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慶 汪茜
摘 要:崔述是清代乾嘉時期著名的史學家和考據、辨偽學者。其一生著作良多,代表作《考信錄》一書被視為我國古代考據辨偽史上的里程碑。《考信錄》內容豐富,遠至上古。又作有《考信錄提要》,詳盡地對古代歷史中存疑之處進行考證,辨明是非。同時將義理結合,科學地介紹了辨偽的具體原則與方法。不僅對我國的考據學發展有著承前啟后的重要貢獻,而且其辨偽思想在現今文獻鑒定乃至編纂領域也有重要的參考和借鑒意義。本文基于《考信錄》的研究,從文獻辨偽角度概括崔述有關古代文獻領域思想之精華,并加評述,以達繼往開今之意。
關鍵詞:崔述 《考信錄》 文獻辨偽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3-105-109
一、崔述及其《考信錄》的修撰
崔述,字武承,號東壁,清直隸大名府魏縣人,生于乾隆五年(1740)。其父元森“自理學及經世致用書靡不究覽”1,畢生致力于經世之學,然而卻始終不得其志。因而崔述自幼時起,便秉承父志,受到嚴格的教育,“每受若干,必限令讀百遍,以百錢置書而遞傳至右。無論若干遍能成誦,非足百遍不得止也”2。在刻苦的學習之下,崔述很快便熟讀四書五經,精通詩詞章賦,見者皆稱奇才。十五歲時赴大名府應童子試,列名第一,受朱煐知遇之恩,得以在家境落破之時繼續致力于經史。二十一歲鄉試中舉,卻落敗于會試。而后刻苦鉆研古史,潛心著述。直到五十七歲,吏部于會試落第舉人中選拔官員,崔述才有機會就任福建上杭、羅源知縣等職。崔述本想一展胸中抱負,有所作為,然而事與愿違。他在與朱松田的書信中寫道:“兼以權不自由,動多掣肘。無罪不能救,有罪不能懲,地方事一毫不能整頓,固已尸位素餐矣。”3可見其無奈。盡管受到多方面的限制,崔述仍舊清廉為官,卯起亥眠,事事親督,為當地人建架橋梁,修繕廟宇。嘉慶七年(1802),終于得以歸之山野,日子雖然清苦,但他仍筆耕不輟,堅持完成《考信錄》等著作。
《考信錄》卷帙浩繁,分《前錄》《正錄》《后錄》三部,全書總目三十四種、八十八卷。書中詳盡地對上古歷史、孔孟之學等進行考證,形成一套相對完整的考史辨偽體系。《考信錄》的誕生有獨特的時代背景,“乾嘉時期正是考證學鼎盛時期,考證可以說是時代精神”1。再者,我們在書中也可窺見其著書的原因,《考信錄提要》中記載:“故今為《考信錄》,專以辨其虛實為先務,而論得失者次之。”2眾所周知,古代史料多有民間傳說、神話故事雜糅,因而需要去偽存真、明辨虛實。基于作者數十年遍覽經典、刻苦研究,《考信錄》之成書,也不負他平生之所學。然而此書雖經出版,卻未在當時引起反響。他的學說,不僅在當時不被人知,而且在他卒后長達百年的時間也消沉無聞,直到二十世紀在解放思想潮流中,才逐漸進入人們視野。二十世紀初,崔述的疑古思想傳入日本,日本人將《考信錄》加以標點排印出來,對日本漢學和東洋史學影響重大。如今,站在新世紀的前端,回顧經典,重新審視兩百年前的這本史學巨著,發掘書中蘊含著的豐富的文獻辨偽思想,不僅僅是對崔述畢生心血的尊重,更是將它作為珍貴的學術遺產繼承下來,用于指導后世的學術活動,借古以開新境。
二、《考信錄》之考據思想管窺
(一)維真求實,無征不信
