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麗,郭旭東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0)
茶館是中國城市常見的一種市民消閑場所,是城市居民休閑放松、消磨時間的理想去處。但如若立足于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時段,則茶館之于中國城市居民的作用遠非娛樂消閑所能概括。實際上,在這一近代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關鍵時期,茶館儼然已成為城市社會網絡的重要結合點,為普通民眾提供了傳播信息、交往互動的社會空間(1)王笛:《茶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尤其在1912年民國正式成立后,隨著社會動蕩的進一步加劇,茶館在民間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更顯重要。因此,對民國時期茶館文化的研究,對于我們理解處于歷史轉折點中的中國政治社會(2)此處借用印度學者帕薩·查特杰(Pasha Chatterjee)的“政治社會”理論,代指中介于國家與中產階級公民社會(精英階層)之間的底層生活領域。參見[印]帕薩·查特杰:《被治理者的政治》,田立年版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6-48頁。的市民公共生活與大眾文化面貌理應有所助益。
創作《茶館》的老舍先生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便注意到茶館與社會結構之間隱含的呼應,他在《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中談到:“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我要是把他們(下茶館的小人物)集合到一個茶館里,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3)老舍:《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文藝研究》,1979年第2期。循此思路,研究者業已有意識地將茶館作為觀察中國近代史“潛流”的一扇窗口,將茶館文化視為近代中國社會文化的縮影(4)譬如,盧漢超便認為,“茶館一直與傳統中國的城市生活聯系在一起。盡管茶館的重要性因地方、社會群體或階級而異,但毫無疑問,茶館是最能體現中國文化特征的文化形式之一”。參見Lu,Han Chao.,“Away from Nanking Road: Small Stores and Neighborhood Life in Modern Shanghai,”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4,No.1,1995,pp.93-123.此外,對近代中國茶館文化進行專門研究的文獻數量已漸成規模,以下僅舉幾篇:Shao,Qin.,“Tempest over teapots: The vilification of teahouse culture in early republican Chin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7,No.4,1998,pp.1009-1041;Goldstein,J.,“From Teahouse to Playhouse: Theaters As Social Texts in Early-Twentieth-Century Chin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62,No.3,2003,pp.753-779;潮龍起:《近代幫會的茶館與茶文化》,《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馮賢亮:《江南城鎮的茶館(1912-1949)》,《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因此,對民國茶館文化的研究,實有“以小見大”的效果,時人在茶館中看似不經意的活動,實則有著豐富的社會和文化內涵潛藏其中。這一基于“微觀史”史觀的假設,可謂是茶館研究一貫遵循的基本前提。對茶館的“微觀史”研究,尤以王笛在《街頭文化》、《茶館》等專著中對成都茶館文化的研究最為縝密、系統,產生了很大影響。他試圖通過對成都茶館文化的細致考察,展現底層大眾在國家、精英雙重壓迫下的持續抵抗活動,證明城市大眾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頑強的連續性(5)王笛:《街頭文化》,李德英,謝繼華,鄧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36頁;王笛:《茶館》,第186頁。。本文即是在王笛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茶館文化與社會權力之間的互動關系,考察“坐茶館”的底層大眾如何在日常實踐中抵抗現代化進程對傳統公共生活的侵入與宰制(6)王笛在其著作中已經關注到本文所采用的“日常抵抗”理論以及“弱者的武器”等概念。如他在《街頭文化》中指出,當“地方軍事力量的崛起”使民眾“不能從法律上獲得足夠的保護”時,民眾便會“將一些日常的抵抗方法作為‘弱者的武器’”。參見王笛:《街頭文化》,第288頁。但王笛的研究從傳統歷史研究方法入手(無論是“新興”的“微觀史”或“文化史”范式,其落腳點仍在于對歷史材料的整理、呈現和經驗性分析,只不過其經驗對象和“講故事”方式有所不同),未使用“日常抵抗”理論對歷史事件進行“文化研究”式地闡釋。而本文嘗試借由這種“文化研究”式的闡釋方式,理解底層社會參與茶館文化、開展“日常抵抗”的某些深層意指。。
而相較于傳統歷史研究以經驗性歷史敘述為主要論證方式,本文擬從理論闡釋與資料呈現相結合的文化研究視角切入,探索茶館文化背后的社會文化表征。如果說歷史研究的關注點是歷史資料的豐贍與完備,并在此基礎上盡可能還原事件本貌、回溯歷史進程,那么“歷史的文化研究”(historical cultural studies)所要著手的則是發掘歷史現象背后的深層意指,探討被規范化歷史敘述所遮蔽的底層民眾社會心態/感覺結構的表現形式。在此意義上,“歷史”可以成為文化研究的經驗對象,并且文化研究為考察“歷史”提供了區別于傳統歷史研究的另類途徑。如理查德·約翰遜(Richard Johnson)所言,“文化研究不必如歷史學一般看待歷史”,文化研究可以“為了追求一個更根本性的論點使用歷史案例。可以出于各種目的對過去進行‘入侵’”(7)Johnson,R.,“Historical returns:Transdisciplinarity, cultural studies and history”,European Journal of Culatural Studies,Vol.4,No.3,2001,pp.261-288.。這正是所謂文化研究“歷史轉向”的一種具體表現。由此,民國茶館文化作為一個具體的歷史案例,顯然可作為文化研究所觀照的研究對象。
