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歷史為中國新詩留下了豐富的文獻史料,同時也為新詩的史料學研究和建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鑒于新詩史料學的建構在整體上可以概括為廓清新詩史料的源流與發展、確定新詩史料的形態與構成、闡釋新詩史料的實踐與應用,進而總結若干理論原則,由此而論,本文所言的《中國新詩總論》可以理解為是從理論批評的角度參與了新詩史料學的歷史建構。作為中國新詩史上迄今為止最為全面的一次文論集成,《中國新詩總論》不僅彰顯了百年新詩的理論實績,見證其發展歷程,而且還以“參與者”“紀念者”的身份為新詩史料學建構提供了典型個案,其意義和價值自不待言。
一
按照《中國新詩總論》總主編謝冕的說法:
《中國新詩總論》為中國新詩誕生一百年來理論批評文獻之總匯。擬編選包括自晚清詩界革命以降,“五四”新詩革命理論的草創及其沿革,直抵本世紀最近十數年間中國新詩學的變革、發展的文獻史料。選文力求賅備,以不遺漏任何一篇有價值的文獻為目的。[1]
《中國新詩總論》上迄19世紀末,下至2015年,就其跨度而言,穿越了整整一個世紀。從《中國新詩總論》將近代著名詩人黃遵憲寫于1891年的《人境廬詩草自序》作為首篇文章,后又依次有梁啟超的《汗漫錄》(節選)、《飲冰室詩話》(節選),之后才是胡適著名的《文學改良芻議》,我們可以判定編選者秉持的是開放式的觀念,即《中國新詩總論》同樣重視了中國新詩的誕生之前的“前奏”或曰“醞釀期”的文論。這樣的編選理路不僅更加完整地呈現了中國新詩理論的源流,而且也使中國新詩理論獲得了相應的參照系統,而中國詩歌文論也由此呈現了從古典到現代的轉變軌跡。
中國新詩由于誕生時間相對較短,其理論著述特別是現代階段的文論多存在于單篇文章之中,而另外一些有價值的思想則常常散落于創作談、隨筆甚至是通信之中,呈現自由、零散、隨意的狀態。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新詩的文論總結既是一個找尋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就《中國新詩總論》具體的編選情況來看,其篇目選擇采取了謝冕先生期待的“寬泛的理論批評”原則,即“我們的理論文選除了傳統的文字之外,還包括了精辟的創作談(詩人自己的)、創作論(論者的)、賞析、導讀甚至出版告示一類的文字。”[2]“寬泛的理論批評”使《中國新詩總論》在自身容量內最大限度地展現了中國新詩文論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除騰固的《論散文詩》、屈軼的《新詩的蹤跡與其出路》、柯可的《論中國新詩的新途徑》等一些常常為人所忽視的文獻入選本書之外,林庚的《關于北平情歌——答錢獻之先生》、絮如的《看不懂的新文藝》(通信)、知堂的《關于看不懂(一)》(通信)和沈從文的《關于看不懂(二)》(通信)等篇目的入選,皆使《中國新詩總論》更為充分、詳實地呈現了百年新詩文論的紋理和不同側面,而中國新詩文論的形態也由此實現了一次歷史的形塑。
二
《中國新詩總論》在重視中國新詩文論縱向發展的同時,也兼顧橫向的拓展。一般地說,由于時代、文化和地域的原因,港臺詩歌和其詩歌文論一直是以往多種選本的弱項,這種實際存在的情況實際上是在空間上窄化了人們對于新詩的理解?!吨袊略娍傉摗吩诰庍x過程中克服了客觀條件的限制,對于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于臺灣涌動的現代主義詩歌潮流及其文論批評給予了充分地重視并延續至今。葉維廉、覃子豪、余光中、痖弦、洛夫、紀弦、羅門、蕭蕭、唐文標、楊牧以及梁秉鈞、黃維樑、陳少紅等詩人、理論家的詩論均有收錄,其涉及面之廣、內容之豐富,可作為截至目前百年中國新詩文論的集大成者。