說到“真”一字,上溯秦漢,下至當時的乾嘉學派,維真求實一直是古代文史學家堅守的根本信念,崔述也不例外。在崔述明道經世之學的數十年之中,“求真”一詞貫穿始末,從他的書中便不難發現。例如,在闡述漢人解詁之誤傳時,分別以陶淵明與烏孫公主為例,講求有證可依。陶淵明作《桃花源記》之后,有韓愈、劉禹錫之人復作桃源之說,然其內容涉及仙道也為一時之誤,直至宋洪興祖,據原文以正韓、劉之說,才使真相得以大白。杜甫關于昭君嫁時琵琶作樂的誤傳也是有證可備查考的,據石崇之詞可證是烏孫公主嫁時之所為。在感嘆諸儒之所傳不可盡信的同時,崔述也表明了自己求真的決心:“故余為《考信錄》,于漢、晉諸儒之說,必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詆諆先儒,正欲平心以求其一是也。”3再例如,介紹記憶失真篇章中,指出了經多人記載或傳播造成失真的情況,因此他總結道:“故今為《考信錄》,不敢以載于戰國、秦、漢之書者悉信以為實事,不敢以東漢、魏、晉諸儒之所注釋者悉信以為實言,務皆究其本末,辨其同異,分別其事之虛實而去取之。雖不為古人之書諱其誤,亦不至為古人之書增其誤也。”4此外,《考信錄》中每一條辯駁之說均基于一定的史料和實事的記載而展開。如駁伏羲氏造書契制嫁娶之說,以《易大傳》為據;在辯孟母三遷時,以孟子之說為據,加之邏輯分析,得出三遷之說無非是想表明孟母善教的結論。從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崔述著述必先考證,探知虛實。另一方面,大膽疑古也是他求真求實的一種體現。崔述稱《考信錄》有推廣《史通》之意,然而較劉知幾而言,崔述的疑古,更為直接地懷疑史料文獻本身的真實性,在疑古的徹底性上比前人更進一步。梁啟超先生更是對此贊為“勇氣真可佩服”。
崔述的維實求真精神與疑古態度,在今天也仍然是文獻考證與鑒定領域的重要理論思想。例如在文獻匯編的過程中,面臨材料雜糅、虛實不一的情況,自然不能不加考證與篩選而“兼收并蓄”,因而需要對文獻材料本身進行鑒定。在具體工作中,大膽對文獻資料的來源與可靠性提出質疑,經考證后剔除其中偽誤的部分,尊重與保護其真實性。此外,在學術研究領域,“無征不信”的理念更是嚴謹治學的基本要求,著書立說的每一條論斷都需要“無一字無來處”。對于普遍認定的說法也應該秉持存疑的態度,尋求可信的證據加以考證,而不是全盤接受或是妄加臆測。
(二)考信辨偽,方式多樣
上文提到崔述著書講求的是無征不信,對于存疑的文獻,有證可考是再好不過的。然而我國歷史從上古以迄今日,歷數千年,大量的史料文獻已經失去了有力的佐證作用,崔述針對這樣的史料,提出了一系列的鑒定原則與方法。首先,崔述概括了導致偽書形成的主觀因素,大致有以下三種:“一是‘有心偽造者之能惑世也,二是‘莫知誰何之書,而妄推奉之,以為古之圣賢所作者,三是‘旁采他人,以入古人之書者。這已經觸及歷史知識論的問題,應該說是對傳統辨偽學的一個新發展。”1其次,又由此衍生出多種文獻辨偽的方法。一是從文體文風上來判斷,《考信錄提要》中記載:“唐、虞有唐、虞之文,三代有三代之文,春秋有春秋之文,戰國、秦、漢以迄魏、晉亦各有其文焉。非但其文然也,其行事亦多有不相類者。是故,戰國之人稱述三代之事,戰國之風氣也;秦、漢之人稱述春秋之事,秦、漢之語言也……是知偽托于古人者,未有不自呈露者也。考古者但準是以推之,莫有能遁者矣。”2簡而言之,即根據不同時代文獻的體例、文風用法的不同來區分和鑒別。因為凡是偽托原始史料的文獻一定會有與相關時代背景相異的蛛絲馬跡,所以需要留心觀察。與之相似的還有依據著述源流、語言風格等方面進行鑒別。再者,崔述沿襲了“考信于六藝”的原則,用六經來考證存疑的史料和文獻。他在《補上古考信錄》中講道:“司馬氏曰:‘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是余之志也夫!”3在《考信錄提要》中又言:“三代以上,經史不分,經即其史,史即今所謂經者也。”