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有話說:
小的時候,我算是少年宮的常客,也曾在培訓班遇到過像倪安一樣那么干凈、俊朗又博學多聞的男孩。只不過,那時的我會默默地縮在角落偷偷打量他,并沒有像閔夏一樣去努力靠近。但是,即便和對方沒有交集,那個短暫的夏日也依舊是值得我珍藏的回憶,如煙火般絢爛。
屬于他的夏日,終究還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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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考過后,迎來沒有作業的長假。
按理來說,這對學生而言是三年一遇的福利,可對閔夏來說,這樣的長假是懲罰。
爸爸媽媽工作太忙,沒空帶她去旅行,周圍的小姐妹又都各自有了計劃,她連一個能一起逛街聊天的人都找不到,每天只能靠漫畫和電視節目度過,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可愛。
在青少年宮工作的小姨得知外甥女的苦惱,拉著她來到了自己上班的地方,要給她選一門興趣班來上。
閔夏原本沒什么興致,小時候爸媽也不是沒送她去學這學那的,哪一次她不是三分鐘熱度?可是,當她走進陶藝班的那一刻,故事開始改寫。
她的目光被展示架上的一只獨特的花瓶吸引,它的瓶肚寬大,瓶頸細長,花紋和用色十分大膽,乍一看很抽象,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那是一只扭曲的眼睛。
這個作品被命名為“渴望”,而制作者是一個名叫倪安的男孩——和她一樣,也是十五歲。
好奇心一瞬間泛起,閔夏扭頭詢問陶藝班的老師倪安是誰,老師指了指教室里靠窗的角落,對她道:“喏,就是他了。”
閔夏順著老師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藍色短袖T恤的男生正專心致志地捏胚。
男生有著濃黑如墨的眉和明亮的眼,耳朵微尖,下頜線條分明。泥土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一點點變換著形狀,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臉上,閔夏的視線在此刻定住。
像是感知到有人在看自己,倪安抬頭,目光探尋地投過來。
閔夏仿佛做錯了事被抓包一般迅速低下頭去,雙頰莫名紅得像成熟的番茄。
“一定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她小聲呢喃,也不知在解釋給誰聽。
鎮定了幾秒,閔夏伸手扯了扯小姨的衣擺,仰頭說:“我就學這個吧。”
2.
倪安其實不是陶藝班的學員,他是任課老師的侄子,說起來,應該算是陶藝班的助教。
他的姑姑和姑父都是陶藝工作者,姑父在業界已經小有名氣,擁有自己的工作室,姑姑則因為喜歡小朋友,選擇當了老師。
倪安從九歲時開始跟隨姑姑和姑父學制陶,至今已有六年,因為暑假沒作業,才被姑姑拉來幫忙。
“怪不得他的作品就是和別人的不一樣。”從同桌學員那里打聽到這些后,閔夏雙手撐著下巴,一邊向正在指導他人的倪安投去視線,一邊感嘆。
大抵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之間總有奇妙的默契,同桌察覺閔夏的視線,朝她擠眉弄眼:“哦?哪里不一樣啦?”
閔夏收回目光,沒有理會對方眼里的促狹,認真地答道:“說不清楚,就覺得有一種高級感,就像……畢加索的畫!”
閔夏思考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想起一個畫家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其實她也看不懂畢加索的畫,只不過因為人家有名,便拿出來打比方。
但這話落在倪安的耳里,是至高的贊譽。
他原本只是過來檢查一下大家的進度,聽到閔夏的話,不由得駐足。
展示架上器物很多,他的花瓶并不是最受歡迎的,因為那個造型和配色并不符合一般人的審美。
但,有誰會不喜歡聽被夸獎?因此,倪安往這位新入學不到三天的同學看過去。
挺漂亮的女生,尤其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慧黠中帶了幾分天真。
除了指導學員的手藝,倪安平時很少主動和人搭話。那天,他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閔夏的面前,對她說了聲“謝謝”。
閔夏正沉迷于輸出彩虹屁,完全沒留意到有人過來,聞言,嚇了一跳。
她緩緩扭過腦袋看著來人,隨即臉紅得像只在熱水里滾過一遭的蝦子。
倪安注視著閔夏臉紅的全程,也不知道哪個笑點被戳中,竟撲哧一聲樂出聲,眉眼瞬時彎成新月。
閔夏窘迫得要命,借口去上廁所,匆匆逃離教室。
走出教室的一瞬,她回過味來,自己大概是傻子吧,一沒做壞事,二沒說壞話,何必如此狼狽地逃跑?于是,她深吸一口氣,又折返。
倪安此時已在她的位子上坐下,手里還多了一團不明物。
不明物是閔夏因為無聊而捏的水冰月,不過那也是她自認為的,除了她自己,誰能看出來這是美少女戰士?