與拓展中國新詩文論的范圍相比,《中國新詩總論》編有“翻譯卷”可視為一次有開拓性的實踐。結合已有的現當代文學史和現當代詩歌史的寫作情況可知:與現當代詩歌同期進行的翻譯詩歌往往是不入史的,對詩歌翻譯的“漠視”自然影響到了詩歌翻譯方面的文論。就此而言,《中國新詩總論》將“翻譯卷”作為其最后一卷不僅使以往的詩歌文論重新劃定了自己的范疇歸屬,而且也使讀者領略到中國新詩的另一道風景,從而發現原來有如此多的研究者與詩歌翻譯有關和詩歌翻譯本身的魅力?!拔覀兎g外國詩歌的目的之一是為本國詩人提供借鑒和參考,從而豐富和繁榮我們自己的詩歌創作……一百年來,譯詩對我們的新詩的影響是有目共睹的。在我們回首新詩百年的時候,同樣應審視和反思譯詩對我國新詩的影響:有無不足之處,有無過分之處,如何在繼承詩歌傳統和借鑒外來詩歌的基礎上,繁榮我們的詩歌創作,這才是至關重要的。”[3]對譯詩理論的重視可以豐富中國新詩的文論建設和史料構成,并為中國新詩文論拓展出一片新的領域,其獨特的文獻價值尤為重要!
三
“《中國新詩總論》所選作品原則上采用最初發表的版本,各卷的作品按首見報刊或書籍的年份排序,如不是最初發表的版本,時間參考寫作時間和所選版本。”[4]《中國新詩總論》編選原則的確定,決定其在編選過程中重視原始文獻和文論的初版本時間,而在成書之后每篇文章后面都標明出處則有利于讀者查找、了解其具體的寫作情況,進而看到新詩文論的沿革流變。這項充分而必要的工作就史料搜集和整理而言,說起來雖是寥寥數語,但在實際操作中卻需要大量的時間。以第2卷編者吳曉東的經驗為例:“我這一卷編出初選目錄之后,謝冕老師專門殷切囑咐一定要收入徐遲的《抒情的放逐》等在新詩史上影響很大,但一般研究者又很難見到原刊的文章。幸好現在網上資源發達,而且我的學生中就有好幾位網絡達人?!妒闱榈姆胖稹肪褪俏业膶W生劉東幫我下載到刊登在香港1939年5月13日《星島日報》副刊《星座》上的原刊,我再逐字敲成文檔的……”[5]相信類似這樣的事例在《中國新詩總論》各卷具體的編選中并不少見。對于原始出處不詳的文論,《中國新詩總論》采用參考寫作時間和所選版本并重的原則,這一實際一方面反映了文獻史料在搜集過程中存在著限制和難度,一方面則反映確定文獻出現時間一直有不同的標準,并在史料的實踐和應用過程中為新詩史料學研究提出新的課題!
至于在具體篇目的選錄過程中,《中國新詩總論》也十分注重第一手文獻的意義?!盀榱丝陀^呈現中國新詩百年生成與發展的過程,對選文不作刪改,盡量保持發表時的原貌。1—4卷只將繁體字改為簡體字,原版本有錯字或誤排,只要不影響對作品的理解,均不作改動。……個別作品由于原稿不清楚,有些文字無法識別,用‘□代替?!盵6]在強調文獻出處的同時,《中國新詩總論》在所選文獻的版本上同樣注重其本來面貌,這也是其具有較高史料價值的又一重要原因。
四
《中國新詩總論》是《中國新詩總系》之后又一項重要的工程。10卷本的《中國新詩總系》已于2010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10年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成立之后,一直期待進一步落實新詩創作和史料整理研究方面的工作?!坝需b于原先《中國新詩總系》的理論、史料兩卷篇幅緊窄,未能充分展現百年盛況,遂決定在《中國新詩總系》基礎上再編選一套《中國新詩總論》(簡稱《總論》),以為新詩百年之紀念?!薄犊傉摗返拿钟芍x冕先生建議,“一是簡括,二可與《總系》連接配套”,這一艱苦勞作、篇幅巨大的系統整理工程,就目前來看,確實是獨此一家,也確實只有在謝冕老師和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編選《中國新詩總論》時為研究所)的大力倡議、聯絡眾多研究中國新詩的大家方能完成。兩大卷“百年工程”的竣工,體現了北大精神對后代學人的影響。謝冕老師在“總后記”中寫有“北大對我的影響是全面的,它鑄造了我,給我智慧,也給我毅力,而其間最為深刻的則是它的立校精神。在北大的日日夜夜,我總把這種精神融入我的學業和治學之中,也消融在《中國新詩總系》和《中國新詩總論》的編選工作之中?!盵7]這些發自肺腑的心靈之語,可作為《中國新詩總系》和《中國新詩總論》的動力之源。