同時,將民國茶館文化作為研究對象,亦符合文化研究一貫的“關注底層”的基本問題意識。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便曾指出,大眾是“重要的歷史因素”,“沉默的大多數在思考,如果他們沒能發出聲音,那是因為我們不去傾聽他們,剝奪了他們發聲的工具”(8)Grossberg,L.,ed.,“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 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in Morley,D. & Chen,Kuan-Hsing.,eds.,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 in Culatural studies,London:Routledge,1996,p.140.,霍爾由此呼吁文化研究學者應主動接近大眾,并將之視為文化實踐的主體與歷史發展的持續動力。在他看來,對底層大眾的關注理應成為我們觀察和反思社會現象的出發點,對政治社會的同情與介入是文化研究批判性立場的一種鮮明體現——即使說是最為鮮明的體現或許也并不夸張。此外,一旦涉及到民國茶館文化中蘊含的權力關系問題,則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研究視角亦可適用于對此權力關系表征的探究,因為“在文化研究看來,權力和權威分布于社會之中,形成了特有的社會形構與權力結構,而解釋這些權力結構便是文化研究的核心主題”(9)陶東風、和磊:《文化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頁。。基于此,當我們試圖透過民國茶館文化理解現代化進程中中國政治社會、公民社會與國家三者間的權力分配與互動關系時,文化研究的視角使我們能夠超越經驗性敘述的限制,深入到對問題本質的闡釋環節之中。
在論述展開前,我們尚需對民國茶館在當時政治社會、公民社會與國家三者聯系中扮演的角色做一先行判斷,以便明確本文論證的起點。依據查特杰的觀點,“政治社會”應是“國家”與“公民社會”之間的中介,其中“國家”所指的是作為權力代言人的地方統治者或政府官員,“公民社會”指的則是“一小部分有文化訓練的公民”,即中產階級精英或知識精英(10)[印]帕薩·查特杰:《被治理者的政治》,第49頁。。而以底層大眾為主體的“政治社會”,則“中介”于國家與公民社會之間,“他們為了生存而必須與兩造權力機制——國家及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公民社會——在所謂的公共領域中周旋”(11)陳光興:《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臺北:行人出版社,2006年版,第367頁。。基于此,為突出茶館作為一種政治社會活動空間的“中介”特征,本文嘗試以“媒介空間”(media space)概念界定其在社會總體權力關系中的角色性質。在本文語境中,“媒介空間”與“社會空間”的含義相近,它是“人與人、人與事物(包括物質環境)之間的關系狀態”(12)鄭震:《空間:一個社會學的概念》,《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5期。,它“既指由媒介創造的各種空間,也指現有空間在日常生活中具體化時對媒介形式產生的影響”(13)Couldry,N. & McCarthy,A.,eds., MediaSpace: Place, scale and culture in a media age, London:Routledge, p.2.。“媒介空間”亦如“社會空間”一般,“由社會生產”,以“社會生活本身的一種‘具體化’與媒質而存在”(14)[美]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王文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82頁。。在此意義上,民國茶館可被視為當時底層大眾相互之間及其與國家、精英占據的外部環境產生聯系的重要紐帶/媒介,或者說是聯結底層、精英和國家的交往中心與信息中心(15)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對國家、精英、底層大眾的劃分,主要依據社會身份、經濟能力、受教育水平等比較直觀的標準,但實則民國時期的社會精英之中亦有新舊之分,底層大眾之中亦有貧富之別,這些社會群體的內部差異本文在論述中姑且“懸置”,僅在論述需要時進行說明。與此同時,“坐茶館”的茶客也并不僅限于某一社會群體,只是對于底層大眾而言,“坐茶館”是為數不多他們能夠負擔得起的娛樂休閑方式,因此若要探討底層大眾“日常抵抗”之表現與意義,對茶館文化進行研究是一種較為可行的選擇。況且茶館本身亦有為底層大眾服務的“傳統”,《四川省志·民俗志》中寫道:“清代……主要是下層勞動者上茶館,有身份的人都不愿進茶館”。參見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四川省志·民俗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88頁。。以“媒介空間”界定茶館,強調了其作為底層大眾實施“日常抵抗”(everyday resistance)之中介場所的功能屬性。以“媒介空間”概念為起點介入對茶館文化的考察,我們能夠從更具結構性的角度理解民國茶館文化與社會權力之間的深層互動關系。
這種深層互動關系最為鮮活、具體的表征,便是前文論及的底層大眾針對國家、精英雙重壓迫的“日常抵抗”活動。“日常抵抗”理論是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思想體系的核心范疇,在《弱者的武器》等著作中,斯科特借助“日常抵抗”理論分析了東南亞底層農村社會的文化與權力沖突。安娜·約翰松(Anna Johansson)和斯特蘭·文薩根(Stellan Vinthagen)基于斯科特的“日常抵抗”理論,推演出一套具有較強可操作性的社會學分析框架,這一分析框架為本文探究茶館文化中的“日常抵抗”活動提供了便利。此外,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的“耗費”(expenditure)概念亦關注大眾的“日常抵抗”活動,但在過往研究中未受重視,本文嘗試在“日常抵抗”理論及其分析框架中整合“耗費”概念(16)無論是“日常抵抗”理論亦或“耗費”概念皆僅代表了其提出者思想體系中的一部分內容。對不同理論的“部分內容”進行整合并融為一種單一理論視角,是文化研究的一種基本操作方法。如勞倫斯·格羅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所言:“文化研究拒絕為了理論的原因而信奉理論的純粹性。那就是說,一個人無須一定采納整個的理論。他可以把一個理論的部分主張與另一個理論的部分主張連結起來使用。”參見[美]勞倫斯·格羅斯伯格:《文化研究之罪》,鄭飛燕譯,載陶東風編:《文化研究精粹讀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頁。,以此解答本文對民國茶館文化展開研究時所面臨的一個核心問題,即“人們為何會在茶館中‘虛耗時間’”?(17)舒新城:《蜀游心影》,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版,第162頁。
在《弱者的武器》一書中,斯科特通過區別“日常抵抗”與“公開抵抗”的異同,明確了他對“日常抵抗”活動總體特征的界定。一方面,“日常抵抗”的宗旨同激進的“公開抵抗”一樣,“旨在減少或拒絕來自上層階級的索要或者對上層階級提出自己的要求”,另一方面,“日常抵抗”的斗爭策略與“公開抵抗”不同,它“是非正式的、通常是隱蔽的,并且以關注直接的實際的物質獲取為主”(18)[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鄭廣懷、張敏、何江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頁。。“日常抵抗”的參與主體是作為無權者的底層大眾,“日常抵抗”的斗爭對象則是國家與精英及兩者共同推進的現代化運動(19)在斯科特考察的案例中,政府基于現代化標準實施的政策調整(“綠色革命”)沖擊了底層社會的傳統社會秩序,威脅到民間法則與大眾文化的生存與持續。政府試圖一蹴而就地在底層社會建立現代化的意識形態霸權,其對“落后”的“下層階級亞文化”的鎮壓造成底層社會不滿,后者進而以諸種“日常抵抗”手段對上層鎮壓發起“游擊式”抗爭,爭取民間文化與傳統生活方式的活動、生存空間。[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42-43、360頁。。無權群體的“日常抵抗”手段,即斯科特所謂“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包括以下幾種形式:“行動拖沓,假裝糊涂,虛假順從,小偷小摸,裝傻賣呆,誹謗,縱火,破壞等等。”(20)[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35頁,第342-343頁。除此之外,“流言蜚語、人格污蔑、起外號、謠傳”等“象征性反抗”手段,使底層大眾能夠以表面順從的姿態從事反抗實踐,被斯科特稱為“危險的情境下的民主之聲”。(21)[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35頁,第342-343頁。在《統治與反抗的藝術》一書中,斯科特將“象征性反抗”視為與“公開文本”相對的底層社會的“隱藏文本”(hidden transcripts),它產生于主流政治舞臺之外,“在權力所有者的直接監視之外”。“隱藏文本”中蘊含著對統治者鎮壓的“日常抵抗”,如斯科特所言,“統治和剝削造成對人們尊嚴的侮辱和蔑視,由此轉而培育出充滿憤怒的隱藏文本”(22)Scott,JC., 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Hidden Transcripts,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0,p.4,p.7.。