倪安饒有興致地端詳了片刻,仰頭對閔夏說:“挺可愛的,你還挺有天賦。”
雖然明知道可能是對方的“商業互贊”,閔夏還是忍不住有些開心。她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問:“你看出我捏的是什么了?”
倪安點了點頭,干凈的眸子里一片真誠:“嗯,一眼就看出來了,是青蛙吧。眼睛捏得很像,還加了翅膀,想象力真不錯。”
閔夏愣住,仿佛像一只被燒壞的陶瓷制品,當場裂開。
3.
“他一定是故意的!”
直到回到家,閔夏還在因為她捏失敗的“水冰月”而生氣,就因為倪安說它是青蛙,導致整個陶藝班的學員笑了她整整一節課。
起初她覺得也不能怪倪安,他也不是有心要認錯的,可是后來她越想越覺得不對,似乎在大家笑她的時候,他也跟著笑了。
接連好幾天,閔夏都盯著倪安的一舉一動,每每看到他露出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她心中的猜測便篤定一分。
終于,一周后,她在陶藝課結束后攔住了倪安的去路。
倪安一臉困惑:“閔同學,你還有什么事嗎?”
閔夏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沒好氣地說:“上次你是故意的吧,耍人好玩嗎?”
她明明也沒得罪他,還說了他那么多好聽的話,為什么他要捉弄她呢?她想不明白,也有點委屈,感覺自己的一片真心都錯付了。
這一委屈,聲調就有些變了,尾音沙沙的,有些悶。
倪安察覺到女生的情緒不對,但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小心地詢問:“我做了什么事讓你不高興?”
閔夏一聽這話更是生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上次要不是你說我做的水冰月是青蛙,大家能笑我這么多天嗎?本來我對陶藝也沒什么興趣,要不是看你做的那個花瓶好看,我也不會報班。古人常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你這匹千里馬怎么還撅蹄子傷我這個伯樂呢。”
閔夏噼里啪啦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完,倪安消化了一會才明白她生氣的原因,不由得一陣苦笑。
他沒看過美少女戰士,自然不知道水冰月,事實上,直到今天她說出口,他才知道她捏的那個小泥團不是青蛙。
不過,總歸是他認錯了她的作品才導致她被大家取樂,因此,倪安好脾氣地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
說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書包外的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個掛件,放在了閔夏的手心。
掛件是個帶著翅膀的小青蛙,陶瓷質地,原型正是閔夏做的水冰月。
那天她被大家笑過之后就賭氣將它丟到了一邊,后來就再也找不著了。她以為是誰把它當成垃圾扔掉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倪安的手上,更沒想到,他竟然還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二次創作,將它做成了掛件。
別說,其實她捏的水冰月真的更適合當青蛙,還怪可愛的。
閔夏伸手撫摸著小青蛙的眼睛,心里頭那點委屈悄然消逝。
“抱歉啊,沒經過你同意就把它做了出來,不過,我真以為它是青蛙,沒有故意要撅蹄子的意思。”
這話回應的是閔夏之前說的那句“你這匹千里馬怎么還撅蹄子傷我這個伯樂呢”,倪安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把典故說得這么好笑,靈機一動,拿來調侃了一下。
剛說完,他又忍不住樂了,不過,擔心女生不高興,他不敢太明顯,側過頭咳嗽了幾聲,假裝只是喉嚨癢。
閔夏觀察了他這么多天,哪能不知道他的意圖,只是她現在已經不生氣了,于是放他一馬:“想笑就笑唄,又沒人逼你憋著。”
倪安聞言,仿佛一瓶被搖晃過的可樂打開了瓶蓋,笑聲噗地沖了出來。
