值鏈、重組/重構/優化/重塑、連接與融合等。根據關鍵詞的排列組合不同,可以將當前對產業互聯網的概念界定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側重于強調互聯網技術對產業鏈/價值鏈的重構,代表性學者或機構包括鐘鴻鈞(2018)、工業4.0研究院(2018)、億邦動力研究院(2019)等,他們認為產業互聯網是通過互聯網來重構產業價值鏈和創造新價值的一切商業活動,其核心在于價值鏈的重構,從而形成新型協作網絡,或提供更好的產品與服務。第二種類型側重于強調互聯網技術與產業部門的融合發展,代表性機構或學者包括通用公司(Evans & Annunziata,2012)、趙國棟(2015)、李曉華和司曉(2019)等,他們認為產業互聯網是互聯網技術與產業部門的深度融合與應用所形成的新型技術范式與經濟活動,能夠提高企業的智能決策能力、敏捷與精準能力等。艾瑞咨詢(2019)則提出一個相對綜合、兼顧重構與融合的觀點,認為產業互聯網既是在新一代信息技術滲透傳統產業鏈各環節并進行改造重塑的基礎上,利用互聯網思維將生產流程有限打通,建立供給側與需求側的相互聯結,實現生產的快速響應與協同;又是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開始大規模融入金融、制造、教育、醫療、零售、文娛、物流等傳統行業的生產環節中,并將這種融合稱為產業互聯網。各方對產業互聯網概念的觀點如表1所示。

表1 產業互聯網概念的類型、代表與觀點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不同角度的產業互聯網概念并非相互排斥,而是彼此兼容。可以認為,強調價值鏈重組的第一種概念類型是產業互聯網的基礎,而強調技術與產業深度融合是產業互聯網的核心。這是因為價值鏈重構只是技術—產業融合的一部分,雖然其具有重要地位,但并非全部。技術—產業融合不僅包括價值鏈重構,還至少包括企業文化、管理方式、競爭策略等內容。目前來看,融合論觀點正在逐漸占據主流,融合是產業互聯網的核心特征,其本質是將新一代信息技術與各個產業深度融合(文洋,2019),工信部等政府機構在對工業互聯網概念進行界定時也采用了這一視角。
當前,數字經濟正在邁向以新基建為戰略基石、以數據為關鍵要素、以產業互聯網為高級階段的高質量發展新階段(馬化騰,2020),通過提供海量應用場景與推進生態協同創新體系,有效縮短了數字技術促進經濟增長的擴散時滯,為通用數字技術提供了最優擴散路徑。
第一,產業互聯網為通用技術擴散提供了最為豐富的應用場景。從本質上看,技術是被捕獲并加以利用的現象或場景的集合,是對現象或場景有目的的編程(布萊恩·陳瑟,2014)。這意味著技術是依賴現象或場景的發展與擴散的,場景為技術擴散提供了最大規模的需求動力和最為具體的切入點,歷次產業革命中通用技術的擴散均是如此。如前所述,產業互聯網致力于全價值鏈重構與全產業鏈融合,因此,能夠為通用數字技術擴散提供海量應用場景。田杰棠和閆德利(2020)指出產業互聯網在應用形態上至少包含了深度和寬度兩個維度或場景,分別對應著專用性(垂直)和通用性(水平),并根據在不同維度或場景的應用差異,將產業互聯網劃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通用性很強而專用性很弱的信息型產業互聯網,二是通用性較強同時兼具一定專用性的管理型產業互聯網,三是通用性不強而專用性超強的制造型產業互聯網。北京市政府則在《北京市加快新場景建設培育數字經濟新生態行動方案》中進一步提出更為具體的十大應用場景,包括智能交通、智慧醫療、城市管理、政務服務、線上教育、產業升級、央企服務、科技冬奧、重點區域、京津冀協同等。