斯科特的“日常抵抗”理論,及其提出的“弱者的武器”、“隱藏的文本”等概念為我們理解“底層政治”(infra politics)運作提供了獨到的視角,但若要在具體研究實踐中應用“日常抵抗”理論的概念和觀點,則還需一個更具經驗性和可操作性的方法論框架。基于此,本文嘗試借用約翰松和文薩根構建的“日常抵抗”分析框架,作為考察民國茶館文化這一研究對象的論述支撐。約翰松和文薩根構建的“日常抵抗”分析框架在綜合、發展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提出,他們尤其從克里斯汀·金(Christine B. N. Chin)和詹姆斯·米特爾曼(James H. Mittelman)探討“全球化抵抗”的文獻中獲得啟發(23)Chin,CBN. & Mittelman,JH.,“Conceptualising Resistance to Globalisation,”New Political Economy,Vol.2,No.1,1997,pp.25-37.。金和米特爾曼從四種“要素”的角度出發考察“全球化抵抗”運動,即“形式、行動者、場所和策略”。在此基礎上,約翰松和文薩根立足于“社會生活研究的四個關鍵領域”,即“社會行動的模式和關系以及它們如何在時間和空間中被組織和概念化”,在理論性層面充實了金和米特爾曼的四種要素分類(24)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Critical Sociology,Vol.42,No.3,2016,pp.417-435.。
約翰松和文薩根的分析框架包含以下四個維度:“日常抵抗劇目;行動者間關系;空間化;日常抵抗的時間化”(25)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Critical Sociology,Vol.42,No.3,2016,pp.417-435.。其中,“日常抵抗劇目”(repertoires of everyday resistance)基于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抗爭劇目”理論提出(26)蒂利所謂“抗爭劇目”,即“某些政治行動者內部當時所知曉且可用的一批抗爭表演”,“抗爭表演”指的是“一些相對為人們所熟悉的、標準化的抗爭方式——運用這些方式,一群政治行動者向另一群政治行動者提出集體性要求”。參見[美]查爾斯·蒂利、西德尼·塔羅:《抗爭政治》,李義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頁。,其意指底層大眾“日常抵抗”活動中采取的具有可重復性的諸種抵抗形式;“行動者間關系”(relationships of agents)吸收了喬斯林·霍蘭德(Jocelyn A. Hollander)和雷切爾·因沃納(Rachel L. Einwohner)對抵抗活動中行動者類型的分類方式,即認為行動者應包含“抵抗者、抵抗目標和觀察者”三類(27)Hollander,JA. & Einwohner,RL.,“Conceptualizing resistance”,Sociological Forum,Vol.19,No.4,2004,pp.533-554.,由此提出抵抗活動實際上是三者互動的過程,是一種“社會建構”;“空間化”(spatialization)涉及行動者參與抵抗活動的“場所”,“場所”在“日常抵抗”分析框架中被視為“社會空間”,其與社會形成互構,“權力和規范的關系‘內刻’在社會生活的空間性之中”(28)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Critical Sociology,Vol.42,No.3,2016,pp.417-435.——本文將茶館這一物理“場所”視為一種“媒介空間”和“日常抵抗”中介的理論依據亦正在于此;“時間化”(temporalization)在金和米特爾曼的框架中未被論及,約翰松和文薩根則將之作為“日常抵抗”分析框架的“中心維度”,在他們看來,“‘日常’建基于親密和常規的社會生活之上”(29)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Critical Sociology,Vol.42,No.3,2016,pp.417-435.,“日常抵抗”所在的空間情境隨時間而變,即空間本身便含有“時間性”,時間和空間一樣同權力關系相關聯,“對時間(和空間)的控制是規訓權力的基本特點”(30)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Critical Sociology,Vol.42,No.3,2016,pp.417-435.。在本文語境中,茶館實際上便在時間和空間意義上面臨著權力所有者的控制意圖。現代化進程的推動者們試圖以“機械化時間制”同化底層大眾的社會生活方式,“坐茶館”首當其沖成為國家、精英聯手抵制的“痼習”與“頹風”(31)《通令:為糾正人民賭博及閑坐茶館等陋習通飭遵照執行由》,《四川省政府公報》,1948年,第537期,第22頁。。與此同時,底層社會的“日常抵抗”通過茶館文化中的抵抗“劇目”對“機械化時間制”的同一標準展開抗爭,時間“耗費”在此成為一種沉默的抵抗手段,向現代化運動由上至下的滲透發起“反擊”。
巴塔耶在其1933年發表的《耗費的觀念》一文中提出的“耗費”思想,可謂構成了他“關于世界、關于世界之人的思考的軸心”(32)[法]喬治·巴塔耶:《被詛咒的部分》,劉云虹、胡陳堯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頁。。巴塔耶意義上的“耗費”是“對于以占有和生產為核心的同質性的社會組織原則的反叛”(33)楊威:《超然物外——巴塔耶耗費思想探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頁。。“耗費”是非功利性、非生產性的,它的基本原則是“缺失原則”,“這個缺失應當是徹頭徹尾的,這樣,這個活動才能獲得它的真實意義”(34)[法]喬治·巴塔耶:《耗費的觀念》,汪民安譯,載汪民安編:《色情、耗費與普遍經濟》,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頁。。巴塔耶一反功利主義經濟模式以“增長”為常識性原則的立場,以“耗費”作為其“普遍經濟模式”的“首要對象”。在巴塔耶看來,如果說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社會問題是一味追求“增長”導致的必然結果,那么積極的“耗費”則使人類社會的生命能量能夠始終維持良性運轉,而不致引發沖突與災難。他甚至不無夸張地寫道:“沒有自由的消耗,沒有能量的耗費,就沒有集體乃至個體的存在。”(35)Bataille,G.,“Attraction and Repulsion II: Social Structure”, in Hollier,D.,ed.,The College of Sociology(1937-39),trans. by Wing,B.,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8,p.123.