他的動靜不小,引得其他興趣班的學生紛紛往這里看,閔夏覺得丟人,后悔解放他的天性,踮起腳尖伸手便要捂他的嘴。
地板才被拖過,水漬尚未完全干掉,閔夏不慎腳底打滑,整個人朝倪安的身上撲過去。他危機意識重,本能地一閃,閃過之后才想到不能讓人家女生摔了,于是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拉。
一拉一扯之間,兩人竟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穩住了。
姿勢奇怪的主要是閔夏,她上半身因為慣性往前傾,左腿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往后抬起,從倪安的角度來看,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撅蹄子”的動作。
笑點再次被戳中,倪安將閔夏扶穩后,忍不住轉過背,肩膀瘋狂地抖動。
閔夏滿腦袋問號:“不是,我有那么好笑嗎?”
回答她的是倪安抖動得更加厲害的肩膀。
4.
打那以后,接連一周,倪安都像是中了蠱似的,一見到閔夏就忍不住偷樂。
閔夏滿目蒼涼,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好歹也算個美少女,怎么到他眼里就成了個諧星?
不過,因為倪安并沒有惡意,而且兩人還因為這個契機成了朋友,閔夏也就沒有過多計較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帶給人家的是快樂。
除了笑點奇怪了些,倪安這個人還是挺正常的。他平素寡言,只有在和學員討論制陶的時候,話才會多一些。
閔夏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熱愛陶藝,每次談及相關文化時,總是滔滔不絕,不管是真實的歷史,還是神話故事,都能信手拈來。
他可以從宇宙大爆炸講到盤古開天辟地,也可以從女媧造人講到半坡文化,既生動又有趣。
閔夏常常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一起沉浸到他說的陶瓷世界,看著他在那個世界里發光發亮,一如東方的啟明星。
她佩服他,更羨慕他,因為他說,這些扎實的知識除了來自書本,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父母帶著他游歷了國內各地的博物館。
“他們答應我,等我考上目標大學,就帶我去看國外的博物館。”
那時課程結束,大家都已經離開,閔夏留下來幫倪安整理教室,順便問他怎么會懂得這么多,他如是回答。
閔夏趴在桌上,羨慕地長嘆:“啊,真好,我家都沒有人能帶我出去。”
閔家父母是做餐飲的,店面開得大,他們每天都早出晚歸,全年幾乎無休,所以每年的寒暑假,她總是一個人在家。
閔夏知道父母這么辛苦是為了自己,很少抱怨什么。可是,不抱怨不代表不會失落,特別是每次開學后聽到班上的朋友說假期和爸媽去了哪里玩的時候,這種失落感尤為明顯。
那種只有她沒有經歷可分享的時刻,太孤獨了。
倪安的一番話勾起閔夏的傷感,想到高中開學后,新同學圍在一起討論暑假旅游軼事的場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有些酸脹。
她趕忙將頭埋在臂彎下,不讓倪安看出端倪,但這個動作本身就代表了有事,因此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雜物,走過去輕聲詢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閔夏沒有抬頭,聲音很悶:“沒事,就是有些困了。”
這個理由太過蹩腳,倪安自然不信,不過他尊重她的意愿,沒有追問下去,只是伸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便安靜了。
哪知剛收回手,身旁突然傳來抽泣聲。
倪安不知所措,不知道此時是該出聲安慰呢,還是繼續保持沉默。
第一次,他意識到,眼前的女生不完全是平日里表現得那般開朗,她和架子上的那些陶瓷一樣,美麗又脆弱,需要人好好保護。
5.