4以上足見其以經證史的理念。雖然這種觀點有相當的局限性,但仍具有合理性。因為經書是后世所見,距離上古三代最早的記載, 較少甚至沒有經過后人附會,比較接近歷史的真實。此外,崔述將經與傳相區別,提出“不以傳注雜于經,不以諸子百家雜于經傳”的主張。站在文獻辨偽的立場上,崔述的考據學思想為具體的辨偽工作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法,例如以可信度高、相對權威的文獻為基礎鑒別;根據時代特點、文體文風、文獻來源鑒別等,為后來科學的考證與鑒定程序提供了思想源頭與依據。
(三)傳注分類,便于取信
崔述在撰寫《考信錄》過程中,“以經中史實為骨干構筑而成。但《經》記事畢竟簡略,遇有那些《經》雖言及,然語焉未詳之處,則采擷傳注中有關史料加以補充,書寫格式均低經文一格,以示區別”5。簡而言之,崔氏在編纂史料中,將早期經書看作是具有權威性的第一手的材料,而后參考傳注進行補充。不僅如此,崔述還對傳注進行分類采集,共有補、備覽、存疑、附錄、附論、備考、存參七種。在《考信錄提要》卷下的《后論》中有著詳細的記載。(1)關于“補”:“降而書者,不敢以齊于經,且懼其有萬一之失實也。然或提綱挈領,為事所不可缺,而經無文,不得不以傳記補之,亦有其文本出于經而今旁見于傳記者,故以‘補別之也。”(2)關于“備覽”:“其書所載之事可疑者多,而此事尚無可疑,不敢遂謂其非實也,則列之于‘備覽。”(3)關于“存疑”:“其書所載之事可信者多,而此事殊難取信,不敢概謂其皆實也,則列之于‘存疑”。(4)關于“附錄”與“附論”:“其時不可詳考,而其事不容遺漏,則從其類而附載之,不敢淆其次也。其文雖非紀事而與事互相發明,則因其事而附見之,不敢概從略也”。(5)關于“備考”與“存參”:“事雖后日之事而有關于當時之得失,言或后世之言而足以證異說之紛紜,雖不能無醇疵之異,要皆當備之以俟考,存之以相參也。”1崔述將文獻分門別類,依據其可靠性進行分等、篩選后匯編成書。這種做法能夠使后來讀書之人在充分掌握主體內容,了解是非真偽之余還能參照傳注,豐富和加深對相關史實的理解。例如在《洙泗考信錄》中關于孔子事跡的考證,就常以《論語》為附錄,以起到補充的作用。崔述將不同種類的傳注與正文論述分開,而不是武斷地將史料雜糅的做法,一方面為后來人進行文獻辨偽的研究提供了方便,考據之書大多晦澀繁雜,而《考信錄》在論述前后善用各類傳注,將與正文相關的內容呈列出來,并補充存疑之處,使讀書之人條理清晰,逐類取信。另一方面,也為日后的編纂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依據文獻的可靠性進行分類,對文獻鑒定以及編纂取材工作質量和效率的提高有著重要的意義。
三、崔述考據思想之局限
對于崔述之學,后人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胡適曾說:“我深信中國新史學應該從崔述做起,用他的《考信錄》做我們的出發點;然后逐漸謀更向上的進步。”同時,顧頡剛也認為:“我們今日講疑古辨偽,大部分只是承受和改進他的研究。”2由此可見,崔述的考據學思想有相當的部分值得借鑒,對于今日文獻的考證和鑒定工作以及相關的學術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價值。然而,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我們需要辯證地看待。由于時代和自身的局限,崔述的思想仍有不可突破的桎梏。
