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若江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擁有“人文淵藪地,富貴魚米鄉”美譽的江南,唐宋以來逐漸形成濃郁的文化風氣,望族聚居、家學鼎盛、文教昌明,詩禮傳家成為望族世家的人文傳統,世族文化涵養了崇文重教的人文品性。明清以降,世家望族已成為推動江南社會發展不可忽視的一股重要力量,在經濟發展、社會治理、文化積淀、教育發展等諸方面都發揮了突出作用。太湖流域作為經濟繁榮、文化昌明之地,誕生、聚集了無數望族世家,從這些家族中,不僅走出了許多影響歷史發展的官員,還走出了許多名人雅士、科學巨擘、文藝巨匠,也形成了影響深遠的家族文化。而江南家族尤其重視以家訓為話語形態,取精納宏,世代相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枝獨秀。從泰伯世家到江左王謝,明清以后則形成以科舉、官宦、商業發家的大世族,綿延不絕。這些家族有世代相傳的格言、銘刻、族譜等不同形式的“家訓”,如蘇州潘世恩家族的著名對聯“勤能補拙儉能養廉,富在知足貴在不辱”,對家族人才成長影響巨大,兄弟、祖孫鼎甲,傳為佳話。潘世恩是清代狀元,堂弟潘世璜是探花,潘世恩的孫子潘祖蔭也是探花。潘氏家訓是:“謹慎居官,勿墮家聲;群居守口,獨坐防心;勿矜己長,勿論人短。”(1)本文所引家譜家訓,均見于無錫市圖書館藏線裝本。江南類似潘氏這樣的世家很多,究其原因,功名背后是世代讀書治學的家風與家訓的支撐,因為這些家訓都極其重視道德養成,思想境界高遠。
江南世族文化的興盛,有其歷史原因。相對戰亂頻仍的北方,遠離政治中心的江南,社會相對穩定,經濟比較繁榮,民性聰慧而敏學善納,加之著姓大族家風的累世傳承,形成了蔚為大觀的人才群體和書香綿延的文化世家,數量之眾、名望之高、影響之大令他地難及。而在家族繁衍和流布中,以家訓為載體的家族文化也逐漸成為華夏文明不可忽略的有機組成部分,無論在治家睦鄰、厚德敦倫方面,還是在教化修身、治學濟世方面,都有著厚重豐富的內涵,這些具有正能量的傳統家訓,在當下仍有教化價值和重要意義。
家訓作為特定的家族話語形式和文化載體,是中國封建社會家族作為社會體系重要構成的必然產物。東漢以降,許多“舉孝廉”(2)舉孝廉,乃源自漢朝的一種自下而上推選人才為官的制度。孝廉,是察舉制的主要科目之一,被舉人多為州郡屬吏或通曉經書的儒生。見安作璋、熊鐵基著《秦漢官制史稿》(下冊),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308-312頁。出身的中小地主憑借入仕,政治經濟地位上升,逐漸成為世代為官、地位尊顯、享譽一方的大家族。“世家”一詞,較早見于《孟子》:“仲子,齊之世家也。”[1]94司馬遷《史記》立“世家”30卷,自吳泰伯世家至三王世家,皆王侯之家。其后,含義漸廣,遂有“文化世家”“經學世家”等說法,可見其初意乃世襲爵位的貴族或憑借政治優勢而世代為官的家族,具有代際傳承的延續性,即所謂“三代承風,方稱世家”“一世其官,二世其科,三世其學”。(3)見薛鳳昌(1876—1944)《襚漢齋文存》卷二之《吳江葉氏詩集錄·序》。
歷史文獻中,對“望族”的認定并無統一標準。吳江薛鳳昌曾在《吳江葉氏詩集錄·序》中羅列了望族的三個標準:“一世其官,二世其科,三世其學。”(4)見薛鳳昌(1876—1944)《襚漢齋文存》卷二之《吳江葉氏詩集錄·序》。意思是說,望族應該世代有人做官,世代有人科舉,世代有人讀書。清人洪亮吉則提出了“以功德顯”“以文章著”“以孝友稱”三大評判標準(5)見清代洪亮吉《洪北江先生遺集》之《更生齋文·甲集》。,更側重功德、文章、人品。清代無錫人鄒鳴鶴稱:“望族者,一邑之望也。”(6)見清代鄒鳴鶴《世忠堂文集》卷四《鄭氏義學記》。認為望族具有引導社會輿論、規范大眾行為、輔助官府治理的表率作用。由此看來,“望族”實乃官僚士族,由科舉入仕,握有相當土地資源和財富,還具有官僚門閥色彩,擁有強大地方勢力和文化影響。宋代著名文人秦觀云:“自晉以閥閱用人,王謝二氏最為望族,江左以來公卿將相出其門者十七八,子為主婿,女為王妃,布臺省而列州郡者不可勝數,亦猶齊之諸田,楚之昭、屈、景氏,皆與國同其休戚者也。”[2]史學家王賡唐對“望族”的界定是具有“血緣性”“地域性”“身份性”和“歷史性”四個基本特征。[3]也有學者將“悠久的家族歷史”“一定的人口數量”“聚族而居”“相對穩定”“人多勢盛的規模”“優秀的人才”以及“較高的道德標準”作為衡量是否“望族”的基本前提和特征。[4]