那天閔夏并沒有哭太久,她這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發泄完了,擦擦眼睛就能笑得燦爛,很快就跟沒事人一樣嘻嘻哈哈。
可是,倪安接連幾天都睡不著,他總是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女生趴在桌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傷心模樣。
到底她有什么心事?倪安猜不透,只能去問姑姑。
姑姑挺詫異的,打趣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關心同學了?”
她這個侄子哪哪都好,就是太封閉,時間都用在了學習和陶藝上,幾乎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地步,這樣的他忽然對周圍的人有了關心,著實讓她意外。
倪安被姑姑的反應弄得有些惱,心里一急,便說:“誰關心她了,只不過她報的課快結束了,我擔心她在這里學得不開心,以后不再續課,影響你的績效。”
聽了這話,姑姑不贊同地搖頭,剛想教育他別這么市儈,坦白說自己交到了朋友不就挺好?可是她的嘴巴剛張開,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
門沒關,閔夏站在門口,表情不怎么好看。顯然,剛才男生的話,她全都聽到了。
她之前怕自己三分鐘熱度,只報了半個月的班,現在是來續課的,沒想到這么不湊巧,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
手里捏著的續課表和裝著現金的信封頓時有些重,閔夏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走到辦公桌前,將表單和信封放下。
她對老師說了來意,之后與倪安擦肩而過,沒有看他一眼。
“閔夏……”倪安下意識地追上去,女生沒有停下腳步,他目睹她的背影,臉色在熾熱的陽光下發白。
閔夏仍然來陶藝班上課,但不再搭理倪安。
她很生氣,她以為他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原來他只當她是“顧客”,是他姑姑的“績效”。
倪安也很難受,幾次試圖跟她搭話,可是每一次都被刻意避開。
他心情不好,手藝也掉線,好幾次教人拉坯,均以失敗告終。他的陶藝生涯還未曾遭遇如此滑鐵盧,一時恨不得再也不過來。
姑姑很是內疚,兩個小朋友鬧別扭說起來多少也是因為她。
為了修復兩人的關系,她從閔夏的小姨處打聽到小姑娘的喜好,隨即傳達給了倪安:“閔夏的爸媽工作很忙,幾乎從來沒帶她出去玩過,所以她最想要的大概是一次旅行。”
旅行?怪不得那天她會那么傷心,是因為聽到他的旅行計劃而觸景生情吧。
倪安眉頭緊鎖,可是,他要怎么幫她?他總不能自己帶著她去旅行吧,就算他想,她爸媽也不一定會同意。
姑姑早有準備,拿出一張省博物館的宣傳單,說道:“不如我們陶藝班的人一起去吧,剛好省博物館有瓷器展,又在市內,不算遠,不過我得事先征求家長們的同意。”
這倒是個好主意,倪安點了點頭。
事情就這么定下,姑姑很快給陶藝班的家長們發信息。對于這種拓展見識的活動,絕大多數家長都不反對,于是省博物館之行很快提上日程。
6.
閔夏絲毫沒懷疑省博物館之行是倪安和他姑姑特意為她定制的,收到消息的時候,她高興得不得了。
閔父閔母本就在這方面愧對女兒,出發那天,給她的書包里塞了不少零食。
憑著一書包零食,閔夏成了眾人的中心,學員們都圍在她身邊一邊瓜分零食、一邊嘰嘰喳喳,倪安根本找不到空隙和她搭話。
他兀自走在隊伍的后頭,心情不悅。
直到閔夏包里的零食被瓜分完了,而她看展比較慢,才逐漸落單。
省博物館舉辦的這場瓷器展主要是明清時期的作品,而她所處的位置剛好是清朝區。
閔夏也曾在網上看到過一些吐槽,說清朝時期的瓷器都是暴發戶的審美,各種繁復的花紋和慘不忍睹的配色往上堆,沒有美感。可是眼前的展品并不是那樣,素凈有之,繁復有之,沒有一個可以說是丑的。
閔夏一邊看,一邊碎碎念,這些話都落在了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的倪安耳里。終于他上前一步,說道:“其實網上吐槽的大部分都是乾隆時期的作品,康熙和雍正時期的作品還是不一樣的,而且我覺得乾隆時期的作品也不能說丑,只不過風格不一樣。有人喜歡富貴,有人喜歡素凈,沒有誰就更高級。”
他說得太自然,仿佛和她之間從未發生過齟齬,以至于她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回神的瞬間,她轉身就走,倪安拉住她,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那天在辦公室,我不是有意那么說的。”
閔夏不信,扭頭看著他,口吻有些冷:“算了吧,無意間說出的話不是更說明你內心就是這么想的嗎?”
