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暑假,熒屏上別了《少年派》,迎來《小歡喜》。同一題材類型,同是戲骨坐鎮,觀眾沒有看倦,口碑更勝一籌,這主要得益于“感同身受”。決戰高考的慌張神色似曾相識,火光四濺的對峙時刻如鯁在喉,不堪其重的父母之愛如芒在背。“感同身受”至嚴絲合縫,然后呢?《小歡喜》雖然在“應考”類型劇中拔得頭籌,但是對“類型”的探索與突圍才剛剛起步。
一、“類型”的逆行:非典型家庭的典型焦慮
劇程剛過半,《小歡喜》就同《歡樂頌》《都挺好》一起,被網友評為國劇“三大標題黨”。原因很簡單:《歡樂頌》不夠歡樂,《都挺好》不夠圓滿,《小歡喜》不夠歡喜。觀眾懷著看《向往的生活》的心情喚醒屏幕,結果海清哭完陶虹哭,陶虹哭完觀眾哭,喬英子一路哭到了有護欄的后海灣,而那小小的、縹緲的“歡喜”,依然沒有出場。
劇中幾位主要人物“集集難過集集哭”,“哭”出來的卻不是悲傷,而是焦慮。悲傷有一種臨場感,粘連著血肉,悲到慟時挫骨揚灰。焦慮則類似于某種“空轉”的狀態,月虧求盈,抽刀斷水水更流,源源不絕。
打量《小歡喜》里的三個家庭,一時間難以探清焦慮的源泉。三戶人家都是北京戶口,房車雙全。喬英子一家之中,父親是“喬總”,母親是金牌教輔老師,名下房產若干套;季楊楊一家,父親是區長,母親是市天文館主任,舅舅開著競賽級別的車行;方一凡一家在三個家庭中條件墊底,父母都是公司中層,不穩定因素最多,可還是在城市北邊擁有一套兩百平左右的房子,也負擔得起每月一萬二的學區房租金。三個家庭的生活水平顯然都在“中產”以上,遇事滑坡,也遠沒到為衣食發愁的地步。無怪乎自電視劇開播以來,網絡上對這幾個家庭實際經濟狀況的討論就不絕于耳,觀眾快要“入戲”之時便隨手點開自家的“花唄”,冷水澆頭,在線陪哭的熱情也減損大半。
但這樣令普羅大眾望塵莫及的三家人,竟將螺旋式上升的焦慮演繹得入木三分。
觀眾一面唏噓自己尚未有替劇中人焦愁的“資格”,一面又驚嘆這溢出屏幕的焦慮是如此真實,甚至“過于真實”。這個時代的觀眾終于和這個時代的作家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他們不得不承認:生活實感壓縮了歷史尺度,也脹破了虛構的胞衣,現實比文學更具想象力,而捕捉、凝練、穿透現實的方式已經悄然改變。
由非典型環境培育典型情節、塑造典型人物,精準傳達出能夠引起“共振”的典型情緒,不僅是對經典現實主義文學“典型觀”的倒置,而且是對“詩比歷史更真實”的哲人之思進行了叩動時代心弦的改寫。檢視當下流行的電視劇集,尤其是鮮少顧念社會效應的網劇,大抵所處時代“鏤空”,歷史雖未被完全架空卻徒有其表,然而情節真實、情緒真實,融情至眼角發梢,所以縱使背景虛無也未見“懸浮”,反將觀眾的感官抓得更緊、貼得更實。考慮到網劇乃至很多“上星”播出的電視劇,都由類型小說改編而成,出現此種情形也就不足為異,而類型小說與新媒體“10W+”的營銷模式異曲同工。