一方面,崔述考證史料的主要原則是“考信于六藝”,然而在很多時候,由于對六經的過分推崇,導致崔述不易對經書的內容作出正確的判斷。例如:“在《夏考信錄》里,他錯誤地認定《尚書》中的《堯典》《禹貢》兩篇是夏代的原始文獻,而不加分析地使用”3。顧頡剛先生也對此批評說:“只有司馬遷和崔述,他們考信于六藝;凡六藝所沒有的,他們都付之不聞不問。這確是一個簡便的對付方法。但六藝以外的東西并不曾因他們的不聞不問而失其存在,既經有了這些東西,難道研究歷史的人可以閉了眼睛不看嗎?況且就是六藝里的材料也何嘗都是信史,它哪里可以做一個審查史料的精密的標準呢?”4因而,我們可以得知崔述的疑古是建立在尊經的基礎之上,并未從根本上突破儒家圣道的信仰。對六經的信賴與推崇使得崔述的疑古思想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容納了圣人的成見,雖然這是封建社會普遍具有的時代局限性,但這也是崔述考據思想的根本弊病。于是,顧頡剛先生在編訂《崔東壁遺書》序時便清楚地指明了這一點:“總之,他根本的誤處,是信古史系統能從古書中建立起來,而不知古書中的材料只夠打破古史系統而不夠建立古史系統。”5
另一方面,崔述的考證重點放在文獻的“真偽”上,認為其非真即偽。這種觀點過于機械了。因為同樣是從前人留傳下來的文獻,其中雖然有偽書的存在,但偽書自身也具有一定承載歷史的價值。就是說,如果一份文獻是偽造失實的,那么它仍然有作為偽造的這一事實的證明和記錄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偽誤”也是一種“真實”,對此需要的是透析作偽書之人的意圖和當時的歷史背景,而不僅僅局限于判斷是非對錯之中。因而只僅僅用真偽兩性來辨別史料文獻,相對簡單了些。此外,造成崔述考據思想局限性的原因,有時代的禁錮,也有自身的原因。崔述的考據思想在當時漢學統一全國的時代是不合時宜的,獨學無友一方面能夠成就他特立獨行的思想流派;然而另一方面,其“負性硁硁,不與人妄通一刺”6也使得他的學術思想不可避免地呈現狹隘、主觀的色彩。缺席了與當時學者大家的交流網絡,也是《考信錄》沉寂了百年不為人道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也從側面警示后人,做學問切忌閉門造車,否則只能出門而不合轍。
四、結語
崔述先生將畢生心血投身于考證經籍的研究之中,不求名利與傳世,只將著述看作為“欲不吐之而不能耳”。崔述去世之后,其著作由其門人陳履和整理出版,卻少有人聞。從陳履和撰《敕授文林郎福建羅源縣知縣崔東壁先生行略》的一番話中,我們可以窺見其對先生著述的熱切希望:“老未登第,官又不達,且其持論實不利于場屋科舉,以故人鮮信之;甚有摘其考證最確,辯論最明之事,而反用為詆諆者。四海之大,百年之久,必有真知,天亦必默相此書,傳之無窮,履和唯有慎守遺編以待其人而已!”1筆者每每讀此,備感辛酸。胡適先生也認為如此德才兼備的學者及著述卻被時代埋沒了百年之久是中國學術界的奇恥。因此,本文在介紹崔述文獻考據思想的同時,也是出于對崔述先生的敬佩而欲宣揚之。
總而言之,過去的終究成為歷史,尊重前人的思想成果的關鍵,還是要將之轉化為今日之實踐。以崔述先生為例,后人需要汲取其思想之精華,充分應用于日后的工作與學習的實踐中,化經驗為動力。當然,對于其思想中的局限,應該以此為戒,注意反思,從而為發展的前路掃除障礙。借古以開新境,重新發掘沉寂于歷史中的古老智慧,讓后來者在漫漫前路上與先人同行。
責任編輯: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