綜合看,望族世家主要具有如下特征:(1)血緣性、親緣性。其家族成員必須聚族而居,擁有共同的血緣親緣關系。(2)地域性、地緣性。望族往往“或占一鄉,或占一鎮,即便小有遷徙,亦不出數百里之外”(7)見無錫市圖書館藏《宜興儲氏族譜·序》。,因而在譜牒中家族常冠以地名,如“錫山秦氏”“鴻山楊氏”“后宅鄒氏”“東亭華氏”等。(3)延續性、傳承性。望族往往綿延久遠,即所謂“世代蟬接,徙不出鄉,代有達人,名碩相望”(8)見常州圖書館藏《毗陵惲氏家乘》第八卷《惲光祿傳》。。龔自珍曾按家族綿延興旺的長短劃分等級:“得三十世以上者為甲族,得三十世者為乙族,得二十世者為丙族。”[5]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1]102能夠綿延不衰的家族確實罕見,故越長越貴。(4)地位、身份與階層屬性。構成望族之尊的原因很大程度來自主要家族成員的身份地位,一旦仕進、優學的家族鏈條發生斷裂,地位跌落,人才不興,家族也就自然衰落。(5)文化與道德聲譽。望族往往代有達人、名碩相望,子嗣興旺、財富攢聚;道德上必有追求,通過捐資助學、扶危濟困、修路造橋、參與社會公益事業等贏得社會聲譽。(6)人丁興旺。只有族大人眾,子嗣繁多,才能保證家族興旺、綿延持久,且代有才人。“明清江南望族史”研究專家吳仁安教授認為:“一地著姓望族的生長演變,一定意義上即是該地區域文化承衍的主要載體,他們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社會生活中所呈現的生態與心態,及其所起作用和影響的綜合,則是構成區域文化內涵和特點的重要淵源。”[6]
望族世家的形成與分布,看似興廢無常,實則自有規律。其培育、綿延、發展和沉浮,既有淵源可考,也有緣由可究。優越的自然生存環境、活躍的經貿活動、崇文重教的治學旨趣、溫和務實的社會風氣、“賈儒相通”的務實理念,以及審時度勢、敏察善納的較為開放的文化,都成為家族文化形成的重要基礎。
首先,宜居的自然環境為著姓士族定居和文化孕育提供了優越的基礎條件。江南地區自春申君理水之后,很大程度紓解了大面積水患問題,大片沼澤地、湖灘地成為可耕地,土壤肥沃,適宜耕種。同時,太湖流域山溫水軟、氣候宜人、物華天寶,既無北方的嚴寒,也少酷暑干旱,農耕技術不斷提高,手工業較早繁榮,在唐宋時期已成為經濟富庶之區,是朝廷最重要的稅賦來源與經濟支撐,故而韓愈有云:“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9)出自唐韓愈《十九送陸歙州詩序》,見《新唐書·韓愈傳》。另有云:“故天之大計,仰于東南。”(10)見《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八,《德輿建言》:“江、淮田一善熟,則旁資數道,故天之大計,仰于東南。”無疑,在農耕經濟為主要經濟模式的時代,江南必然成為家族繁衍生息的理想之選,也是北方士族避亂南徙的擇居之地。相對北方金戈鐵馬的粗礪環境,杏花細雨的溫潤江南,吸引了無數北方士族卜宅安居,是為望族世家匯聚原因之一。以無錫為例,早期只有顧、陸、吳、華等大族,但永嘉南渡之后,不斷有北方姓氏遷入,從暫時避亂進而卜宅定居,并開枝散葉成為當地巨族。明太祖洪武時,無錫州判王中立在《華氏傳芳集·序》中曰:“自大江以南,西浙之郡,號富庶者必稱姑蘇,次則無錫,蓋其田疇豐腴、民物從聚,巨室大家棋布星列,非他州比焉。”(11)見無錫市圖書館藏古籍珍本叢刊《華氏傳芳集》刻本,清康熙年間(1662—1722)。透過此語也可窺見太湖流域望族群集的原因。清康熙帝首巡江南后,寫下“東南財賦地,江左人文藪”,也清晰道出江南經濟與人才的并濟共生關系。