因此,唯有將側重文論的《中國新詩總論》和側重詩歌作品的《中國新詩總系》放在一起,才會更為深刻地體會創作與理論之間的相得益彰,才能更為具體深入地讀出兩卷大書的史料學意義。百年歷史為中國新詩史料學建設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中國新詩總系》和《中國新詩總論》是新詩史料學在實踐過程中具體的個案典型。即使僅從《中國新詩總系》和《中國新詩總論》的編選過程中,我們也能看到新詩史料搜集、整理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它隨著中國新詩的發展而不斷向前延伸。與之相應地,新詩史料學建設也必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不斷有人加入進來,落實這項浩大的工程。
從《中國新詩總系》到《中國新詩總論》,新詩史料的搜集、整理和史料學建設也可以有某些經驗可以總結。作為詩歌作品和文論編選的集大成者,哪些作品和文論可以入選歷來是一個個人性的問題,它體現了歷史和現實以及個體美學趣味之間的平衡關系,這一點不應苛責。對比其他各卷,《中國新詩總論》中第5卷(1990—2015)由于距離較近,會因缺少沉淀、眾語喧囂而產生對入選篇目評價態度不一的現象,這種因為時間原因而造成的與生俱來的“緊張感”,反映了新詩史料確證和整理過程的“歷史化邏輯”,需要使用者和研究者秉持客觀、公正和寬容的立場。對比《中國新詩總系》,《中國新詩總論》更重視文獻的原始性、來源出處,本身就可以作為一次經驗的總結?!吨袊略娍傉摗泛汀吨袊略娍傁怠罚ㄖ饕堑?卷理論卷)之間有相同的內容,這本身不應當成為問題,因為不同時間的史料搜集和整理本身就存在著“重復”和“補充”的過程,但從史料學建設的角度來看,它卻反映了史料搜集和整理過程中的觀念的變化和相應的復雜性。最后,《中國新詩總論》設“翻譯卷”,這是一個突出的標志,它對于新詩史料整理、研究和新詩史寫作都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并將其思考留給了未來!
總之,《中國新詩總論》是以新詩文論的集大成者為新詩史料學建設提供了典范之作:《中國新詩總論》所選篇目按照歷史排序,追求大而全的格局,既在整體上勾勒出新詩文論的源流與發展,同時也在具體方面上呈現出新詩文論的形態與構成;《中國新詩總論》每卷前有分卷編者所撰“導言”,可作為新詩史料搜集、整理過程中的經驗總結和若干理論原則的初步探索。圍繞厚厚的《中國新詩總論》可以展開的內容當然還有很多,而那些通過應用而得出的經驗,正需要我們通過不斷實踐去獲得與總結!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詩史料學建設研究”(18BZW168)的階段成果〕
【作者簡介】張立群:文學博士,山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島研究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新詩與新詩理論。
注釋:
[1][2][7]謝冕:《在胡適陳獨秀工作過的地方—〈中國新詩總論〉總后記》,《中國新詩總論·6·翻譯卷》,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714-715頁,第715頁,第714-715頁。
[3]趙振江:《新詩百年譯詩百年——詩歌翻譯是二度創作》“導言”,《中國新詩總論·6·翻譯卷》,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8頁。
[4][6]《中國新詩總論》編者:《編選說明》,《中國新詩總論·1·1891—1937》,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
[5]吳曉東:《編后記》,《中國新詩總論·1·1891—1937》,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669頁。
(責任編輯 張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