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尼都、妮浩是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族的兩代大薩滿,其形象既有共性又存在差異,本文擬對兩代薩滿形象做細致分析,以加深對薩滿巫師“神性”與“人性”相融的了解。
關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 薩滿 形象分析
遲子建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發表于2005年,2008年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是一部描寫原始鄂溫克族百年滄桑及生存現狀的長篇小說。小說細致地敘述了各種各樣的薩滿教儀式以及與之有關的信仰、風俗和靈魂觀念。尼都、妮浩是百年歷史進程中的兩代大薩滿,其形象既有共性又存在差異,本文擬對兩代薩滿形象做細致分析,以加深對薩滿巫師“神性”與“人性”相融的了解。a
一、尼都薩滿形象分析
“尼都薩滿是我父親的哥哥,是我們烏力楞的族長,我叫他額格都阿瑪,就是伯父的意思。我的記憶是由他開始的。”通過這樣的敘述,尼都薩滿進入讀者視線。尼都成為薩滿與情感創傷密切相關。尼都薩滿年輕時,與弟弟林克同時愛上擅長舞蹈的達瑪拉,父親問他:“你愿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他回答:“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 當父親問林克時,林克回答:“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沖到一個島上,否則我是不會答應的。”面對這樣的局面,父親讓他們通過比試箭術來決定勝負,勝者迎娶達瑪拉。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克贏了尼都。但是尼都可能是故意讓著林克的,因為尼都看著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鎮定。也可能他是在最后時刻改變主意,因為不忍看到弟弟林克失望的目光。尼都本是出色的獵手,但從那以后,無論是射箭還是打槍,他很少有準的時候。在林克與達瑪拉結婚之時,尼都用刀子劃破手指,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血。他的行為越來越異常: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光著腳踏過荊棘叢,卻沒有一點劃傷;能用腳將巨石踢飛起來。種種跡象預示:他將成為薩滿。
尼都成為薩滿后的形象是這樣的:他很胖,“是個男人,可因為他是薩滿,平素的穿著就得跟女人一樣。他跳神的時候,胸脯也被墊高了”。受原始社會母系氏族制的影響, 薩滿這一職位大多由女性來擔任。尼都薩滿裝扮的女性化是薩滿文化在演變過程中的變通與傳承。尼都薩滿的性格特點是沉默寡言,“哪怕是召集烏力楞的人商議事情,說出的話也不過是只言片語的”。 他身為薩滿,平時要主持氏族內部各種儀式,比如當狩獵獲得熊或者堪達罕時,要祭瑪魯神。再比如為達西選擇風葬之地,為被雷神取走的林克搭最后一張鋪,為魯尼和妮浩主持婚禮等。尼都薩滿同時也是烏力楞的族長,主持和決定氏族諸多重要事務,如遷移地點、交換物品數量、狩獵時機等。
作為薩滿,跳神是必不可少的,也是作者用墨較多之處。薩滿跳神一般在三種情況下進行:其一,為人治病;其二,教新薩滿;其三,舉行祭神儀式。小說中尼都薩滿一共跳過七次神,三次是在本烏力楞內,四次是在相鄰的烏力楞里。本烏力楞內的三次,一次是為尋找列娜的“烏麥”。鄂溫克人認為:小孩患重病時,病兒的靈魂去往另一個世界,需要以馴鹿、犴為祭品,請薩滿舉行求烏麥儀式,抓回靈魂。這次跳神,尼都薩滿“從黃昏開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來,后來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來”。一次是為遭受瘟疫之災的馴鹿跳神,這次跳神無比艱難,從天剛擦黑到繁星滿天再到東方泛白,足足跳了七八個小時,尼都薩滿“時而仰頭大叫”“時而低頭呻吟”“雙腳已經把希楞柱的一塊地踏出了個大坑”,遺憾的是結果不如人意,尼都薩滿“倒在坑里后毫無聲息,不過沒有多久,一陣‘嗚哇嗚哇的哭聲響了起來”,馴鹿在劫難逃,神力無法逆轉局勢。這次跳神,成為尼都薩滿人生的轉折點之一。尼都薩滿第三次跳神,是醫治日本吉田長官的腿傷,這次跳神,是尼都薩滿生命的終止符。尼都薩滿在相鄰烏力楞的跳神,一次是為突然失明的中年人治病,一次是為孩子看疥瘡,失明的人重見光明,孩子的疥瘡結痂愈合。此外,一次是為生病的馴鹿治病,還有一次是為一位升天的薩滿而跳。馴鹿遭受瘟疫是尼都薩滿生命的轉折點,他“在這場瘟疫中徹底地蒼老了。原本就不愛講話的他,更加的沉默了”。災難起點是尼都薩滿為相鄰烏力楞的馴鹿治病,帶回作為謝禮的馴鹿,未曾想馴鹿已染瘟疫,致使本烏力楞的鹿群遭受滅頂之災。如果說帶來瘟疫是無心之舉,那么跳神無濟于事,則讓尼都薩滿面對來自眾人和自我的雙重質疑,“埋葬馴鹿的時候,他把死去的馴鹿頸下的鈴鐺都摘了下來,那些鈴鐺足足裝了兩樺皮桶。他把它們放在希楞柱里,常常呆呆地看著它們”。在小說中,尼都薩滿之后再沒有跳神,也沒有展示神力的相關情節,直到異族入侵。
