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2019年是《中日文化交流協定》簽訂40周年。趁著中日關系回暖的春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在中國各省市博物館的大力協助下,推出了以“三國志文化”為主題的特別展,引發日本各界民眾的極大興趣。我恰好在2019年8月下旬有空在東京觀摩了這個特別展,感觸頗多。
有人會問:三國文物都是日本博物館方面從中國借去的,為何我們中國人要跑這么遠去外國觀看本國的文化展品呢?理由主要有二。
第一,三國涉及魏、蜀、吳三個地方性政權,很多相關文物平時都散在各個省市博物館,而日本的這個展覽則整合了中國各地方博物館的三國館藏,能夠在相對集中的時空中,向觀眾呈現一個相對完整的三國文化面貌。
第二,《三國演義》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被全部日語化的中國小說,而隨著葛飾北齋的《繪本三國志》所帶來的文化輻射力,早在江戶時代,三國故事就在日本民眾中獲得了很高的人氣。因此,三國文化早已成為中日民間交流的重要文化紐帶,而透過日本人對于三國文化的解讀,中國人也能更容易把握日本文化的一些要點。
有人還會問:在中國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的文學成就似乎不如《紅樓夢》,為何前者在日本的人氣更高?這或許有一個“缺啥補啥”的機制在起作用。
像《三國演義》這樣不加掩飾地展現馬基雅維利主義謀略的通俗軍事歷史小說,在日本歷史上是沒有的。《三國演義》雖然也鼓吹忠義,但這主要是局限在小團體內部(如關羽對于劉備的忠),而在彼此競爭的軍事團體之間,詐謀之密集可謂登峰造極(如草船借箭、蔣干盜書、苦肉計等等)。所謂“老不看三國”一語,亦多多少少提示了《三國演義》中謀略教育的負面道德意蘊。
與之相比較,在日本古典小說里最像《三國演義》的《平家物語》,在宣揚馬基雅維利主義方面還是比《三國演義》遜色的,因為該小說所反映的貴族平清盛與源賴朝之間彼此攻伐的戰爭畫卷,依然是帶有濃重貴族氣息的,甚至讓人覺得這是部反戰小說。總之,對于欺騙與詐術的展現,并不是《平家物語》的寫作重點。
然而,在《三國演義》傳入日本的江戶時代,日本人的審美趣味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江戶時代之前的日本戰國時代,像織田信長這樣雖然有貴族名頭,卻處處挑戰貴族規范的另類人物,以及像豐臣秀吉這樣純粹布衣出身卻最終成為“草根逆襲”式的傳奇人物,成為日本歷史舞臺的主角,由此顛覆了貴族所定下的循規蹈矩的世界觀。
這種由亂世帶來的充滿投機氣味的精神氛圍,其實是與《三國演義》所描述的漢末的時代氛圍相吻合的,所以,日本人才能在讀到曹操的時候自然地聯想到織田信長,或在讀到司馬懿的時候自然地聯想到德川家康,由此獲得在讀《平家物語》時不能得到的精神愉悅。
在江戶時代,出身并不高貴的工商階層成為通俗文藝的主要消費者,而他們對于同樣出身草根的劉備最終逆襲成為皇帝的奮斗歷程,自然也會投以更大的同情。
總之,《三國演義》填補了日本傳統文藝中俗文化相對薄弱的缺點,大大激發了日本文藝創作的俗常化轉向。
〔摘自七一網(七一客戶端)/《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