積極的“耗費”亦是人們獲得自主性的前提。巴塔耶認為,非功利性的“耗費”體現了主體的“抵抗性格”。因為非功利性的“耗費”“決不會局限于理性概念指派給它的那些封閉體制中”,其意義來自于“被指定、被儲備的力量自我釋放”的時刻,由此形成的“抵抗”使人不再“在物事的無條件的輝煌中被單獨隔離”。(36)[法]喬治·巴塔耶:《耗費的觀念》,《色情、耗費與普遍經濟》,第40頁。在巴塔耶那里,“抵抗”意味著“經驗”對“計劃”的抗爭,“經驗”是個體直覺的感受,“計劃”是一系列有預謀、功利性的籌劃。(37)[法]喬治·巴塔耶:《內在經驗》,程小牧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40頁,第170頁。“抵抗”的源泉來自社會金字塔的底層,他們以自下而上的“逆流否認處于更高位置的存在的完滿”。(38)[法]喬治·巴塔耶:《內在經驗》,程小牧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40頁,第170頁。在此,巴塔耶對“抵抗”的理解與斯科特的“日常抵抗”理論前后呼應,他們一致關注底層社會的抵抗實踐,并且皆從個體或集體的經驗性活動層面,即日常行為層面,探究抵抗活動的運作模式及其對抗“計劃”(如現代化運動)的方式與意義。具體到本文論述中,巴塔耶的“耗費”概念將為我們闡釋底層社會“日常抵抗”的 “時間化”抵抗形式提供話語資源。
在理查德·約翰遜看來,“歷史的文化研究”在對歷史材料的選擇上,可以為了理論闡釋的目的而廣泛依賴“二手材料”(secondary sources),且“這些材料不必‘面面俱到’(great schematic sweeps),可以是對歷史的‘抽查’(spot check)”,進而“我們可以通過強調歷史環境的某幾個特征來適配和相對化我們的理論框架”(39)Johnson,R.,“Historical returns:Transdisciplinarity, cultural studies and history”,pp.261-288.。基于此,以“日常抵抗”的理論視域為前提,本文選擇以民國年間的成都茶館為研究對象加以分析和闡釋。這一方面是因為民國年間成都茶館數目之多及飲茶之風行在全國首屈一指,(40)關于(晚清)民國年版間成都茶館數量,以下轉錄陳茂昭的整理:“成都茶館之多,向為全國之冠。據清末傅橋村所著《成都通覽》載,一九○九年成都有茶館四百五十四家。二十多年后,成都《新新新聞》報一九三五年版一月統計,成都的茶館有五百九十九家。到一九四一年原成都市政府編制的統計表列,成都茶館為六百一十四家,其會員人數居全市工商業第五位。截至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成都市茶社業同業公會記載,茶館數目為五百九十八家。”參見陳茂昭:《成都的茶館》,載《成都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內部發行,1983年版,第178頁。成都人“坐茶館”的風氣亦是盛極一時,有民諺曰:“成都是個大茶館,茶館是個小成都”,乃至“一城居民半茶客”。參見成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成都精覽》,成都:巴蜀書社,2017年版,第356、358頁。且成都茶館較之其他城市更顯“平民化”,(41)“與其他城市相較,成都茶館顯得很‘平民化’,階級畛域并不突出”。參見王笛:《茶館》,第32頁。在民國成都,無論是精英亦或底層百姓,都樂于在“茶館”中閑坐、社交,如作家何滿子所言,“成都茶館的‘良風美俗’之一就是相對來說很平等,公爺們和下力的都在一家茶館里泡”。參見何滿子:《蓉城憶往》,載曾智中、尤德彥編:《文化人視野中的老成都》,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甚至當時居住在成都“貧民窟”中居于社會最底層的窮人,也將“坐茶館”作為一種日常娛樂方式。參見黃華琳:《一個貧民窟的社會生活》,載何一民、姚樂野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三編):四川大學卷上》,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85頁。由此可見,盡管稱茶館為獨屬于底層社會的活動空間并不準確,但較之其他昂貴的或非公共的娛樂形式,它確乎為底層大眾提供了進行包括“日常抵抗”在內的一系列日常活動的舞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民國年間成都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極大地刺激了底層大眾“日常抵抗”活動的發展。(42)在1937年國民政府正式遷都重慶之前,民初四川地區長期處于軍閥自治狀態,“防區制”體制下最有勢力的五位地方軍閥是:劉湘、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楊森。羅伯特·柯白(Robert A. Kapp)認為,當時“四川軍閥政府的主要職能就是榨取地方財富”以供養軍隊。參見[美]羅伯特·A.柯白:《四川軍閥與國民政府》,殷鐘崍、李惟健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8、46頁;軍閥統治四川時期,僅在1917年一年之內,成都便爆發兩次巷戰。1932年,劉文輝、劉湘叔侄矛盾加劇,爆發戰爭,成都復受巷戰摧殘。這幾次巷戰“給成都民眾造成了空前的災難”。參見何一民:《成都通史(民國時期)》,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21頁。1937年后,抗日戰爭爆發,全國局勢緊張,成都作為大后方亦未能幸免于戰火波及,時人回憶稱:“抗戰八年中,成都遭受日本空襲十三次,轟炸九次,其中尤以三九年的‘六·一一’,四○年的‘十·二七’,四一年的‘七·二七’三次的轟炸,焚燒,掃射,最為酷烈。”參見楊錫民、鄧璞如:《抗日時期成都遭受敵機轟炸慘狀的回憶》,載《成都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內部發行,1982年,第32頁。下文將依據約翰松和文薩根的“日常抵抗”分析框架對民國成都茶館中的“日常抵抗”活動展開探討。
查爾斯·蒂利的“抗爭劇目”理論借由一種戲劇層面的比喻提出,“抗爭劇目”將抗爭活動本身視為舞臺上模式化的戲劇表演類型,“它們被用于同樣一些‘提出要求者-要求對象’配對組合”,亦即是說,“當人們在提出集體性要求時,其行動方式上的創新則只能在特定的抗爭劇目——那些已然確立起來的、與他們所在的地點、時間及配對形式相對應的劇目——所設定的限度內進行”。(43)[美]查爾斯·蒂利、西德尼·塔羅:《抗爭政治》,第23頁。因此,民國茶館文化中“日常抵抗的劇目”,實際上就是重復發生在茶館空間中且為集體所接受的一些“日常抵抗”形式。