第二,產業互聯網強調上下游企業間的生態協同與繁榮共享。從演化經濟學的角度而言,通用技術的本質特征決定了商業戰略的主流模式。在鐵路與石油作為通用技術的年代,橫向兼并或建立縱向一體化的大企業是當時的主流戰略;在互聯網或數字技術作為通用技術的年代,互聯網技術“去中心化”的本質特征使得兼并/并購的策略不再適應時代的發展,企業戰略逐漸走向開放包容的生態戰略,這在當前的產業互聯網背景下顯得尤為重要。從戰略管理的角度而言,價值生態系統作為新型的商業模式,不僅可以采用先進的數字技術打通供給端和需求端之間的連接通道,還可以從組織模式上通過中間節點的模塊化拆分解構傳統價值鏈,有效建立起資源交互平臺。由此,生態系統已成為價值創造的新范式,企業之間的競爭也已轉化為生態系統組織之間的競爭(王海杰和宋姍姍,2019)。而且,Martins和Oliveira(2008)證實當生態伙伴更多地使用信息技術執行工作任務時,企業也將更密集地使用信息技術,并更有可能成為信息技術增強型企業。因此,產業互聯網并不是數字技術對傳統技術的強勢替代,而是強調數字技術與傳統技術的融合共生。產業互聯網的發展路徑始終堅持共生共贏的“寬平臺”原則,走“去中心化”的開放之路,共同打造一個繁榮共享的“數字生態共同體”(司曉和吳緒亮,2019)。
歷史案例與理論研究結果均一致表明,理解技術擴散的關鍵不僅在于不同用戶的數量,還在于不同用途的數量,前者指技術擴散的規模,后者則是指技術擴散的范圍,即包括行業和國家兩個維度(Gross,2016)。本部分先從行業角度論述通用數字技術沿產業互聯網的擴散路徑。
首先,新一代信息技術將在各經濟部門間進行持續擴散。從三次產業角度來看,產業互聯網正在從教育、醫療、零售、政務等服務業部門漸次向工業與農業部門滲透。但是由于工業部門在國民經濟中占有相當高的比重,而且其內部具有極其復雜的價值網絡和應用場景,因此產業互聯網在向工業部門演進時所面臨的局面將比在服務業領域要復雜得多。如圖1左側部分所示,從技術譜系的角度而言,產業互聯網發展所依賴的數字技術是信息技術在新時代的進化,因此產業互聯網在工業部門的擴散也將首先擴散到與信息技術產業具有相似“基因”的計算機、通信與電子設備制造業。

圖1 產業互聯網擴散路線資料來源:筆者繪制。
其次,產業互聯網的工業行業間擴散,有賴于各行業的數字化就緒程度和工業化進程。越能夠生產大規模和高質量數據的行業,其數字化就緒度就越高,從而越容易進行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改造;工業化進程越發達,其自動化技術水平也就越高,從而越容易采納新興的數字技術,即產業互聯網的擴散程度越高。因此,根據這一邏輯,汽車制造業、家電制造業、醫藥制造業等數據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行業將率先進行產業互聯網創新發展。
在此之后,產業互聯網將繼續向機械裝備制造業、儀器儀表制造業、電氣設備制造業、運輸設備制造業等裝備制造業部門擴散,這些資本密集型行業通常屬于重工業領域,其產成品往往作為中間投入品繼續進入生產領域。這些制造業部門一方面容易產生大規模工業數據,為數字化改造提供數據基礎;另一方面受到前述數據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行業的需求牽引與技術傳導,進行產業互聯網創新的潛力較大。
同時,石油加工業、化學制品業、非金屬礦物制品業和金屬冶煉加工業等處于產業鏈上游的原材料生產加工業將與中間投入品行業同步進行大規模的產業互聯網創新。這些資源密集型工業部門的自動化程度通常相對較高,但是由于生產過程的復雜性以及企業組織的層級制等問題,導致其數字化改造進程緩慢,難以產生大規模和高質量的數據,從而限制了其產業互聯網發展的速度與時機。
最后,產業互聯網將在紡織服裝業、食品飲料制造業、文娛用品制造業、橡膠與塑料制品制造業等輕工業部門和農業部門間實現大規模擴散。這些行業部門屬于勞動密集型產業,技術自動化水平和勞動者受教育程度相對較低,而且其產品通常都是面對終端消費者,工業數據生產與工業機理建模相對困難,從而導致這些行業部門的產業互聯網發展速度落后于其他行業部門。