“我真沒有……”倪安苦著一張臉,心里急于澄清,嘴上卻笨拙得不知如何措辭。
其實,閔夏要的不過是一句“我沒把你當‘績效,我把你當朋友”,可惜她等待了這么多天,倪安依然沒有說出這句話。
閔夏撥開倪安的手,失望地大步往前。
之后的展覽,她興致缺缺,即便有志愿者在旁講解得繪聲繪色,她也提不起精神。
從博物館出來,烈日當空,熱浪朝著閔夏撲過來,吹得她像一朵被曬蔫了的花,完全沒有了早晨出發時的朝氣。
路邊的甜品店前排了長龍,閔夏舔了舔干澀的唇,也想給自己買一點,可是伸手往包里一摸,這才想起,爸媽光顧著給她塞零食,忘了給她零用錢。
此時,一杯澆著果醬的圣代被遞了過來。
“吃吧,你最喜歡的草莓味。” 倪安神色緊張,他擔心閔夏不接受,一直很小心地看著她的神色。
閔夏頗為猶豫,她抬眼看了看倪安額頭上冒出的一層汗珠,終是不忍拒絕,最后接過來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草莓味的?”
倪安瞠目,這才知道自己好像說漏了什么,耳根漸漸變紅,好一會才支支吾吾地回答:“前天聽你和你同桌聊天的時候知道的。”
那個瞬間,閔夏腦子里驀然響起了媽媽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判斷一個人的真心,不能只看他說什么,還要看他做什么。
原來他一直在關注著她啊,或許,那天的話真的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閔夏捧著圣代杯笑了,緊接著,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塊冰激凌放進嘴里,冰激凌在口中融化,沁涼而清甜,趕走了炎炎夏日的煩悶。
7.
因為一杯草莓圣代,閔夏原諒了倪安。
那天他們并肩逛完了展區里的所有展品,并約定好,以后上了大學,他們再一起看遍全世界的博物館。
“到時,你要繼續當我的講解員。”在展覽的出口處,閔夏這么對倪安說,為了不讓他反悔,她伸出手,要跟他拉鉤。
倪安看著她無比認真的表情,奇怪的笑點又被戳中,笑過之后,他伸手鉤住了她的小拇指,晃了晃。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十五歲的夏日長假,終于在閔夏清脆的誓言中拉下帷幕。
有人說,誓言往往最后都會成為失言。
閔夏曾經不信,至少她不會忘記自己和倪安的約定,而他也不會忘。
但現實是,他沒能再成為她的講解員,一次都沒有。
陶藝班的課程結束后,他們的高中生涯開始,倪安不是A市人,他的父母在A市下屬的一個縣城里開工廠,他得回縣城讀書,而閔夏則去了A市的二中。
兩人不在一個地方,作息時間也不同步,只能靠網絡保持聯系。起初他們還天天都會互相道早安、晚安,后來隨著各自學業壓力的增大,交流便漸漸少了。
說不失落是騙人的,但閔夏能理解倪安,他曾說過他要考央美,那是他姑父畢業的學校,因此,高中時必須全力以赴。她不愿過多地打擾他,只是在升入高三的時候,默默地在教室背后的志向欄上寫下“考到北京去”五個字。
她成功了,考上了北理,雖然不像清華北大那么有名,但也是很好的學校。爸爸媽媽為了獎勵她,決定關店一周,陪她去北京玩一玩。
如果是三年前聽到這樣的消息,閔夏大概會高興得睡不著,可是現在,她臉上笑意不減,眼底卻沒多少興奮。
因為,倪安沒有回復她的消息。
他們最后的聯系止于高三之前的那個夏天。那天是七夕節,閔夏想要獲得一點鼓勵,鼓起勇氣問他明年的今天要不要一起去旅行,他沒有回答。
從那以后,他就好像消失了。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當天,她不死心,又給他發了一條:“當初說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這話還算數嗎?”