有論者在一片贊譽聲中敏銳指出,《小歡喜》深諳“爆款文”的造型藝術,是“大數據的產物”。《小歡喜》不輸出故事,它量販的是一個個極有可能沖擊“10W+”的精彩選題:“北京CBD五套房子,為什么還過不好這一生?”“廣告人職業發展之路,助理成為自己上司也要撐下去”“35歲離開法律圈的人,現在都去哪兒了?”“癌癥陰影下的中產家庭”,等等。
第一眼看到這些標題,焦慮嗎?焦慮。且這種焦慮正以一種“逆行”的方式沒過頭頂,讓人分不清究竟是我們身體里的焦慮被作者高明地提取出來,還是作者的妙筆生花制造了這場撲面而來的焦慮。
的確,《小歡喜》從題材、布景、情節、臺詞,到切入方式、預設的代入視角,都有著高度類型化的痕跡,幾個關鍵的情節點,如舒壓、抗癌、失業、藝考、二胎、“塑料閨蜜情”,也都是排行榜上燙手的熱詞,又有《小別離》這樣的高口碑“前史”打底,劍指人民群眾情緒的“最大公約數”。
運用“大數據”思路整合信息、拓展文藝創作、適當的類型化處理對提升創作的涵括力確有助益,“共情”的敘述策略在熱播劇中屢試不爽。可若以此為本,以此為綱,就是舍本逐末,會使靠情緒堆砌起來的逼真感覺,囚困在彼此隔絕的“獨幕劇”中,耗散殆盡。
在《小歡喜》中,高考是統領一切的大“他者”:高考是諸般焦慮的源頭,同時,也是家庭矛盾的“滅火器”,讓許多繁難的問題有了簡單化的出口。宋倩、喬衛東再嫌隙重重、水火不容,為了不影響女兒高考,也得干戈暫止。無論是童文潔、宋倩、劉靜,還是方圓、喬衛東、季勝利,他們首先都得扮演好那個憂心忡忡的“中國式家長”,然后才能是處于蕪雜社會關系網絡具體位置上焦灼的個人,是公司的員工、補習學校的老師,是司機、老板和領導。劉靜患病和方圓失業,在劇中也僅以“結果”的形式呈現,匆匆完成了他們“考驗”或變相“激勵”的使命。
類型小說的創作模式在《小歡喜》中體現為:總體克制局部、類型推演個別、抽象反哺具體、情緒覆蓋情節,劇情很流暢,情緒很飽滿,沖突很激烈,但人物面向較為單一,沖突和解的前提也比較理想化。 質言之,劇中父輩的焦慮,緣自“后改革”時期既得紅利者的“感激”與“恐懼”。他們的成功大多得益于高考,高考既承載著他們對魚躍龍門的“感激”,也蓄積著他們對墜落凡塵的“恐懼”。這種“感激”與“恐懼”交融的錯雜心情,有增無減地轉化為他們對下一代前程的焦慮。
但即便是如焦慮這般緊湊的情緒,也該由生活之中樸實流出,再樸實地歸還生活。
觀眾是真的對劇中焦慮“感同身受”,還是被某種急切地想要被理解、被認同、被高高舉過頭頂的焦慮所捕獲呢?
二、“類型”的乏力:濃縮的“現形”與跳躍的“變形”
《小歡喜》共49集,據筆者統計,其中有“潸然淚下”情節的,就超過20集。這暗合了劇組自帶背景音效的宣傳詞:“父母的愛,讓你掩面而泣。”
《小歡喜》情感基調上的“跑題”,包括“小歡喜”這樣審慎的命名方式,反而放大了其主題的搖擺:《小歡喜》是“高考現形記”還是“高考變形計”?《小歡喜》側重批判還是側重建設?《小歡喜》旨在探討高考制度的合理性?探討家庭關系的理想生態?還是探討極限境遇中親子關系的變化以及父母子女的相互扶持與成長?