其次,安定的社會、重教的民風促成了望族的匯聚,也為家族文化形成提供了條件。家族繁衍,除了對自然環境的依賴,其生存質量的優劣還取決于社會環境。相對戰亂頻仍的北方,江南偏安一隅,社會比較安定,農耕經濟、商貿活動受動亂影響較小,民生相對安穩,經貿相對活躍,比較宜居宜業,家族子弟讀書、科舉入仕亦有良好環境。因此,永嘉之亂、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史上幾次大動亂之后,都有大批北方縉紳士族移居江南。魏晉時期,江南地區只有朱張顧陸吳等少量巨族;永嘉南渡之后多了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江左袁氏、蘭陵蕭氏等大批北方巨族;“安史之亂”和“宋室南渡”又兩度導致大批中原士族南遷,后來影響巨大的楊氏、錢氏、過氏、許氏等,皆為外埠遷入。這些世族的遷入為江南輸入大批人才、資金、文化和技術。同時,“門閥制度”的盛行,隋唐以來科舉制度的推行,使得社會階層構架出現解體和重構,官僚社會逐漸形成。一些高瞻遠矚的家族通過科舉入仕提升家族地位,與成功轉型的地主階層和新崛起的“由庶而貴”的家族一起構成了江南望族群落。明清時期,科舉制度和商品經濟大趨勢,為這類家族提供了更多崛起機會與上升空間,望族數量由此激增。
其三,從世族的自身訴求看,尚讀書、重教育傳統悠久,通過科舉仕進光耀門楣,追求內圣外王境界,既是內在訴求,也是維持家族長盛不衰的秘訣。要保證子弟擁有良好讀書環境,就需要外部秩序良好——民生殷實、民性溫和、民風尚學,能滿足這些條件者唯有江南。黃鎮《村游即景》詩“幾家茅廬護疏籬,紅樹參差映碧溪。更有幽人讀書處,夕陽深巷板橋西”(12)見清代黃鎮撰《春谷遺草》,琴川黃氏三集本(道光刻)。就折射出民間詩書傳家的風氣。太湖流域古來私學繁榮,家塾、義學、書院遍布,教育環境優越,大族多有“手未嘗釋卷,晚節尤好聚書”之積習。詩禮齊家的錢氏強調“子孫雖愚,書不可不讀”;而工商發家的榮氏同樣強調教育,認為“讀書乃圣賢之根柢”。顯然,這些家族都意識到讀書不僅可以陶冶人的氣質性情,也是培育人才精英、提升家族地位的重要途徑。“綿世澤莫如積德,振家聲還是讀書”是掛在許多家族門廳的楹聯,“詩禮傳家”“耕讀傳家”更是江南家族常見的門額。讀書,被視為強宗旺族的致遠之路,而這一觀念成就了江南家族賢杰云集、家學繁榮的盛況。明清時期的江南,隨著經濟的發展,“望族家學盛行,……在學術發展、科技創新方面成績斐然,造就了眾多人才”[7],被梁啟超譽為學術“光焰發射之中樞”(13)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曰:“大江下游南北岸及夾浙水之東西,實近代人文之淵藪,無論何派之學術藝術,殆皆以茲域為光焰發射之中樞焉。”文見中華書局1989年版《飲冰室全集·第四十一》。,還涌現出不少科甲蟬聯、朱紫盈門的科舉世家。
此外,因為市場經濟萌芽、商品交易繁榮,“百業皆本”“惠商恤民”“經世致用”“義利雙行”的思想在近代江南不斷得到強化,一些家族注重進取、講求實利,他們敏察善納,超越禮制藩籬,在風起云涌時局中審時度勢,轉向實業,在社會轉型時期也完成了從傳統望族向財閥家族的轉型。在江南近代家訓中也體現出這一特色,不少家族訓誡中就有“百工百業,皆可有成”的新內涵。清末經過修訂改編的《榮氏家訓十二條》中就有“士農工商,所業雖不同,皆為本職”之語。面對國弱民窮、落后挨打的現狀,榮氏家族的創業更有“杜侵略”“抵外貨”的高尚目標,榮宗敬在陳述辦廠目的時說:“吾不忍坐視國家經濟淪溺絕境,因盡吾一分忠實之心力,做一分忠實之事業。”[8]榮德生則更明確地說:“中國要富強,非急速變成一個工業化國家不可。”[9]而他們創業成功后的熱心公益、回報桑梓,也可在家訓中尋見其端倪。