正如全球數字經濟的發展不平衡一樣,通用數字技術全球的擴散也是非常不均衡的。實證研究結果表明,發展中國家從發達國家進口專用技術的份額在總體上大大低于進口通用技術,這意味著通用技術比專用技術更容易實現國際擴散,或者說國際技術擴散的主流是通用技術(Mayer,2001)。
在這一新的產業國際競爭格局中,美國和中國憑借強勁的創新能力、海量的數據資源、豐富的應用場景、巨大的國內市場以及積極的產業政策等,正在逐漸成為新一輪技術浪潮的領導者,其主要角色是扮演基本創新領先國和數字技術擴散來源國的角色。在數字經濟規模方面,2017年美國和中國的數字經濟規模分別為11.50萬億美元和4.02萬億美元(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18);在國家數字競爭力方面,2018年美國和中國的國家數字競爭力指數分別為86.37分和81.42分(騰訊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2019)。就目前發展情況來看,正在逐漸形成以美國和中國為領先國家的核心—外圍結構與領導—跟隨序列。
通用技術的國家間的擴散又被稱為廣延擴散,國家內的擴散則被稱為集約擴散(Stoneman & Battisti,2010)。通過對全球國家在上述因素上的考察可以發現,如圖1右側部分所示,首先,英國、德國、法國和日本等傳統工業發達國家,最容易從核心國家接受技術擴散并對領導者的地位形成一定程度的挑戰。這主要因為它們在信息化發展水平、全球創新能力、工業行業體系、國民受教育程度以及技術發展水平等方面在全球居于領先水平,并且能夠在產業互聯網的特定領域進行互補性和漸進性創新。
其次,以意大利等為代表的老牌發達國家和以印度等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處于產業互聯網國際擴散結構的中間地帶。一方面,老牌發達國家雖然在信息化發展水平、全球創新能力、國民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優勢,但是過早和過度的“去工業化”進程導致這些國家的工業行業體系不完善,缺乏產業互聯網的行業應用場景,再加上國內市場相對較小,從而對產業互聯網接受和采納的規模較小,即數字產業化進程將受阻;另一方面,新興經濟體則面臨與老牌發達國家不同的情景,這些國家往往以工業行業作為主導產業,擁有相對豐富的行業應用場景以及相對較大的國內市場,但是其在信息化發展水平、全球創新能力、國民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則存在較大的差距,因此難以對其生產與服務環節進行數字化、網絡化和智能化改造,從而其對產業互聯網的采納速度具有相當程度的滯后,即產業數字化進程將受阻。
最后,處于擴散結構最外圍的是以拉丁美洲國家為代表的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和以中非共和國等為代表的低收入國家。這些國家普遍具有經濟增長長期陷入停滯、產業結構嚴重失調、技術與創新能力嚴重缺失、信息基礎設施建設落后、產業生態體系嚴重缺陷、收入分配普遍失衡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這些國家對新技術的理解與采納,從而決定了它們只能處于產業互聯網發展序列中的追隨者地位。
前面已經指出,通用技術擴散過程的整體速度明顯緩慢,而且在不同行業和國家間存在明顯的異質性。Rosenberg(1972)指出,通過在技術層面上深入探討,可以找出導致擴散速度總體緩慢和變化較大的因素,并更好地理解擴散的機制。本文借鑒這一思路,探討在數字經濟發展早期階段,技術相對優勢、技術基礎設施、技術兼容性、技術創新認知等因素對通用數字技術擴散的影響。
