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萬瑪才旦電影具有影視語言上的道場效應:在客體世界建構上,萬瑪才旦具有壇城沙畫的內容表現形式;在主體建構方式上,具有“觀想”性質。以魔幻現實主義為形,將藏文化的宗教信仰和民間文學的兩脈打通,三位一體,形成其簡潔詩學和寧靜詩學。《撞死了一只羊》標志著表達藏文化精神電影的獨立與成熟。
一、道場效應
萬瑪才旦電影的突出特征是極致化的表現手法。做到極致的空鏡頭、長鏡頭,簡直已經成為藝術電影的標配符號。這當然帶來紀實風,同時也是反抗流俗浮躁觀影心態的強烈的先鋒藝術挑戰姿態。《撞死了一只羊》開篇的荒原行車,《塔洛》多次出現的荒原、孤獨的牧羊人與羊群,《老狗》(2011)的縣城街道,這些形式上單一化的鏡頭,在視覺上既造成壓迫性效果,但同時也充滿陌生化的吸引力,故而形式上的單一卻具有內涵上的豐富和深邃性。這種效應類似于《拯救大兵瑞恩》開篇的血腥戰斗場景,看似單一,但其實細看靜景中,具有變化的活力,人物也具有西部荒涼呆滯與粗獷活力兼具的硬漢風情,動靜之中暗藏匠心,如此結合反而走向另一極端,即突破視覺疲勞后產生的強悍沖擊力以及內涵的召喚性,這種單一符碼的召喚力需要在后面的影片中不斷得到回應和充實,為形式注入更多內涵。這種外在形式的召喚性壓迫,對于內涵的期待,加之敘事節奏的拖沓遲緩和氣氛的凝滯,會造成藏文化中特有的道場效應。道場建構除了視覺之外,聽覺也極其重要,《靜靜的嘛呢石》中的誦經聲、《尋找智美更登》(2009)中的藏戲《智美更登》的表演與唱段、《塔洛》中的背誦語錄聲、《撞死了一只羊》中的歌曲《我的太陽》、《老狗》中的街道嘈雜噪音……都是縈繞不散的。
萬瑪才旦的影片,往往一開篇就進入特定的道場,而在后面的敘事中道場形式和符碼得到內涵上的不斷加持,待到回過頭再看時,簡單符碼與豐富內涵之間形成追逐互動的持續張力。道場效應一旦形成,就會產生符碼的聯動效應,一些簡單的符碼也就會產生寓言般的隱喻效果,比如從塔洛的小辮子到光頭、從襤褸舊羽絨衣到皮衣、從喂奶的羊羔到半途熄火的摩托等系列的符碼轉換。又比如,《撞死了一只羊》中車上的女兒與活佛的吊牌翻覆、抽煙的不同方式、啤酒的不同牌子與不同喝法、殺手的木碗與酒館的酒杯等等,都仿佛是上帝說了一句“要有光”,它們便瞬間靈動和鮮活了起來。
二、簡潔詩學的三位一體與壇城冥想
視聽語言與影像技術的先鋒化先聲奪人,繼而展開的是內容的極簡化。簡單的故事,簡單的人物,簡潔深邃的哲理,帶來純凈如水的潔凈感和莊嚴如鐘的靜穆感,這是萬瑪才旦的簡潔詩學與寧靜詩學的顯影。簡潔詩學的背后是主題的簡明化,即執著的信仰。
萬瑪才旦作品具有很強的冥想氣質,也有更為純粹的民族文化意識,他以魔幻現實主義為形,將藏文化的宗教信仰和民間文學的兩脈打通、融匯一爐,三位一體,傳統與現代均獲得精神主體的新建構。《撞死了一只羊》中兩個金巴構成了反差,無論從人物外形到性格、經濟狀況等都被有意地對立起來,并由此生成電影的敘事張力,“魔幻”只是藥引子,而宗教教義和民間文化才是萬瑪真正想要打通的任督二脈。《撞死了一只羊》的“孱弱殺手”故事,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典型的藏文化觀念下才可能發生的有關寬恕與慈悲的故事。