總之,從作為薩滿的層面來看,他是一位沉默、敦厚的長者形象,擁有非凡神力,為氏族人畜的平安與興旺恪盡職守,為自己未能解決的問題愧疚不已。當氏族平靜的生活被異族入侵攪擾時,他挺身而出,奮力一搏,展現出令人震撼的神性能量與強烈的人格魅力。
另一方面,從作為普通人的層面來看,他善良隱忍,因不忍看到弟弟失望的目光,主動讓出所愛之人,以犧牲一生幸福為代價。后來他又因為不忍心達瑪拉背負罵名,極力克制自我,以生命力的消耗為代價。尼都薩滿情感生活的轉折點是在弟弟林克過世之后。在此之前,他對男女問題是非常抵制的,具體表現在:當羅林斯基開有關女人的玩笑時,那些身邊有女人的男人都笑,只有尼都薩滿是不笑的,他皺著眉離開喧鬧的聚會。當達西說,尼都薩滿神力不管用是因為沒有女人時,他嘴唇哆嗦一下,什么也沒有反駁。尼都薩滿與林克的關系也一般,“尼都薩滿和我父親一點也不像親兄弟。他們很少在一起說話,狩獵時也從不結伴而行”,甚至在是否照顧達瑪拉而推遲搬遷的討論中發生正面沖突。這些問題都是觸碰到尼都薩滿敏感點的問題。愛而不能的狀況,在林克過世后發生改變。“父親走了以后,尼都薩滿仿佛變了個人。以前他胡子拉碴的,現在他卻把臉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現在卻恢復了男人的樣子。”“除了相貌發生了改變之外,不愛與人說話的尼都薩滿還喜歡讓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點小事都要邀眾人商議,與他以前一人決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尼都薩滿對達瑪拉的愛非常細膩,他會為了能夠與達瑪拉面對面而加快搬遷的頻率,也會因達瑪拉感慨花兒好看在希楞住都搬遷的情況下繼續駐留原地,直到花朵凋謝。他會留意達瑪拉夢到漂亮簪子特意讓羅林斯基換銀簪子給她。他甚至在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收集起來,為達瑪拉悄悄縫制裙子,也會將達瑪拉送給她的煙袋時刻佩戴在身邊。這時的尼都薩滿是充滿活力的,是可愛的。但是按照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后,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他們之間的情感招致大家的敵意,他們的愛之光漸漸暗淡下去,達瑪拉在魯尼的婚禮上穿著尼都薩滿贈送的裙子盡情舞蹈耗盡生命力之后,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時候狩獵,什么時候給馴鹿鋸茸,什么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
在為達瑪拉主持葬禮時,尼都薩滿唱了一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蘊含著他對達瑪拉深深的愛。“請你架起橋來吧,走到你面前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那么她踏著的,是自己的鮮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那么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淚水!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腳上的鮮血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也請你們讓她平安地跳過去。你們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只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會嗚咽! ”鄂溫克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幸福世界,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善良,血河上會浮現出一座橋;如果作惡,血河中跳出石頭,若有悔改之意,就會從石頭跳過,否則,將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消亡。尼都薩滿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為她歌唱。愛而不能,生而不得,只能用神力護送她的亡魂,希望她去往幸福的歸宿,何其深沉,何其濃烈。從普通人的層面來看,尼都薩滿善良隱忍,極其富有犧牲精神。對所愛之人,他的愛既溫柔細膩又深沉強烈,遺憾的是,他終身都在愛而不能、愛而不得的困境中掙扎糾結,直到生命終結。b
二、妮浩薩滿形象分析