1.技術相對優勢。擴散理論文獻研究表明,新技術發揮其經濟影響的速度取決于它們取代舊技術的速度和新技術優于舊技術的程度(Rosenberg,1972),新技術相對于現行舊技術的相對優勢是影響技術擴散的最主要因素之一,技術相對優勢對技術擴散具有正向促進作用。相對優勢通常包括技術的易用性、有用性、經濟利潤等方面。易用性能夠降低需求方采納通用技術時的初始成本,使通用技術能夠較快地進行市場推廣;有用性則主要通過對生產技術進行改造升級,提高需求方的全要素生產率;經濟利潤則通過向供求雙方提供利潤激勵,促使雙方推動通用技術的擴散與采納。電子商務技術擴散的大量實證研究表明,通用技術的相對優勢是促使擴散—采納決策行為發生的顯著影響因素(Grandon & Person,2004)。但是現實情況是,具有相對優勢的技術并不會在出現之初就迅速擴散到外圍結構,即使潛在技術采納者對技術相對優勢有較強的認知后,依然如此。一方面,這是因為技術相對優勢的發揮受到技術瓶頸的制約,技術瓶頸的存在使通用技術緩慢擴散,而技術瓶頸的解決則需要互補性創新的發展,一旦解決了技術瓶頸,勞動分工也將隨之發展(Goldfarb,2005);另一方面,知識溢出或學習周期的長短取決于技術相對優勢的許多因素,包括新技術的復雜性、新穎度、對原有技能的依賴程度等(Rosenberg,1972)。
2.技術基礎設施。技術基礎設施對通用技術擴散的影響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來考察,在行業或區域層面上,是指通用技術擴散所依賴的基礎條件;在企業層面上,則是指企業的技術就緒度。在行業層面,騰訊研究院的《中國“互聯網+”指數報告(2018)》數據顯示,醫療、教育和文化娛樂等行業的數字化發展保持高速增長勢頭,2017年的增長率分別達到371.90%、226.09%和79.31%。同時,與《中國統計年鑒(2018)》數據對比發現,2017年教育、文化娛樂和衛生醫療行業每百人計算機使用臺數也是最高的,分別為93臺、61臺和51臺,僅次于信息技術行業本身。在區域層面上,利用中國298個地市級城市的“互聯網+”指數、移動電話和寬帶用戶數制作散點圖可以發現,“互聯網+”指數與移動電話和寬帶用戶數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而且“互聯網+”指數會隨著移動電話和寬帶用戶數的增長而加速提高。這表明,移動電話和寬帶為產業互聯網的區域間擴散提供了良好的基礎設施條件,移動電話和寬帶用戶數越高的城市,產業互聯網擴散程度也就越高。在企業微觀層面,通用技術在技術就緒度水平更高的企業中更容易進行擴散。一方面,較高的技術就緒度能夠相對順利地采納新技術,進行生產方式變革;另一方面,技術就緒度較高的企業通常能夠通過產業鏈和價值鏈進行技術溢出,推動其關聯企業發生新技術的采納行為。
3.技術兼容性。兼容性是指通用技術與當前的技術條件、組織結構和文化體系等相一致的程度,通用技術的兼容性越高,對潛在采納者而言其不確定性就越低,通用技術的擴散程度也就越高。例如,著名經濟學家Helpman和Trajtenberg(1996)就指出,兼容性是通用技術擴散的決定因素之一,為了采用新通用技術,必須開發的互補組件的數量越少,早期采納新技術的可能性就越高。首先,在技術兼容方面,通常是通過兼容性標準實現的。兼容性標準確保了相關產品之間的無縫連接和互操作性,從而促進了通用目的技術的擴散(Zoo et al.,2017)。一方面,兼容性標準通過使新技術與現有生產設備互聯互通,降低了企業采用新技術時的不兼容風險,可以使企業以較低的成本實現生產設備的智能化改造升級;另一方面,由于加入一個較大的網絡能夠獲得更大的效用,兼容性標準可以通過網絡外部效應促進信息技術在潛在采納者之間的擴散。其次,在組織兼容方面,新技術的引入通常會對企業的組織和管理結構產生一定程度的挑戰,如果新技術能夠與企業的組織架構相協調,那么企業便無須費力處理由新技術導致的組織結構變革問題,因此,技術與組織之間的兼容性越高,新技術擴散便越順利。最后,在文化兼容方面,如果新技術不能和通行的社會文化價值相協調,那么技術擴散通常會受到較大的阻礙。長期來看,文化兼容將是技術擴散與普及的關鍵,這也是IEEE和Google等積極推動倫理規范的重要原因之一。