《禮記·大學》曰:“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1]661孟子亦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96可以說,在國人心里,家國相互維系,家國同構,“家齊”才能“國治”。因此,國人最大的情懷就是“家國情懷”,家族文化也是國家文化的重要體現。
無錫楊氏乃亦宦亦商的大家族,從楊宗濂、楊宗瀚、楊翰西到楊通誼、楊令茀、楊蔭榆……人才輩出,綿延不絕。《楊氏家訓十二宜》曰:“遵祖考宗祠宜建,報祖德祭祀宜誠,敦族誼修譜宜勤,報深恩父母宜孝,篤天倫兄弟宜和,圖后慮子孫宜訓,急功令輸納宜勤,安本分賭博宜禁,杜妖邪巫覡宜禁,端風化異端宜斥,隆族體尊長宜敬,慎后患爭訟宜戒。”以十分凝練的文字萃取出家族文化之提倡與禁絕,集家族思想旨趣、道德情感、教育理念、生活態度等觀念于家訓之中,其家族綿延興旺、人才興盛與家族文化關系密切。家族訓誡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個成員的素養品性、處世原則,也決定了一個家族是否經得起時代更迭、滄桑世變而門楣持久不衰。這些文化以家訓家規為主要形式載體,保留在各家族的譜牒之中,代代相傳,對端正門庭、謹肅家風、子弟教化發揮了重要作用,不僅有效維系了宗族團結,保持了族人向心歸屬,也成為抵制濁流侵染、延續優秀傳統的內在力量和精神動力。這些傳統家訓雖然烙有封建時代的印記,但其滿蘊正能量和教化意義的內涵卻深邃而厚重。歸納之,主要有七個方面:
1.立德修身 濟世報國
中國傳統文化一貫強調“忠孝仁義”,視其為“人之本”,而為人之本又在“立德”。從“修齊治平”順序看,“立德修身”是“齊家治國”的前提,也是人的道德理想。清人洪亮吉曾提出“以功德顯”“以文章著”“以孝友稱”為望族考量標準,道德標準被列為首要標準。東林領袖高攀龍留給后人的《高子遺書家訓·訓誡》也明確說:“吾人立身天地間,只思量作得一個人是第一義,余事都沒要緊。吾儒學問主子經世,故圣賢教人莫先窮理。”傳統家訓對內強調“重綱常、尊先祖、孝父母、友兄弟、嚴家法、節財用、戒惡癖”的家庭美德,崇德敦倫,著力于家族內部的和諧融洽;對外注重社會關系的處理,要求睦鄰友善、謹言慎行、謙遜忍讓、扶弱濟困、樂于助人;尤其重視和強調“以德立身,修身治世”,注重加強個人修養、孝敬父母乃至報效國家,很好地處理了個人與家國、“修身”與“治世”的關系。
“發上等愿,結中等緣,享下等福;就高處立,擇平處坐,向寬處行”,源出于左宗棠的這副對聯,因深受榮德生喜愛被懸掛于梅園誦豳堂上,后又被納入家訓之中,成為榮氏數代人的為人處世原則。可以說,修身立德,是許多江南世族家訓置于首位之內容;“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的品行教育,更被許多家族視為首要之義。無錫《錢氏家訓》乃眾多江南家訓中的佼佼者,可謂人文經典,包括個人、家庭、國家、社會四個部分。其《個人篇》云:“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曾子之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佩。持躬不可不謹嚴,臨財不可不廉潔,處事不可不決斷,存心不可不寬厚。”其《國家篇》則曰:“執法如山,守身如玉,愛民如子,去蠹如仇。嚴以馭役,寬以恤民。官肯著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上能吃苦一點,民沾萬點之恩。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利在一時固謀也,利在萬世者更謀之。……廟堂之上,以養正氣為先;海宇之內,以養元氣為本。務本節用則國富,進賢使能則國強,興學育才則國盛,交鄰有道則國安。”錢氏家族人才濟濟,史上走出官員數百而無一貪官,家族文化的熏陶可謂功不可沒。再如無錫《丁氏家訓》:“人以品為重,品以行為主。”《蕩口華氏家訓》亦指出:“財不足為后世計,德則可致后世綿遠。”江南乃科考高地,望族子弟多有科舉入仕躋身官場者,故家訓中多報效家國之訓誡,強調修身立德、經世報國、公義高風、潔己奉公,這些訓誡的價值、意義不言而喻。