妮浩是獵人阿來克的女兒,她出場時“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著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她的高顴骨被兩綹劉海遮蓋著,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著一條辮子,辮子上插著幾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來甜甜的”。幾年后,妮浩成為薩滿,“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連綴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征著人的肋骨的七根鐵條、雷電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銅鏡。她系著那條披肩,更是絢麗,那上面掛的飾物有水鴨、魚、天鵝和布谷鳥。她穿著的神裙,綴著無數串小銅鈴,吊著十二條彩色的飄帶,象征著十二個屬相。她戴的神帽,像一只扣在頭頂的大樺皮碗,后面垂著長方形的布簾,頂端豎著兩只小型的銅制鹿角,鹿角叉上懸掛著幾條紅黃藍的象征著彩虹的飄帶,而神帽的前面垂著紅色的絲條,剛好到妮浩的鼻梁那里,使她的目光要透過絲線的縫隙才能透射出來,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
妮浩成為薩滿是伴隨著病痛的,病痛之前已有征兆。當尼都薩滿為達瑪拉的亡魂唱歌時,妮浩一直打哆嗦,因為她前世與神歌有緣。而尼都薩滿扔神衣和神器時,妮浩一一拾起。之后妮浩行為怪異,比如她光著腳在雪地里跑卻不凍腳。她生病七晝夜,睜著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病愈后,她將瑪魯王頸下的銅鈴吞入口中,并在新的瑪魯王誕生后把銅鈴從口出吐出。在杰拉薩滿的教授下,她學會跳神,成為氏族的新薩滿,并承諾用生命和神賦予的能力保護氏族。
正如她承諾的那樣,妮浩為氏族事務盡職盡責:她為熊舉行風葬儀式,為金得主持婚禮,為達西和杰芙琳娜主持婚禮,也為“我”和瓦羅加主持婚禮。她曾為本氏族的酋長主持葬禮,也為金得主持過葬禮。妮浩一生遭遇最多的就是死亡,她的情感生活也與死亡相關,當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被魯尼和依芙琳娜同時一眼相中,魯尼主動出擊,率先向妮浩求婚,并迎娶妮浩,使得伊芙琳的兒子金得失去機會,后來金得在依芙琳的強硬命令下迎娶杰芙琳娜,在婚禮的當天在一棵枯樹上自盡。她的家庭生活也與死亡相關,最讓她痛心的就是失子之痛,妮浩先后失去了四個孩子: 為了救何寶林得重病的十歲兒子,妮浩失去了兒子果格力。為了救被熊骨卡住喉嚨的馬糞包,她可能會失去可愛的女兒交庫托坎。兒子耶爾尼斯涅為了救她而死,當時妮浩和魯尼參加完酋長的葬禮,為了盡快返回營地,抄近路途中遇險,妮浩翻下溝谷時被黑樺樹攔住,她看見黑樺樹探出兩只手,那手正是耶爾尼斯涅的。最后一次,妮浩為了救偷食鹿肉險些撐死的少年,在馬上臨產之際穿上神衣,結果少年活了過來,妮浩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他是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為了防止悲劇重演,妮浩選擇結束青春,“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而她活著的女兒貝爾娜因為懼怕死亡,選擇逃離母親,逃離家庭,直到妮浩過世,只在葬禮中現身。時過境遷,當現代化的氣息吹入烏力楞,人們不再需要通過求助薩滿跳神治病時,依芙琳說“以后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讓妮浩留下了感動的淚水。妮浩美麗、善良、隱忍,一生遭遇死亡無數,卻依舊對生活報以微笑。當薩滿的職責與個人幸福發生沖突之時,她依然盡職盡責。在與自己子女的鏈接層面,妮浩無疑是失敗的,但在與氏族眾生的鏈接層面,妮浩展現了無與倫比的母性光輝。c
薩滿文化是一種原始古老的宗教,它以萬物有靈、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及巫術等為組成部分。《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兩代薩滿——尼都薩滿和妮浩薩滿,都帶給讀者極為強烈的震撼,從“神性”的層面來看,他們都恪盡職守,為氏族的平安興旺忠誠守候;從“人性”的層面來看,他們都極富犧牲精神,他們都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不求回報地拯救最需要幫助的生命。
a 劉璐:《古老文明的生命悲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薩滿文明》,《文化學刊》2018年第5期,第83—84頁。
b 修磊:《論遲子建小說的薩滿文化因素——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7期,第128—132頁。
c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296頁。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9年四平市社會科學一般項目“《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形象演變與傷懷之感(編號:spsk201908)”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劉天勝,吉林師范大學滿族歷史文化專業2019級在讀博士研究生,吉林師范大學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