4.技術創新的認知。創新擴散理論研究表明,對創新的認知是通用技術擴散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之一,有49%~87%的技術采納率的差異可以用創新的認知屬性來解釋(羅杰斯,2016)。對創新的認知包括了對新通用技術的易用性、可用性、兼容性、風險性等屬性的認知,這種認知決定了技術擴散過程的性質,尤其是對技術可用性和兼容性等的認知的作用更為突出。與前述對通用技術擴散影響因素的分析側重于技術的客觀屬性不同,對通用技術認知的分析則是強調技術采納的主觀屬性。從需求方的角度而言,技術擴散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技術采納過程,潛在需求者對通用技術的采納遵從“認知—決策—應用”的過程,如果需求方對新技術的各個方面一無所知,那么技術擴散或技術采納將無從談起。最近,對云計算、物聯網等新一輪通用技術族群的實證研究結論表明,有用性認知、易用性認知、風險性認知和信任等因素對新技術的認知屬性對企業的采納行為具有顯著影響(陳鶴陽,2018;陳曉紅、王傅強,2013)。其中,有用性認知、易用性認知和信任對技術采納率具有顯著促進作用,而風險性認知則對采納行為具有顯著的阻礙作用。整體而言,認知能力取決于人力資本質量的高低。在發展中國家,人力資本對于技術采納的速度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人力資本積累使技術進口國能夠更快地吸收來自國外的先進技術(Mayer,2001);正是人力資本積累與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促進了ICT技術的國際擴散(Caselli et al.,2001)。
在通用技術擴散的不同階段,推動技術擴散的動力來源不同,技術擴散面臨的困難也就存在相應的差異。當前,在數字經濟發展的早期階段,通用數字技術擴散面臨的困難主要來自以下三個方面。
1.起飛前的臨界大多數。臨界大多數是當經濟社會系統中接受新技術的企業達到某個規模之后,技術擴散將會自發進行,因此,可以把臨界大多數視為技術擴散自發進程的引爆點或社會門檻(羅杰斯,2016)。在臨界大多數出現之前,通用技術采納率發展都會顯得很慢;而當臨界大多數出現之后,采納率便會快速向上攀升,所以臨界大多數是通用技術“S”型擴散曲線中的關鍵拐點。根據佩蕾絲(2007)等的研究,達到臨界大多數前的階段為技術擴散的導入期,大約要經歷10~15年的時間。這一時期是新舊通用技術之間競爭最為激烈的時期,經濟—技術系統內對新舊技術范式的發展趨勢及相對優勢等核心問題尚未達成共識,舊通用技術仍然在經濟—技術系統中占據主導地位,新技術雖然已經崛起,但仍然式微。如何有效縮短到達臨界大多數的時間,是通用數字技術擴散的首要問題。
2.技術—產業生態系統的協調度低。技術—產業生態系統協調度低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在技術生態系統中,通用技術并不是某項單一的技術,而是一類技術族群,族群內部不同的技術相互支撐、循環促進,從而推動了通用技術的不斷發展。但是,在通用技術擴散過程中,面臨的一個普遍問題就是族群內部的技術之間不能協同發展,發展速度慢的技術則會成為整個技術族群發展的短板。二是在產業生態系統內部的不同產業和價值環節之間,較低的產業關聯度和價值鏈協同度往往成為技術擴散的制約因素。新技術在產業關聯度和價值鏈協同度較高的產業之間能夠實現較快的擴散,但是在舊技術范式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產業關聯度和價值鏈協同度難以實現較大程度的提高,從而抑制了通用技術擴散。三是新技術與產業系統的發展速度之間存在差異,通常表現為兩者發展速度間的差異,以及技術方向與產業需求間的不匹配,從而導致通用技術難以實現較快的產業擴散。較低的技術—產業生態系統協調度這一問題通常會進一步導致“信息孤島”現象、擴散網絡不順暢、行業示范效應低等問題,再次阻礙通用技術的擴散。