從《小歡喜》所呈現的最終形態來看,無論“現形記”還是“變形計”,它都未能透底,間接的“現形”催生出有限的“變形”,隔靴搔癢,散落的皮屑留在密閉的長靴里。
《小歡喜》的強勢語境是高考,但緊張而漫長的高三生活卻從未在其間真正現身。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與高考有關的便于記憶和指認的標簽:誓師大會、家長會、心理咨詢講座,晚自習、補習班、學區房,開學分班考試、期中考試、期末摸底考試,全班排名、全校排名、全區排名。觀眾一眼認出這是自己曾經度過的高中生活,并迫不及待地為它添補上記憶的枝葉,而那些未能入選的不夠觸目的部分,無從激起情感波瀾的沉默的暗角,卻被尋機捉巧的敘述網格輕易過濾掉了。
劇中常能見到童文潔在苦口婆心地兜售她的“經驗之談”:“高考是你人生最關鍵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打贏了你一生受益,打不贏你終生遺憾啊。”詠嘆調般的高考動員令,沒能讓方一凡幡然醒悟,倒是把瞪圓眼睛、竭力做出“嗔怒”表情的海清(童文潔扮演者)推遠,意外為劇集收獲了反諷的喜劇效果。童文潔的滔滔不絕,宋倩的耳提面命,共同顯現著父輩一成不變的高考經驗,置入今日在想象力和感召力上的貧乏,這與新世紀以來,高考“唯一合法性”的失落與分流密切相關。比如藝考一定程度上就能緩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焦慮,但它高昂的培訓費用,又為別樣路徑的準入環節,設置了不低的門檻。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一套替代性方案,能夠幫助我們有效舒解來自高考的強壓,甚至不在于能否歡喜、順暢地在萬眾翹首的高考之戰中取得一個令人滿意的位置,而在于我們是在什么樣的歷史挑戰與歷史機遇下將高考視為一場非贏不可的“戰役”,是否能以一種更加積極、開放的心態參與到這場不得不打的“戰役”中來,除高考以外的其他人才選拔途徑,需要具備什么特殊條件或需要付出怎樣等額的代價,當我們在反復述說“優秀的高考成績是美好人生的敲門磚”的時候,是否把這個仍然蘊含著無數不確定性的理想起點,偷偷置換成了與“遠大前程”無縫對接的一勞永逸的終點呢?
《小歡喜》在“現形”上濃縮精巧,卻避重就輕;在“變形”上頻生枝節,而不得要領。相比于“現形”的限度與“變形”的程度,它更在乎的是情緒調動的精度與效能。
隨著天文館事件、“秘密基地”泄露事件、期中考成績下滑危機、冬令營報考風波等幾場大的爭執過去,一直到英子跳海千鈞一發的時刻,宋倩、喬英子這對母女的所知、所想、所求,始終處于一種“錯位”的狀態。后來英子被診斷為中度抑郁,急轉直下的劇情強行中止了兩條“平行線”各行其是的走向,這才使得最后幾集出現了二人冰釋前嫌的溫馨畫面。
不妨對二人的某次爭吵作更加細致的話語分析。
爭吵展開的背景:喬英子不堪重負,逃學前往父親另筑的“秘密基地”;李老師家訪,揭破英子謊言;宋倩突襲“基地”,撞見前夫現女友正在喝她給英子熬的燕窩,環察四周后憤然搗毀“基地”,轉身離開。以下一幕出現在英子慌忙追回家之后。
宋:你爸給你弄的一個秘密基地可好玩兒了是吧?不上學可好玩兒了吧?是不是?你這么騙你媽可好玩兒了是吧?
英:我知道錯了,媽。
宋:你知道錯了,你錯哪兒了?
英:我不該騙你,我不該不去上學。
宋:你是不是對媽媽有意見啊?
英:(用力搖頭)
宋:有意見說啊,太讓媽媽失望了!媽媽是不是哪兒什么讓你做得不舒服了覺得?是媽媽讓你不舒服了,對吧?
英:(拼命搖頭)
宋:你對媽媽再有意見也不是讓你逃課、讓你說謊的理由,你知道嗎?……你對得起你們老師嗎?你不說對得起媽媽,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英:媽媽,我錯了,我就是壓力大。
宋:你壓力大,媽媽壓力不大呀!