我們不妨以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和“隱藏的文本”概念區分這些發生在茶館空間中的“日常抵抗的劇目”。如前所述,在斯科特那里,“弱者的武器”包含了“行動拖沓,假裝糊涂,虛假順從,小偷小摸,裝傻賣呆,誹謗,縱火,破壞”等具體抵抗形式。這些抵抗形式的共同點是作為無權群體的底層大眾在劇目表演“前臺”利用某種行動挑戰現代化規范的控制意圖。在民國茶館空間中,利用所謂“弱者的武器”反抗國家、精英的做法,以公然無視政府執法權的“吃講茶”最具代表性。“吃講茶”是成都地方社會的一種傳統自治方式,“此俗數百年皆然”。(44)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四川省志·民俗志》,第189頁。它指的是當民眾間發生沖突時,不去衙門或法庭告狀、上訴,而是在茶館中經一中間人面對面說理調解,“經調解人仲裁,如雙方各有不是,各付茶錢一半。如果哪方理虧,就負責給全部茶錢”(45)楊武能、邱沛篁編:《成都大詞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731頁。。而“吃講茶”選定的調解人,往往是在地方居民中頗有威望的“袍哥大爺或保甲團防首領”(46)王笛:《袍哥》,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頁。,他們同時也是最能團結民國成都底層社會的具有一定地方精英色彩的人物(47)民國年間,成都地區袍哥之組織甚為龐大,在地方影響力甚巨。但知識精英對袍哥組織印象很差,如1944年華西協和大學的一篇社會學系畢業論文中寫道:“現今‘哥老’(在四川一般稱‘袍哥’),弊害百出……對國家民族,誠有百害而無一利。若不徹底取締,安靖后方,影響所及,何堪設想。”由此可見,盡管“袍哥”在地方底層社會中頗有“地方精英”之相,但在支持現代化運動的中產階級公民社會或知識界看來卻是國家和地方的一大禍患。參見鄒良驥:《“哥老”組織之研究》,《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三編):四川大學卷上》,第31頁。。民國成都市民對以“吃講茶”作為糾紛調解形式的熱衷,對政府執法權的無視,激起了國家、中產階級精英的不滿,他們通過一系列政策、輿論手段加強對“吃講茶”的禁止。如在《新新新聞》發布于1946年3月的一篇題為《茶館不是評理處,糾紛由保甲調解:禁止串通兵痞詐壓平民》的報道中,所記錄的政府取締“吃講茶”辦法第一條便是:“市民如有糾紛,應請當地保甲在保辦公處調解。”(48)《茶館不是評理處,糾紛由保甲調解:禁止串通兵痞詐壓平民》,《新新新聞》,1946年3月8日,第九版。但即便如此,整個民國時期,“吃講茶”的習俗卻從未在民間中斷(49)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四川省志·民俗志》,第189頁。。作為一種“弱者的武器”,“吃講茶”這一民間習俗體現出成都“城市自治”傳統和大眾文化的頑強延續性,反映了成都底層社會對不受干預的“消極自由”的一貫追求。當民眾無力與國家、精英的雙重壓迫展開正面對抗之時,他們唯有在社會結構邊緣處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
相較于“弱者的武器”,“隱藏的文本”概念更多是指底層社會對現代化規范的象征性反抗,這種反抗活動中還蘊含著對統治階級試圖在底層社會建立“意識形態霸權”的抗爭。斯科特亦就“隱藏的文本”提出了幾種具體抵抗形式,包括“流言蜚語、人格污蔑、起外號、謠傳”等。不難看出,相較于以反規范的行動反抗國家、精英之雙重控制的“弱者的武器”,底層社會采用的“隱藏的文本”主要是通過大眾在“后臺”的活動對統治階級展開非暴力的、“沉默”的抗爭。在民國茶館空間中,這種“日常抵抗”形式十分常見。閑聊時政、議論國事便是其表現之一。1911年前后,四川保路運動的發展成為茶館中被談及最多的話題,茶館儼然成為傳播保路運動最新動向的消息中心,“每天人們聚集在茶館,議論運動最新的發展”(50)王笛:《民國時期的成都茶館與公共政治》,載姜進、李德英編:《近代中國城市與大眾文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但當政治運動硝煙散去時,成都茶館中議論時政的方向也隨之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即由對宏觀政治議題的密切關注,轉向其后對城市現代化政策執行者的風議與言論攻擊。其中尤以二十年代初一位成都文人(同時也曾是一位茶館老板)劉師亮對軍閥楊森的諷刺最為典型。楊森在其短暫的主政成都時期內,曾極力推進成都的城市現代化建設,實行“新政”。但由于楊森作風過于激進,在底層民眾中風評甚為不佳(51)馬宣偉、吳銀銓、肖波:《楊森的一生》,載《重慶文史資料(第四輯)》,內部發行,1979年,第32-34頁。。司昆侖(Kristin Stapleton)認為,楊森對屬下士兵的管教不力導致的社會環境混亂,以及對反抗活動的堅決鎮壓,“使得成都沒有形成一個有利于公開抵抗的環境”(52)Stapleton,K., Civilizing Chengdu: Chinese Urban Reform(1895-1937),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2000,p.242.,進而促使以諷刺文人劉師亮為代表的民間抵抗力量唯有以“隱藏的文本”形式對楊森進行“日常抵抗”。如為反對楊森的春熙路建設計劃,劉師亮曾作諷刺詩攻擊道:“馬路已捶成,問督理:何時才‘滾’?民房將拆盡,愿將軍,早日開‘車’!”(53)鐘茂煊:《劉師亮外傳》,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9頁。至于底層社會對楊森的言論攻擊,則或多或少帶有一些造謠、夸大的性質,這些對楊森的諷刺在茶館空間中廣泛傳播,以至于對楊森的“新政”運動產生了直接影響。如有一則流言中說,“楊森的軍隊之所以要把未受教育的人聚集到一起,是為了更容易地征召勞動力,或收更高的稅,或挑選漂亮女人”(54)Stapleton,K., Civilizing Chengdu: Chinese Urban Reform(1895-1937),p.243.,此類流言顯然對楊森的“新政”運動不利。由此可見,“隱藏的文本”作為一種“日常抵抗”形式,在統治者視線之外幫助成都底層民眾實現了對現代化運動的反抗(55)誠然,與“日常抵抗”相對,日常的監視同樣存在,如《劉師亮外傳》中便記錄到一名警察在坐茶館時順便對茶客進行監視的情形。但這種監視的力度并未強大到遏止茶館輿論的增生,只是使其更有意識地向“后臺”隱蔽。參見鐘茂煊:《劉師亮外傳》,第91-92頁。。利用“隱藏的文本”進行反抗,使得國家、精英極力主張的現代化意識形態未能向底層社會的生活空間中滲透。根據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權”理論,“‘文化’和‘共識’……(構成)統治階級對整個社會所擁有的‘霸權’的一個主要因素”(56)[美]埃德蒙·E.雅格比蒂:《葛蘭西之前的霸權理論:克羅齊案例》,付瓊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5年版,第5期。。當成都的現代化推行者們未能占領成都底層社會的意識形態陣地并取得民眾“共識”之時,底層民眾利用各種象征形式進行的游擊式抗爭便獲得了廣闊的活動空間,進而為底層社會大眾文化的存續提供了可能。如斯科特所言,“拒絕接受從來自上層的情境定義,拒絕認同他們自身的社會和儀式的邊緣化,所有這些對于進一步的反抗而言盡管是不充分的,但肯定是必要的”(57)[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292頁。。