殺手金巴眼見仇敵的衰老,歲月已經懲罰了他;他更眼見仇敵的虔誠向佛,自責與懺悔已經懲罰了他;又眼見仇敵一家的幸福,殺戮會造成新的惡,最終,殺手在痛哭中放棄了蓄謀已久的殺戮。在藏文化觀中,每一世都是一種修煉,既是前世的果,又是后世的因,人正是在這種多世、多人的多重修煉中得以度化和“圓滿”。電影展開了雙重殺生敘事,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重外在的殺生,尤其在荒野中出現的很可能是放生羊,司機金巴以超度化解了精神的危機。但還埋著另一重殺生可能的暗線,司機金巴擔心自己的另一重“殺生”可能,尋蹤而來,也體味著殺手金巴這種慈悲和寬恕的功德,這也是自己的另一重功德。最終,司機金巴在夢中完成了殺人,這既是潛意識里的情節完成,更是司機金巴對于殺手金巴的“圓滿”,是對“不負如來不負卿”矛盾的另一重表達,也是對教義邏輯和民間復仇邏輯的融匯,由此,才能實現愿望和徹底放下,才獲得真正的靈魂寧靜,殺手金巴的放棄也才不是痛苦的,沒有留下遺憾和負罪感,而是大慈悲、大圓滿的。導演以兩個金巴的同名方式連接起兩個故事,建構起兩個人的精神紐帶,堪稱電影改編的神來之筆,是對藏文化觀的升華,也是電影的點睛之筆,化繁為簡,這是萬瑪才旦對小說《撞死了一只羊》和次仁羅布小說《殺手》的超越。
萬瑪才旦小說大多具有“觀想”性質,是對小說人物生存可能性的展開和冥想,眾生相皆著我相,不同人物、不同情節都可能是魔鬼或者菩薩圣靈的演化,是對主體的心性錘煉和考驗,也是度化。《撞死了一只羊》以兩個金巴人物、雙重殺生敘事、雙重拯救敘事來完成新的觀想。對于世界的冥想,對于心性的錘煉,藏傳佛教中還有一種表現形式,即壇城沙畫。繁雜輝煌的壇城沙畫固然是有形的,但反映的是對于世界構成和秩序的冥想,最終洋洋大觀的沙畫毀于一瞬,世界本質歸于無常、幻化、不執著、空性的佛法本質。
三、藏文化電影的建構與當代意義
萬瑪才旦作品的“靜”令人沉迷,很多人都指出了他作品的佛學風格,但他寫的顯然又并非純粹出世的僧侶文學,而是現代文明中民間世俗生活和精神家園的體驗者。萬瑪才旦的冥想世界是封閉和傳統的,其經驗和資源都來自于傳統農牧世界和循環論世界觀,無論是經驗層面還是哲學層面,都很容易被打上前現代的標簽被冷落一旁;而這樣的世界卻又恰恰出現在后現代社會,它在西方世界的災難想象(如電影《2012》)中被視為救世的“諾亞方舟”,這種文化上的悖論值得細思。
從藏族題材電影、藏語言電影再到表現藏文化精神的電影,萬瑪經歷了一個拓荒過程。從《靜靜的嘛呢石》對現代文明的童真式窺探,到《塔洛》中的迷失,以及《尋找智美更登》中的尋找,再到《撞死了一只羊》不再左顧右盼而是心無旁騖地致力于藏文化內部的闡釋建構——這不僅僅是形式的變化和拾級而上的過程,到了《撞死了一只羊》,對藏文化精神氣質和文化主體的建構已然獨立和成熟。有了這個里程碑,萬瑪才旦配得上藏文化電影開創者的名號。作為中華多民族文化建構使命的一個當代承擔者,《撞死了一只羊》也是對中國當代文化精神危機、靈魂空洞、信仰缺失的發聲與回應,他所要表現的是藏文化的沉靜自省、寬容慈悲,以及它對于世界的完整闡釋與文化的自信。哪怕單就電影領域的成就而言,萬瑪所取得的也是與電影工業美學相對的有關靈魂詩學的可敬實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