3.新技術與舊規則的矛盾沖突。技術擴散并非獨立的技術經濟過程,其確切性質取決于技術范式與社會規則等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新通用技術的發展與擴散必將對舊技術范式下建立起的規則安排形成挑戰。以佩蕾絲為代表的演化經濟學家提出技術擴散的匹配—錯配模型,將經濟系統劃分為技術子系統和制度子系統,前者的變化率和響應速度在技術擴散前期通常都要高于后者,從而導致新技術與舊規則之間矛盾沖突的產生。現行規則安排是在當前占主導地位的舊技術范式中建立起來的,能夠適應舊技術范式的規則,但是新技術的擴散對舊技術范式形成沖擊,市場競爭政策、知識產權保護、監管法規和國際貿易規則等難以適應新技術發展的需求,從而導致出現用舊規則來規制新技術的局面,往往對通用技術擴散產生嚴重的限制作用。
前面已經指出,在通用技術擴散的早期階段,強制性擴散模式比誘致性擴散模式具有更高的效率,這是因為政府主導的技術擴散能夠有效降低新技術與舊規則之間的矛盾沖突,促進技術—產業體系間的協調發展,縮短到達起飛前臨界大多數的時間,而不健全的規則框架將降低企業采納新技術的動機,顯著地阻礙新通用技術的擴散。具體機制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不健全的規則可能無法有效地保護新技術采納者利用其技術產生收入的權利,另一方面則是強調新技術擴散的再分配后果(Comin & Mestieri,2014)。除此之外,本文在Stoneman和Diederen(1994)提出的因市場失靈導致技術擴散偏離最優擴散路徑的基礎上指出,還存在第三種機制,即在通用技術擴散達到臨界大多數之前,因市場失靈難以實現由市場自發進行的誘致性擴散,因此需要恰當的公共政策或制度變革加以推動。因此,為了進一步提高通用技術擴散的速度、深度與廣度,需要充分利用產業互聯網作為新一輪通用技術與實體經濟結合產物的特征,要把握全球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融合發展的契機,以產業互聯網為突破口,加快制定實施產業互聯網國家戰略,加速新一輪通用技術擴散。
一是加強政策引導,實施專項計劃。深入落實國家“互聯網+”戰略,推動互聯網產業與傳統行業的融合發展;盡快發布產業互聯網發展的頂層設計方案,強化政府作為意見領袖的作用,推動業界達成產業互聯網發展共識。選取醫療、教育、汽車制造等典型行業和企業實施產業互聯網發展專項計劃,以典型案例和解決方案發揮行業示范效應。二是堅持包容審慎的監管原則。繼續深入落實“簡政放權”,堅持“放管服”相結合,探索新產業新業態的行業自律監管機制,實行柔性化或彈性化的監管措施,鼓勵行業內成立自律監管機構,對于部分與現行規定不相符的生產經營行為,給予企業適當的“容錯”空間,為產業互聯網發展營造寬松穩定的政策環境。三是構建統一的產業互聯網標準化體系。注重產業互聯網標準化頂層設計,加快推動兩化融合、智能制造、新一代信息技術等領域的統一標準化體系建設,著力化解產業互聯網標準缺失的矛盾,推動政策、規則與標準的兼容協調。