仍舊沒有回音。
閔夏心灰意冷,收拾了東西和父母一起出發去了北京。他們去了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也去爬了長城,參觀了頤和園和天壇。
她玩得很開心,只是在博物院里聽到一邊的解說員講解時,偶爾還是會滑過一兩秒的念頭:要是在她身邊的是倪安就好了。
8.
大學四年一晃而過。
閔夏過得很充實,學業上,她足夠努力,年年都拿獎學金,生活上也很愉悅,室友性格都不錯,大家常常會在節假日相邀一起去旅游。
他們走了許多地方,國內和國外都有,不管到哪里,閔夏總會看看當地有沒有博物館或者是瓷器展之類的活動。有的話,她就去逛逛,好像沒有倪安的陪伴,也沒什么。
畢業后,閔夏回到了A市。她學的法律,在一家不錯的律師事務所通過了面試,上班的日子定在立秋。
閔夏回到家,還有半個月左右的假期。
在家休息了幾天,她決定出去透一下氣。也是這個偶然的決定,令她再次見到了倪安。
她原本只是打算開車兜一下風,不知不覺竟開到了青少年宮門前。
下車以后,她才知道,原來的青少年宮早已搬到了別處,現在這個地方成了一個專門出租做展會的地方。
里頭剛好在進行瓷器展,展會不大,也沒有什么名家之作,因此價格不高,閔夏隨意地逛了逛,卻在一套瓷盤面前駐足了。
那套瓷盤的一角做了立體的泥塑,分別是青蛙、蜻蜓、鯉魚與荷花,童趣可愛,讓閔夏想起自己和倪安共同完成的那個青蛙。她剛想拿起來看看,另一雙手比她更快。
閔夏抬頭,神色一僵。
一眼,她就認出了他是倪安,而他也在看她,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片刻后,倪安才微笑著先開口:“閔夏?好久不見,什么時候回來的?”
閔夏只覺得眼眶發熱,想哭又有點想笑,怎么偏偏會在這個地方偶遇?
這些年,閔夏并非完全沒有倪安的消息。
再怎么說,她的小姨和他的姑姑也曾經是同事,總有一些只言片語傳到她的耳里。
比如他高三特意去了北京集訓,最后卻在專業考試中失利,未能過線。
比如他跟隨姑父一起去了景德鎮,姑父在當地開了工作室,而他考入了陶瓷大學。
再比如,他還沒畢業,作品就被上海的一家藝術中心收下,他也因此成了陶藝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閔夏知道他人生當中的許多大事,但始終沒有勇氣再打開他的聯絡方式。
她的勇氣,一半用在了高三之后的那條短信上,另一半,則用在了大二那年的景德鎮之行。
大二那年,室友之一想去景德鎮看看,其他人不感興趣,唯有她假裝不在意地說自己有空,于是在六月的考試季過后,她和室友背上了行囊。
到了當地,她才知室友是去見網友的,對方也是陶瓷大學的學生,高高瘦瘦,一股文青風。
她深吸一口氣,問男生認不認識一個叫倪安的人,男生回答:“認識啊,他很有名,作品很受歡迎。”
閔夏問了陶瓷大學美術學院的地址,心想過去碰碰運氣就好,遇見了就給自己一點勇氣去追問一個結果,遇不到就當和他沒有緣分。
她運氣不差,的確是遇到了,只不過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跟著一個長發女孩。女孩長得漂亮、溫婉,兩人貼得很近,關系親密的模樣。
閔夏眼看著兩人逐漸往自己的方向走近,在他們注意到她之前急速轉身,逃離了現場。
此后,她告訴自己,念念不忘的游戲該停止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得不錯,至少在之后的歲月里,她沒有再頻繁地想起倪安這個名字,即便想起,也不至于太難過。
直到在這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再一次和這個人面對面相遇,閔夏發現自己遠遠沒有那么平靜。
她仍然想知道,為什么他不再回復她的消息,為什么他忘了他們的約定。
9.
