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瑪麗安娜·恩里克斯
阿根廷作家,記者。1973年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1995年憑借處女作《墮落最糟糕》在西班牙語文壇嶄露頭角,其后又發表了多部小說和短篇小說集,躋身拉美重要作家之列,被譽為“驚悚小說公主”。
插畫師范曄文
畢業于清華大學,后赴芬蘭和美國繼續學習視覺傳達設計專業。先后供職于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三聯書店和4A廣告設計公司(芬蘭)。目前就職于外研社,從事書籍設計的工作,專注于中西文字體的應用和圖形信息的設計。
本書由12則短篇故事組成。從充滿現代氣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到悶熱荒蠻的熱帶叢林、荒僻的偏遠小鎮,從殖民地時代到現代,作者將阿根廷歷史傳說、社會事件糅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色彩濃烈、新舊交織的阿根廷圖景。
當我決定搬到憲法區爺爺奶奶留下來的那棟房子時,家里人都覺得我瘋了。這棟位于總督大街上的沉重的石頭房子,有著綠色的鐵門和鋪著馬賽克瓷磚的地板,某些細節處還可以看到裝飾派的遺風。瓷磚已經使用多年,磨損得很厲害,要是我哪天想起來給地板打個蠟,估計能修出個光滑的溜冰場來。然而我卻一直鐘愛著這棟房子。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大人們曾把它租給一家律師事務所。我仍記得當時自己有多么沮喪,我想念那些帶有高高的落地窗的房間,想念那個如同神秘花園般的內庭。經過大門的時候卻再不能自由進入,讓我感覺很失落。我甚至沒有那么想念爺爺,他沉默寡言,幾乎從來不笑,也從不娛樂,他死的時候我都沒怎么哭。倒是在他死后,至少有幾年呢,我一度因為失去了這棟房子而痛哭過好幾回。
繼律師之后,這棟房子又接納過一群牙醫,最后落到了一家旅行雜志社手里——雜志社不到兩年就倒閉了。這棟房子雖然古老,卻極美極舒適,保養也相當得法,然而沒有人,或者說很少有人愿意住在這個區。雜志社租這棟房子也純粹是因為,就當時的市價來說,房租相當便宜。不過低廉的房租卻并沒能挽救這家雜志社,它很快就破產了,辦公室也被洗劫一空。電腦啊,微波爐啊,甚至連笨重的復印機都被搬走了。
憲法區有個火車站,那里的火車都是從城南開過來的。十九世紀時,這片區域曾是布宜諾斯艾利斯貴族們的聚居地,所以才建起了這些像我家這樣的大房子。在火車站另一邊的巴拉卡區還有許多大宅,現在都已改成了旅館、養老院,或者索性已只剩斷壁殘垣。1887年,為了躲避黃熱病,那些貴族家庭向城北奔逃。沒有什么人回來,或者說幾乎沒有人。許多年間,像我爺爺那樣的富商得以買下這些帶有滴水獸首和黃銅門環的石頭房子,但是這個區卻永遠被打上了逃離、被棄和不受歡迎的標記。
而且,情況越來越糟。
然而,如果你懂得這里的生存法則,熟悉每一條街道,知道什么時候在哪里會發生什么,這里其實并不危險。或者說,沒有那么危險。我知道如果周五晚上去卡拉依廣場的話,極有可能會被卷入幾個幫派的混戰:塞巴約街的小毒販們會跟其他入侵者爭搶地盤,還會追著那些永遠還不上錢的癮君子討債;而神志混亂的癮君子們受不得一丁點兒刺激,總是抄起瓶子就打;疲憊的異裝癖者喝得醉醺醺的,也同樣緊緊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在主干道上比在索利斯街上更容易遭遇劫匪,雖然主干道上燈火通明,而索利斯街昏昏暗暗——僅有的幾盞路燈大部分還是壞的。我在主干道上被搶過兩次,每次都是兩個男孩跑到我身邊,搶走我的包,把我推倒在地。第一次我報了警,第二次我知道報警也沒用,警察為了回報那些小年輕給他們幫過的忙,默許他們在主干道上搶劫,只要不超過高速路橋就行,這段免責搶劫大道跨越三個街區。在這個區安全活動是需要掌握訣竅的,雖然出人意料的事情總會發生。我很好地掌握了這些訣竅,那就是別害怕,跟一些關鍵人物搞好關系,和鄰居打招呼,即便對罪犯也要如此——或者說對罪犯尤其要如此,還要永遠昂首挺胸地走路,同時保持警覺。
我喜歡這個區,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為什么:在這里我如魚得水,感覺自己獨一無二、勇敢、清醒。這座城市已經沒有幾個地方像憲法區這樣了;除了郊區的幾處貧民窟以外,城里富庶而友好,更加熱鬧、龐大,生活也容易得多。住在憲法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這里很美,所有的角落都曾經繁花似錦、富麗堂皇,就像一座座破敗的廟堂,為不信神的人所占據——他們從不知曉,在這些院墻之間,曾經回蕩著對古老神靈的贊頌。
這里有很多人露宿街頭,但規模都比不上離我家兩公里遠的議會廣場。那兒有個真正的營地,就在立法大樓對面。它是如此備受忽視,但又是如此引人注目。在那里,每天晚上都會有一群志愿者向人們分發食物,檢查孩子們的健康狀況,冬天發毛毯,夏天分發冰鎮的飲用水。而憲法區的流浪漢們卻被人遺忘了,沒有什么人前來救助。我家對面的街角曾經有個商店,如今門窗都被磚封住,防止有人占用。現在街角那里住著一個年輕女人和她的兒子。女人懷著孕,應該還沒幾個月,但是這個區吸毒的母親們都那么瘦,也看不出來她到底懷有幾個月的身孕。她的兒子應該五歲了,沒有上學,每天游蕩在地鐵里靠售賣圣人埃斯佩蒂多的像章換點錢。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有一天從市中心回來的時候,我在車廂里看到了他。他做生意的方式讓人不怎么舒服:先把圣人像章塞給乘客,然后伸出一只沾滿油污的小手迅速地和乘客握一下手。乘客們既同情他,又覺得惡心,因為小男孩又臟又臭。但是我從來沒見過誰有足夠的同情心把他拉出地鐵,帶回家,給他洗個澡,然后打電話給救助站。人們也就是跟他握個手,買他的像章。他的眉頭總是緊鎖著,說話的時候嗓音干澀嘶啞;他經常感冒,有時候會和地鐵里的流浪兒童或者憲法區的其他小男孩在一起抽煙。
有一天,我們一起從地鐵站回家。他沒和我說話,但是我們并排走著。我問了他幾個無聊的問題——他的年齡,他的名字;他沒回答我。他不是個可愛暖心的小男孩。當我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卻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