一是盡快出臺國家新型基礎設施投資計劃。明確投資范圍與項目清單,建立統一規范的數字基礎設施投資管理規范,通過增加中央投資帶動地方投資和民間投資。二是適當拓寬投資主體范圍,降低數字基礎設施投資的進入壁壘,破除對民營企業進入新型基礎設施投資的隱性障礙或者價格管制,積極引導民營資本進入,優化投資主體結構(陳維宣、吳緒亮,2020)。三是降低企業網絡使用成本。繼續深入貫徹落實國務院對電信運營商“降費提速”的政策要求,一方面加大基站等設施建設投入,提高人均基站數量;另一方面鼓勵電信運營商與互聯網企業加強合作,為傳統企業提供能夠開放滿足不同場景、不同需要的定制化網絡套餐,進一步降低企業網絡寬帶資費。四是加強工業網絡寬帶建設。大力推動第五代移動通信技術(5G)發展,建設超大容量、超高頻率、超低延時的工業網絡寬帶,以滿足產業互聯網發展對數據容量和帶寬的要求。推動實施工業網絡寬帶升級改造工程,加強企業內外網絡寬帶改造升級,加快推進IPv6在工業互聯網領域的廣泛部署與應用等。
一是推動數字密集型產業發展。數據成為新產業革命的關鍵生產要素,數字密集型產業能夠有效推動產業互聯網發展,鼓勵電信、信息技術與服務、交通運輸設備、餐飲等數字密集型行業發展,建議加快數字密集型行業分類研究,在《產業結構調整指導目錄》等產業政策中明確對數字密集型產業發展的支持。二是推動產業鏈和價值鏈升級。完善系統集成商、芯片制造商、電信運營商、系統設備提供商、傳感器制造商、平臺供應商和傳統企業間的合作機制,構建基礎層、技術層和應用層企業的協同機制,推動產業鏈延長和價值鏈攀升。三是鼓勵創新平臺和產業聯盟發展。專業協會通過傳授與新技術相關的重要知識,促進通用技術在組織網絡內部的擴散,但是專業協會的影響力受到協會組織規模較小和中小企業參與率較低的制約(Swan & Newell,1995)。推動成立產業互聯網創新平臺和發展聯盟,充分發揮創新平臺和產業聯盟的信息共享、意見領袖和擴散網絡等方面的作用,支持創新平臺和產業聯盟內企業對關鍵核心技術進行聯合攻關,對技術與產業發展進行合作研究等。四是進一步促進產融結合發展,鼓勵大型科技企業和金融機構開展廣泛深度合作,在更多的細分領域進行技術與資金的賦能,推動建立產業互聯網生態圈。五是高度重視中小型科技企業在產業互聯網生態培育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實施精準的支持中小企業發展的產業政策,創新中小型科技企業的投融資制度,著力解決中小型科技企業的融資難、融資貴等問題。
一是建立人才培養的政產學研用合作機制。統籌產業互聯網發展和人才培養開發規劃,加強產業人才需求預測,提前布局重點行業、重要領域的專業人才培育,定期向社會發布人才需求變化趨勢與特征報告。二是探索新型職業技能認證機制。建立完善職業技能登記制度,鼓勵有條件的企業開展職業技能培訓,針對產業互聯網發展急需的人才進行教育培訓,支持企業對相關人才進行職業技能等級認定、頒發職業技能登記證書,并推動登記證書的行業認可,為產業互聯網發展和新一輪通用技術擴散奠定人才基礎。三是構建國際人才合作機制。加強與國際知名高校、企業和實驗室的合作力度,共建人才培養與流動機制,共同開展人才培育項目,舉辦職業技能大賽,吸引更多國際高水平專家和高級技能人才來中國工作等,增加人才資源的外部供給。
一是實施產業互聯網國家戰略。通過微觀財政政策,遴選一批產業互聯網試點企業,定向進行稅收減免、出口退稅、加速折舊、信貸支持等優惠政策,加強對關鍵核心技術的研發突破,促進中間技術的互補性創新,推動應用技術的擴散與普及等,推動建立產業互聯網全球技術創新中心。二是推動數據跨境流動與貿易,加快出臺數據跨境流動制度體系,在聯合國和世界貿易組織的框架下推動構建數據跨境流動與貿易的雙邊和多邊合作機制(Manyika et al.,2016)。三是推動設立促進產業互聯網發展的國際機構,如產業發展、技術評估、國際監管等組織機構,定期發布全球產業互聯網的發展研究報告,重視新技術對就業與社會的影響;對世界各國進行技術風險提示與預警,防范技術濫用與安全威脅;推動產業互聯網的國際立法進程與治理框架的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