短暫的寒暄之后,閔夏和倪安出了會展,漫步在青少年宮中央的小花園里。
閔夏穩了穩心神,問出心頭的疑惑,倪安靜默片刻,很是鄭重地對她說了對不起。
“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非央美不上的話吧?那時我一心只想實現目標,還特意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原本以為這樣就能成功,結果還是失敗,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覺得自己沒有臉再面對親人和朋友,所以……”
后面的話沒說完,但閔夏已經懂了。
她其實一點都不在意他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沒考上目標大學又怎么樣?他在她心里永遠都是那個博學多聞的人,是在她的世界里閃閃發亮的星星。
可惜,他未曾給她機會,讓他了解她的內心。
說到底,她對他來說沒那么重要吧。如果真的重要,又怎會因為那一點少年自尊就徹底將她遺忘在人海?
也是,不過短短一夏的交集,不會再有人像她這樣,傻傻地記這么多年的。
閔夏釋然了,既然理由只是如此簡單,沒有別的隱情,那她也可以徹底放下,往前看了。
“倒也不用這么嚴肅的道歉啦,我不過是有點不甘心,覺得自己好像也沒說錯什么,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人了呢——果然是你的錯。”成年人自然不會讓場面太難看,閔夏佯裝輕松地開了個玩笑,欲將這一段畫下休止符。
倪安很是配合地笑了,兩人轉眼間走到了少年宮的門口。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閔夏與倪安道別,她沒有說下次再見這種話,揮了揮手,便行至停車處,開車離開。
倪安目送那輛藍色寶馬消失,在原地駐足了許久,才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姑姑家,倪安將新買的盤子放進廚房,隨后往沙發上一躺,神色疲憊。
茶幾上放著幾塊碎陶瓷,正是閔夏當初捏的那只小青蛙。當時倪安將它做出來后就送給了她。后來陶藝班結束,她想要展架上那只他做的花瓶,于是他提出拿這個交換。
之后,這個掛件便一直掛在了他的手機上,直到今天出門前,掛件的皮繩斷了,小青蛙摔在了地上。
倪安盯著茶幾上的陶瓷碎塊,自嘲地一笑:“大概真是天意。”
其實,倪安這些年沒有聯系閔夏,不是簡單的自尊心作祟。
高二暑假,爸媽的工廠資金周轉不靈,家里的氣氛陡然變差。倪安敏感地察覺到,心神不安,也就忽略了閔夏的消息。
高三,家里欠下不少債務,但他仍被送到北京集訓。為了不讓爸媽白白辛苦,他發誓非考上央美不可。或許是壓力太大,他臨考反而發揮失誤,這一打擊令他鉆了牛角尖。他覺得對不起父母,更覺得自己沒用,差點連文化科目的考試都不想考了,直到姑父將他帶到景德鎮住了幾周,努力勸導,他才恢復。
后來,姑父決定在景德鎮開工作室,而他則調整了目標,報考了陶瓷大學。
他曾想過要與閔夏恢復聯系,但每次打開消息窗口,看到她問的那句“當初說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這話還算數嗎”,他就沉默了。
年少時不知人間疾苦,可以隨便承諾,此時卻不同,他害怕自己做不到,讓人更失望,便不敢再輕易許下什么。
尤其是從姑姑那里知道,她的人生走得有多精彩的時候,他就更不敢叨擾了。
他知道,沒有他,她會遇到更優秀的人。
倪安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窗外斜陽西沉,不多時,起風了,風中卷著即將到來的秋意,吹散了他的發。
屬于他的夏日,終究還是過去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