……
這一幕才剛進行到一半,基本的話語邏輯已然明晰。
宋倩咄咄逼人,一個設問句接著一個設問句,每一次句法讓渡都將矛頭指向他者,每一個問句后面都早有“標答”,根本沒給英子從容陳述的余地,盡管英子頻繁用肢體抗議,也無濟于事。而英子呢,所說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媽,我知道錯了”,這句話近似哀求,卻是求事態終止,并非希望交流繼續進行。
宋倩在盛怒之下(不知是臺本如此還是扮演者陶虹乘興發揮)說出了一句語序顛倒的話:“媽媽/是不是/哪兒/什么/讓你/做得/不舒服了/覺得?”這依然是一個設問句:首先,宋倩認定女兒對她有成見;其次,“哪兒”“什么”,同義詞反復,坐實了“成見”的存在;而到評判自己“做得”怎么樣的時候,宋倩又不自覺退后,把責任和愧疚一股腦兒拋給對方,這在語法上體現為動詞的后移;末尾的“覺得”,單獨倒裝,格外顯眼,仿佛在宣告:“別掙扎了,你就是這么覺得的。”
對熒屏內外情緒的調度至此已達到極點。可無論是宋倩的“連環奪命”設問,還是英子“我知道,我認錯,我就是”的纏繞辯解,都只是在不斷地強調“自我”的感覺、確認“自我”的想法、凸顯“自我”的信念。受蔽于現代個人中心主義的“自我”話語,其自動化繁殖、循環論證的過程,理論上不需要“他人”的參與,這才是母女倆交流持續受阻的真正原因,“變形”儀式中基于自我批判的個人成長,因為跳過了對“自我”的必要批判,而顯得后續乏力。
三、“類型”的突破:在“別離”中成長
《小歡喜》雖然歡喜有限,主題上也存在進一步深掘的空間,但瑕不掩瑜,仍不失為一部優秀的類型電視劇。
“人生就是一場場小別離和一場場小歡喜組成的,少了哪個都不會完整。”這是寫在《小歡喜》宣傳圖片上的話。《小歡喜》作為《小別離》的姊妹篇,不僅在劇情上與后者多有互動,思想意蘊上也同其形成精美的互文。
《小別離》中的朵朵和小宇,通過出國留學,同競爭激烈的中考和焦慮萬分的父母拉開了距離,正是那場遠隔重洋的別離,以及為別離所付出的繁瑣卻真摯的努力,讓他們得以迅速成長。《小歡喜》里也有“別離”,但不是可視的、具體的別離,有劉靜罹患重癥后對過去自己的反思與告別,也有英子期中考失利后在天文館對宇宙的遙思。形形色色的別離,將他們與個人的苦楚和依戀一一拆開,在更宏闊的尺度下,“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小別離》里有一個“雙向教育”的傳統,父母教育子女,子女也啟迪父母,二者共同成長。這個“傳統”延續到《小歡喜》中,還有了新的發展——父母子女不僅互相教育,而且相互“看見”。方圓失業的事可以在飯桌碰杯之后平靜宣布,文潔二胎的去留問題也可以走進臥室,同家中男孩有商有量,甚至劉靜在抗癌的過程中也能與兒子坦誠相見。中途有一次孩子們的集體“叛逃”,幾對父母隔著賓館的落地玻璃,看子女們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自己平常的招牌行徑,回去之后紛紛陷入沉思。
既然最高處的墻磚已經松動,可以“看見”的“別離”勢不可擋,不妨將別離的步子,邁得再大一些。
《小歡喜》中接近尾聲的一幕,它所傳遞的能量熟悉又陌生:除夕夜,三家人一起吃年夜飯,父母跟父母在一起,孩子和孩子在另一層樓的另一個房間,這一刻,那根在父母子女之間盤桓既久的隱形“臍帶”終于被剪斷,他們將各自開聊喜憂摻半的上一年。此種“別離式團圓”,在國產劇中相當少見,為所有嚷著“不想長大”“不愿變老”的“巨嬰劇”,作出了榜樣。
王源有一首歌,歌名是《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不妨從中換掉“真正”,改為“世界上沒有輕易的感同身受”。并非“感同身受”遙不可及,而是甘苦與共的奮斗目標,不能僅靠自我或對方的感觸和想象去實現,也要靠腳步去丈量,還要靠行動去履踐。
感同身受之后,是別離。
所以,在欣喜于《小歡喜》出色的“共情”能力之余,筆者更樂于看到劇中父母和子女的別離,看到“兩代人”生活方式、情感經驗、行事風格、理想訴求的別離,看到宋倩放棄對英子以愛為名的占有,看到喬英子戒除以夢想、自由為名的逃逸,看到父母子女告別對“樹洞”的依賴,勇敢地同固執己見的“自我”痛徹分離。歡喜,就來自這別離,兩者都是對未來平和的祝福。
【作者簡介】余媛媛:教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影視文化及網絡文藝研究。
注釋:
[1]丹萍:《考不上常春藤算什么,〈小歡喜〉里的大焦慮,每種都能讓你崩潰》,公眾號“騷客文藝”,2019年8月26日。
(責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