若要探究底層社會的“日常抵抗”活動,則還應對“日常抵抗”的“行動者”(agent)構成有所了解。如前所述,在約翰松和文薩根看來,正是行動者之間的關系建構了“日常抵抗”的形式。行動者間關系不僅體現在“等級秩序”,也包括其他方面,如“行動者類型”、“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有多少聯系”、“他們產生聯系的方式”以及“他們互動的情境”等(58)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pp.417-435.。斯科特業已關注到“日常抵抗”參與者之間的關系與“日常抵抗”活動存在的關聯,他注意到鎮壓與抵抗的互動,特別是鎮壓之嚴緊程度,塑造了“日常抵抗”呈現在現實中的形態,如其所言:“反抗的參數也是部分地被鎮壓制度所設定的。”(59)[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362頁。
約翰松和文薩根在其“日常抵抗”分析框架中,沿用霍蘭德和因沃納的觀點,提出“日常抵抗”的參與者可被劃分為“抵抗者、抵抗目標和觀察者”三類。其中,“抵抗者”一般被視為“日常抵抗”的中心,其行動直接影響“日常抵抗”的表現形式,“抵抗目標”指“抵抗者行動指向的對象”,位于“抵抗者”的對立面,“觀察者”則指“抵抗活動中的圍觀群眾,普通公眾以及媒體或研究機構的成員”(60)Hollander,JA. & Einwohner,RL.,“Conceptualizing resistance”,pp.533-554.。根據本文判斷,民國時期成都茶館中“日常抵抗”活動的“抵抗者”即是“坐茶館”的茶客,他們往往是居于社會結構邊緣的底層大眾;“抵抗目標”是現代化運動的推行者,包括統治階級在地方的代言人以及受西化教育較深的中產階級精英;“觀察者”的身份則較難界定,一方面我們很難從材料中看到茶館之內與茶館之外的底層大眾之間有何互動,另一方面當時的媒體從業者或社會研究者往往是站在精英視角看待茶館文化,因而難以從他們那里得出客觀中立的觀察結論。基于此,本文姑且僅以“抵抗者”與“抵抗目標”為對象闡述“日常抵抗”活動中“行動者間關系”的表現和影響。
如前所述,民國年間成都茶館中的茶客既有廣大底層民眾,亦有政府官員或社會精英,由此在茶館這一媒介空間內,底層民眾得以與國家、精英展開面對面地互動。如李劼人在小說《暴風雨前》中寫到主人公郝又三和郝家大小姐香蕓、二小姐香荃“坐茶館”時,因大小姐被幾個“土苕”男子“一雙眼死盯著”和“(低低地)議論”,而引起郝又三和二小姐的不滿乃至“憤然”(61)李劼人:《暴風雨前》,北京: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141頁。李劼人小說的故事背景雖發生于晚清,但亦能反映民國茶館中實際存在的情況,因為晚清、民國同屬成都現代化進程的發展脈絡之中,且它們在多數時候的表現基本一致,如司昆侖所言:“在‘五老七賢’的干預下,直到20世紀30年代,成都的城市管理運動基本上是晚清城市改革風格的復活。”Stapleton,K., Civilizing Chengdu: Chinese Urban Reform(1895-1937),p.9.。這個簡短的故事段落刻畫出茶館中的抵抗者-底層大眾與抵抗對象-精英階層之間互動關系的一個側面。在底層男子“一雙眼死盯著”精英階層大家閨秀的行為中,蘊含了一種“日常抵抗”的意味,他們以這種方式無意識地挑戰著精英階層及其推行的“男女平等”等現代化觀念的權威。于是,在通過“眼神”進行的底層與精英的互動中,“日常抵抗”被建構為一種消極、反規范的抗爭手段。
“拒絕互動”有時也參與了對“日常抵抗”形式的建構,因“拒絕互動”行為本身就是底層與國家、精英之社會關系的一種反映。在民國成都茶館中,曾一度流行張貼“休談國事”字條。如1945年,《新新新聞》曾刊登一篇名為《談談“休談國事”》的文章,文中寫到:“在鄉鎮和街道背靜一點的茶館或酒店里,一進去,就看得見,周紅紙寫的什么‘休談國事’和其他等等不同字句的張貼,使人看見,大大的注目。”(62)白渝華:《談談“休談國事”》,《新新新聞》,1945年3月18日,第八版。此類張貼意在警示茶客勿在茶館中議論時政,并使茶館免于被政府追責的風險。但“休談國事”的警告似乎并未影響茶客們議論時政的熱情,在茶館空間的“后臺”,茶客們依然慣于用“隱藏文本”議論政治人物與時局動向。因此,張貼“休談國事”字條更多地表明一種“拒絕互動”的姿態,在這種“拒絕互動”的姿態之下潛藏著底層民眾對民國政府黑暗、腐朽統治的“日常抵抗”,對試圖壓制底層聲音的強權者“無聲的控訴”(63)王笛:《茶館》,第405頁。。從中我們能夠清楚地觀察到,政府以何種形式鎮壓民間力量和民間輿論,直接影響著底層大眾以何種形式開展“日常抵抗”活動。而底層大眾游擊式的“日常抵抗”策略使其總能在統治階級視線之外開辟出新的文化陣地和發聲空間。
在約翰松和文薩根看來,空間維度是“理解抵抗劇目和權力分配,以及理解行動者間關系的基礎”,在空間維度中,“場所”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范疇,“日常抵抗總是發生在某地或某個特定方位,如工作場所、城市、街道、廚房等”(64)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pp.417-435.。在約翰松和文薩根的“日常抵抗”分析框架中,“場所”的含義等同于“社會空間”,它一方面建構人們的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又被之建構。“日常抵抗”正是在這種互構關系中生成,一如空間理論家愛德華·蘇賈(Edward W. Soja)所言,“抵制與斗爭牽涉到社會與空間實踐兩者之間的銜接”(65)[美]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第149頁。。因此,“日常抵抗”離不開對“場所”這一“社會空間”的利用,唯有以“場所”為媒介,“抵抗者”才能超越等級制度的限制發出自己的聲音,也唯有以“場所”為媒介,作為“抵抗對象”的國家、精英階層才能向“抵抗者”施加他們的影響。換句話說,“場所”為“抵抗者”與“抵抗對象”之間的互動提供了具有“媒介”意義的空間形式。因此,與其以“社會空間”概括“場所”含義,不如直接將“場所”視為一種“媒介空間”,考察諸如“日常抵抗如何在活動形式、社會關系和身份認同中被空間化地組織,以及日常抵抗如何在空間中并通過空間進行實踐”(66)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pp.417-435.等問題。
