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最早,契訶夫最崇拜的作家是屠格涅夫。這好理解,契訶夫剛踏入文壇時,屠格涅夫無論影響力還是創作力都在俄羅斯文壇首屈一指。當年托爾斯泰在《現代人》雜志發表處女作,主編涅克拉索夫就事先征求了屠格涅夫意見。后來,也是屠格涅夫給涅克拉索夫去信,讓對方轉告托爾斯泰,他欣賞這個遠在高加索山區服役的炮兵下士,讓托爾斯泰“好好寫”。
但從19世紀80年代中期始,在契訶夫心中,托爾斯泰便取代了屠格涅夫的位置。1890年,契訶夫宣稱:“偉大的列夫·托爾斯泰早已坐上了俄羅斯文壇的第一把交椅。”契訶夫態度的轉變其實不是偶然的,在19世紀80年代,對于社會矛盾越來越尖銳的俄國而言,托爾斯泰的作品顯然比包括屠格涅夫在內的其他作家更富有批判性和現實意義。
1895年,契訶夫懷著朝圣心情,第一次去拜見托爾斯泰,而為了這次拜見,契訶夫可謂煞費苦心。穿什么衣服,打什么領帶,穿哪雙靴子,完全可以從契訶夫的舉動里感知到一個粉絲去見偶像前的忐忑與興奮。對此,俄羅斯作家、193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普寧在《契訶夫》一文中有詳細記載。“他為了去見托爾斯泰,花了幾乎一個鐘頭來決定穿什么樣的褲子。他從臥室里進進出出,一會兒穿這條褲子,一會兒又穿另一條。”“不,這條褲子窄得不像話!”他對我說,“托爾斯泰會以為我是個下流作家。”于是他進去換了一條,又走出來,笑著說:“這一條又寬得跟黑海一樣!他會想我是個無賴……”
普寧說:“契訶夫雖然尊敬很多人,卻不畏懼他們,他只畏懼托爾斯泰一個人,就像人們害怕他們所熱愛的或者所崇拜的人一樣。”
然而,當里外一新的契訶夫出現在托爾斯泰面前時,托爾斯泰卻是一身農夫打扮。他說:“你好,契訶夫,走,我們去河邊看看。”結果,托爾斯泰硬是把一身鮮亮的契訶夫拽進了河里,倆人都濕成了落湯雞。這次見面雖令契訶夫的新衣服遭了殃,但卻令他與托爾斯泰之間迅速變得無比親近。
托爾斯泰很喜歡契訶夫,他說契訶夫的寫作方法很特別,“恰如印象派畫家。一個人把浮上他心頭的幾種鮮明顏色隨意涂在畫布上,在各部位之間,雖沒有明顯聯系,可是整個效果會令人目眩神迷”。
1900年,契訶夫在致緬尼什科夫的信中寫道:“我害怕托爾斯泰死去。如果他死去,我的生活會出現一個大的空洞,因為第一,我愛他甚于愛任何人。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所有的信仰中唯有他的信仰最讓我感到親切。第二,只要文學中存在托爾斯泰,那么當文學家就是一件好事———甚至當你意識到自己毫無作為時,你也不感到害怕,因為托爾斯泰正在為所有人寫作。第三,只要他活著,文學里的低級趣味,一切花里胡哨,俗里俗氣,病態的如泣如訴,驕橫的自我欣賞,都將遠遠地、深深地淹沒在陰影里。如果沒有他,文壇便成了一個沒有牧羊人的羊群,或是一鍋糊里糊涂的稀粥。”
同樣的話也出現在高爾基那里。托爾斯泰去世,高爾基正在意大利旅行,他整個人都變得恍惚,他說:“只要托爾斯泰活著,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是孤兒。但他死了,他帶走了一個世界。”
村上春樹是菲茨杰拉德與雷蒙德·卡佛的忠實粉絲,愛屋及烏,中國讀者不僅喜歡上了卡佛,也重新認識了菲茨杰拉德。而21次獲提名卻未能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格雷厄姆·格林,其粉絲中則包括了奈保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威廉·戈爾丁,吊詭的是,格林的這幾位粉絲都先后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卻像馬爾克斯說的那樣:“格林絕對比我更配得上這個獎。”這令我想起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地利作家耶利內克,她拒絕去領諾貝爾文學獎,原因就是她認為這個獎完全應該授予她喜歡和崇拜的另一位奧地利作家———彼杰爾·漢德克。
公開聲稱自己不配得某某獎項,而誰誰誰比自己更配,這其實很不容易。對于當下一些中國文人而言,謙讓早已從他們的詞典里剔除,是我的就得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得想盡辦法弄成是我的。文人相輕只在背地里,明面上只要雙方沒有利益沖突,盡可以真真假假地相互吹噓相互崇拜,可一旦到了評獎,不好意思,除了自己誰都不配,既然如此,那革命就不是請客吃飯啦!
選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