茶館正是民國時期底層社會開展“日常抵抗”所依憑的一個重要“媒介空間”。作為抵抗者的底層民眾與作為抵抗對象的國家、精英階層通過茶館的場所中介進行互動,在此,“日常抵抗”表現為一種空間化的形式。對這種“日常抵抗”的空間化形式進行分析,可將茶館中的“空間分配”作為切入點。盡管在當時許多持有精英立場的觀察者看來,民國時期成都茶館的一大特點便是十分“平民化”,但在“平民化”的表象背后,階級區隔仍然存在,“空間分配”便是其顯著體現之一。民國茶館之“空間分配”情況反映在兩個方面,其一是不同茶館為不同身份等級的社會群體服務,茶館在茶客們的消費“慣習”累積過程中逐漸形成某種階級屬性(67)如曾有老成都市民回憶道:“雖然(成都)茶鋪多,但茶客卻是各就各位,各得其所的。有的大茶鋪平民百姓從不跨進去,而更多的小茶鋪某些人則不屑一顧。”由此可見,民國時期成都茶館在“慣習”累積中形成的等級秩序已經深入人心。參見海粟:《茶鋪眾生相》,載馮至誠編:《市民記憶中的老成都》,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頁。;其二則是在同一茶館之內對受眾進行區隔,通過座位排布和設置門檻明確茶客之間的等級界限(68)如李劼人在《大波》中寫到郝又三邀伍平、吳鳳梧在郝又三的“碼頭”第一樓茶鋪吃茶,選在樓上大餐桌座位就坐,伍平疑道:“難道坐位還有高低不成?”吳鳳梧答道:“若是沒有高低,那么舒服的位子怎能沒一個人去坐?”這段對話表明當時成都同一茶館中不同坐位間亦實有等級之分。參見李劼人:《大波(第三部)》,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第86頁。。
對茶館以“空間分配”區分等級秩序的做法,底層社會通過自己的方式進行“日常抵抗”,其中較具代表性的一種抵抗形式便是所謂“聽戰(站)國”。民國時期,不少老式成都茶館都開設了“書場”,即為民間藝人提供演出場地,以吸引茶客(69)開設書場的一般都是經營條件較差的老式茶館,“書場總是在茶館生意不好賣茶收入抵不過書場收入的情況下設置的。春熙路、東大街一帶的茶館,因為賣茶收入多,就很少設置書場。”但由于開設書場的茶錢要比一般茶錢高,“其茶錢比平常的茶錢高,高出部分是書場的人所得”,因此對于一些底層大眾而言仍然無福(坐在茶館內)消受。參見陳茂昭:《成都的茶館》,《成都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第184頁。。“一般書場均表演各種曲藝,如揚琴、清音、評書等”(70)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城坊古跡考》,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378頁。。《成都導游》中記載到,茶客在茶館書場聽揚琴時,可以“一面吃茶,一面聽琴”,且“價極廉,最高不出一角”(71)胡天編:《成都導游》,載《成都舊志·雜志類》,成都:時代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但即便茶館書場已是一種比較廉價的娛樂方式,成都社會最底層的窮苦人民在很多時候仍然無力承擔。于是,為了不出分文便能觀賞書場表演,窮人們便往往選擇站在茶館外圍觀看(或者僅僅是聽)演出。白景純回憶到,“在書場演出時間,除了全廳座無虛席外,還擠滿了‘聽戰國’的,尤其是晚上,大有水泄不通之勢”(72)白景純:《別具一格的“新世界茶廳”》,載成都市政協文史學習委員會編:《成都文史資料選編·蓉城雜俎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38頁。。白景純固然想以此表達茶館書場生意興隆之狀,但站在底層大眾的角度,通過“聽戰國”的方式,他們實際上否定了茶館“空間分配”的等級制邏輯,“站”的姿態本身便含有對“坐”的權力的否定。盡管“聽戰國”的底層民眾大多是由于生計所迫而被迫選擇此種“聽”書場的方式,但仍然可以說,他們借由“聽戰國”在無意識中完成了一次空間化的“日常抵抗”活動。
不妨再以民國時期茶客在茶館內觀看電影的情形為例。根據王笛考證,電影最早被引入成都的時間可能是1909年(73)王笛:《街頭文化》,第236頁;王笛:《茶館》,2010年版。。電影引進之初,“沒有固定專業的演出場所,只能在一些茶園、戲院與傳統戲劇、曲藝同臺放映,多系兼映性質”(74)何一民:《成都通史(民國時期)》,第489-499頁。。精英們在成都引進電影的愿景往往號稱“交換智識,發達思想”、“開通風氣,擴張民智”云云(75)王笛:《茶館》,第134頁。,希冀茶館空間能夠被改造為啟迪民智的教育場所。但在茶館中觀影的茶客們卻并未以現代的、規范化的姿態去對待這一舶來自海外的新鮮事物。一些觀眾在放映電影時趁黑對女觀眾進行騷擾和惡作劇,一些觀眾觀影時則離不開“活動夜壺”的服務(76)景朝陽:《舊電影院逸聞》,載馮至誠編:《市民記憶中的老成都》,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68頁。。這些顯然不符合精英對觀影空間規則之籌劃的舉動,反映出底層大眾對自身文化傳統和生活空間秩序的頑固堅持。這種空間化的“日常抵抗”活動雖未表現出激進的、革命的一面,但它的訴求同樣在于“剝奪(不斷推進中的資本主義)對空間生產的控制權”(77)[美]愛德華·W.蘇賈:《后現代地理學》,第140-141頁。。
如前所述,約翰松和文薩根將“時間”視為日常抵抗的中心維度。同“空間”的作用一樣,“日常抵抗”也是“被時間地組織起來的,并且在時間中或通過時間實踐”;也如同“空間”與權力關系的糾纏一樣,“時間”難以擺脫權力的控制,“控制時間”成為規訓的重要步驟,即強調“工作中的時間規劃以及時間的使用效率”(78)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pp.417-435.。斯科特曾批評效率觀念的封閉性,他認為效率觀念的缺陷之一便是“完全忽略了人的因素”(79)[美]詹姆斯·C.斯科特:《六論自發性》,袁子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06頁。。基于此,在約翰松和文薩根那里,現代社會中權力對時間的控制集中體現在重效率、輕個體的“機械時間制”(mechanical clock)的推廣和應用中,這是一種“對時間進行定義和組織的新方式”,是E.P.湯普森(E.P. Thompson)所謂“任務導向型時間”,在這里“時間不是被度過,而是被花費。”(80)Johansson,A. & Vinthagen,S.,“Dimensions of Everyday Resistance: An Analytical Framework”,pp.417-435.對“機械時間制”的反抗成為底層社會“日常抵抗”活動的基本訴求之一,“時間化”的“日常抵抗”試圖挑戰“機械時間制”的權威,以保留傳統社會生活中更為人性化的時間秩序。這種時間秩序類似于巴塔耶所呼喚的“神圣時間”。巴塔耶將現代化的時間性目標與他一貫反對的理性、籌劃、功利性等概念聯系在一起,而“神圣時間”只關注時間在此時此刻的意義,并非其未來的生產性價值,“擁有主權實際上就是享受當下時刻而不再考慮這個時刻之外的其他一切”(81)[法]喬治·巴塔耶:《我對主權的理解》,嚴澤勝譯,載汪民安編:《色情、耗費與普遍經濟》,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頁。。換句話說,“神圣時間”要求對過剩時間無償的耗費/享受,而非將其用于再生產,只有在對時間無償的耗費/享受中,人們才能夠獲得社會生活的自主權,感受生活的本質意義。巴塔耶發現,人們對過剩時間的耗費已越發傾向于采取增加“休閑時間”的方式(82)[法]喬治·巴塔耶:《被詛咒的部分》,第66頁。,在此巴塔耶與凡勃倫(Thorstein B. Veblen)的觀點形成呼應,他們都將“休閑”的含義視為“非生產性的消耗時間”(83)[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李華夏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在民國茶館文化這一歷史案例中,底層大眾在茶館中的休閑方式也體現出鮮明的非生產性色彩,故而這些茶館休閑方式實際上成為他們反抗國家、精英階層控制的“日常抵抗”活動的核心策略。
民國時期,成都茶館文化最為當時的國家、精英階層所詬病的,便是“坐茶館”的底層大眾在茶館中“虛耗時間”的行為。胡天在《成都導游》中將成都人樂于“坐茶館”的原因歸結為“成都人太有閑”,而在茶館中“消磨一整天的時間非常容易”(84)胡天編:《成都導游》,《成都舊志·雜志類》,第30-31頁。。但能夠一整天“坐茶館”的部分底層民眾之所以“有閑”,顯然并非出于其經濟無虞的緣故,而恰恰是“無工可做”。如李劼人在回憶楊森主政時期的成都茶館時,便寫到當“坐茶館”的底層民眾被問及“為什么不去工作”時,他們的回答是“請你拿工作來”(85)李劼人:《從吃茶漫談重慶的忙》,載李劼人:《李劼人選集(第五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74頁。。在這個意義上,這些“坐茶館”的底層民眾實際上是凡勃倫所謂“平民的有閑階級”,他們熱衷于被精英有閑階級所唾棄的“漫無目的的休閑”(86)[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第75頁。。對于這些經濟能力有限的底層民眾而言,唯有“坐茶館”是一種能夠幫助他們短暫地逃避現實的休閑方式。只有在這種非功利的時間耗費中,他們才能暫時獲得社會生活的自主權,而免于被國家、精英推動的現代化運動裹挾前進。這種對時間的耗費近乎“奢侈”,盡管他們為之付出的成本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金錢或其他物質媒介。正如巴塔耶所言,“真正的奢侈需要拒絕勞動的人對財富徹底蔑視并毫無所謂,他使其生活既成為被無限毀壞的光輝,又成為對富人艱澀謊言的無聲侮辱”(87)[法]喬治·巴塔耶:《被詛咒的部分》,第133頁。。因此,在茶館中“虛耗時間”本身便是底層民眾的一種“日常抵抗”手段,他們以這種消極抵抗的姿態挑戰現代化時間秩序的規訓,同時,亦在一種普遍的社會無意識中表達對民國政府黑暗、腐朽統治的不滿乃至激憤。
在“坐茶館”這種具體的“日常抵抗”行為背后,蘊含著當時底層民眾對現代化“機械時間制”的反抗以及對民間傳統時間秩序的堅守。那么所謂民間傳統時間秩序又體現為怎樣的時間觀念?對此,舒新城曾通過對民國成都茶館的觀察,如此分析道:“錢是以流通而見效用的,用錢又以能滿欲望為最有價值……至于時間,在這地方根本是不值錢的東西”(88)舒新城:《蜀游心影》,第161頁。。既然時間已是“不值錢的東西”,而“坐茶館”、“吃閑茶”的成本首要便是時間,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茶客們會在茶館中整日整日地以消耗時間過活了。舒新城的結論顯然含有社會精英對“坐茶館”這種“虛耗時間”行為的蔑視,在他看來成都民眾不懂得珍惜時間,因而滿不在乎地將時間消耗于無意義的休閑行為中。但如若我們站在“坐茶館”的民眾角度來觀察和思考,則成都民眾“坐茶館”的熱情,恰恰應當源于他們對時間或人生價值的持守與看重。周芷穎在《新成都》中不無諷刺地引用清代詞人項鴻祚的詞句形容“坐茶館”民眾的時間觀,即“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89)周芷穎編:《新成都》,載《成都舊志·雜志類》,成都:時代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頁。。而這一詞句正反映出一種對時間、人生價值的重視,以及對功名利祿的豁然。“坐茶館”雖然表面上看來“無益”,但實則使得一個人的“有涯之生”真正獲得意義。因為以“無益之事”度過人生的方式,恰是個體能夠自主地選擇其時間耗費方向的體現。而“機械時間制”試圖徹底消滅人們做“無益之事”的可能,它將時間封閉在“一個秩序內部的運動……凝固在一個測量和平衡的系統內”(90)[法]喬治·巴塔耶:《內在經驗》,第141頁。,在這里,即便是生產活動中過剩的時間亦不可被非功利性地耗費,而需回收到社會再生產的過程之中。這顯然與成都民間固守的傳統時間秩序相悖。因此,面對當權者強力推行的“機械時間制”,成都民眾(或許并不僅僅是底層民眾)在“坐茶館”“虛耗時間”的行為中,以沉默、匿名的方式實現了一種“日常抵抗”的斗爭。
本文將民國茶館文化這一歷史案例作為研究對象,而在具體論述中,則遵循著理查德·約翰遜所謂“歷史的文化研究”的視角。根據約翰遜的觀點,“歷史的文化研究”對歷史的考察應以理論性訴求為前提,并在此基礎上組織和“抽查”材料。用格羅斯伯格的話說,這種跨學科的文化研究不是要求文化研究學者作為一個某學科專家去從事某學科,“而恰恰是作為一個文化研究學者去認識……是在(某學科的)這些對象的話語和領域內部去研究,因為,只要人們為了能用一種新的、不同的方式去回答問題而需要這樣做,即像一個跨學科的文化學者那樣去進行研究”(91)[美]勞倫斯·格羅斯伯格:《文化研究之罪》,《文化研究精粹讀本》,第123頁。。這提示我們,文化研究追求的“跨學科性”并非意在重塑專業主義,而是真正的去學科化、去專業化,在理論話語的指引下探索和挖掘經驗對象的深層意指。
基于此,本文應用斯科特的“日常抵抗”理論,及約翰松和文薩根由此發展出的分析框架,綜合巴塔耶“耗費”概念的思想資源,對民國茶館文化展開“日常抵抗的劇目”、“行動者間關系”、“空間化”、“時間化”等四個維度的考察。本文發現,面對現代化浪潮的沖擊,民國茶館中的底層大眾一如斯科特關注的東南亞農村中無權無勢的村民一般,通過隱蔽的、具有偽裝性的“日常抵抗”手段向強權者展開游擊式抗爭,在意識形態和大眾文化陣地挑戰現代化規訓的權威。他們“頑固”地堅守著前現代的社會生活秩序,在茶館這一媒介空間中與國家、精英的雙重壓迫進行沉默、匿名的對抗。在看似“虛耗時間”的“坐茶館”過程中,他們實際上獲得了人生選擇的自主權。這種個體自主權的積累不斷強化著“日常抵抗”的影響力,并最終使瑣碎的“日常抵抗”活動亦具備了改變歷史的能量(92)[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第4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