2.崇文重教 詩禮傳家
“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清嘉慶四年狀元、吳興人姚文田的這副對聯已流傳兩百余年,成為江南世族以讀書為興家之本的寫照。讀書明理、傳承文化一直是家訓強調的重要內容。江南教育發達,“官學”“私學”交相輝映,縣學書院中匯聚眾多精英,許多實力家族設帳授徒,聘用名師述道講學,義莊族塾遍布城鄉,崇文重教氛圍濃郁。世族皆家學深厚,尤推崇詩禮傳家、文章教化,辦學育才始終是家族活動的重要內容。梳理江南家訓,亦無一不重讀書,“詩禮傳家”“耕讀傳家”“教稼唯勤”等是其最突出的內容。《唐氏家訓》云:“不問貴賤、老幼、貧富,讀一卷便有一卷之益,讀一日便受一日之益。”錢塘《錢氏家訓》曰:“讀經傳則根柢深,看史鑒則議論偉。能文章則稱述多,蓄道德則福報厚。”吳越王錢鏐的遺訓“子孫雖愚,詩書須讀”也被列入家訓之中。姑蘇《顧氏乾隆譜·訓約八條》中有“凡我同宗之人,務要遵守祖訓,以教子為遠圖”之訓,明清以降顧氏人才輩出,實與此有關。錫山秦氏盛于明清,學風濃郁,史上出過33位進士,有“辰未聯科雙鼎甲”“高玄接武十詞林”的佳話。秦氏家訓曰:“惟木從繩則正,玉不斫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重視教育無疑是家族人才興盛的重要原因。秦氏家譜載,寄暢園創始人秦金之父秦霖,教書鄉里,手不釋卷,精于史書,和光謙德,在其教誨下子嗣讀書有成,秦金后為明吏部、兵部尚書,離朝返鄉后仍以讀書為樂。明清時期秦氏人才輩出,走出了秦燿、秦德藻、秦松齡、秦道然、秦蕙田等翰苑名賢、文壇巨匠,近代秦氏仍名人頻出,秦毓鎏、秦邦憲、秦古柳等均為吳地才俊。大家族之所以能登峰造極、名耀千古,莫不與家學家風之昌盛關系密切。這類家族強調讀書目的不止于學術器識的培植與教養,還關乎家族成員的道德涵養和義利觀念的體認與踐行,因為學養往往與品德相輔相成,從而成就家族之文化風氣。
3.孝悌為重 親友睦鄰
中國傳統社會尤重家族內外部關系,孔子曰:“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1]17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有家族關系理順,社會和諧才能實現。才俊輩出的望族世家,往往數代同堂、人丁興旺,因而尤其看重內部關系和諧,強調尊老愛幼、孝義為先、和睦相處,注重“愛眾親仁”的節度作風、“家庭孝義雍睦之道”,以及“揚名顯親、慈孝相應”,旨在規約族人的倫理規范、營造和諧的家庭關系。許多家訓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視為核心內容和為人之本,倡導孝義親仁之品德修養。如高攀龍在訓誡中就強調“立身以孝悌為本”,要求后輩傳承“子孝父忠”之遺澤。華孝子祠是惠山最早的祠堂之一,“終身皓首不冠”的華寶,將孝道發揮到了極致,得到官方民間一致推崇,可見孝悌文化之濫觴。“孝悌”“和睦”在家族文化中多被置于首要位置,“首孝悌”“隆賢優老”的內容無一缺失。項城《魏氏家訓》有“睦宗族,解紛爭;敦孝悌,重親喪;崇祀典,破迷信”;《戴氏家訓》有“孝父母而和兄弟,敦宗族而教子孫”。蕩口華氏以“孝義”為本,留下無數佳話,華叔陽“割股療親”,華貞固奉孝慈母、以孝傳家都膾炙人口、流傳頗廣。事實上,家族在延續過程中深切體會到了“孝悌”“和睦”對維系家族和諧的重要性,重視孝悌、和睦鄰里,方能宜室宜家。“敦孝悌,重敦睦,榮禮節,和鄉黨”,唯其如此,家族方可長盛不衰。
4.注重教化 謹嚴家法
延續千年的宗法制度,決定了“家國同構”的觀念,家規作為國法的延伸,伴隨宗法體制的漸趨完備,其強調律法規范、敦化門風、勖勉子弟、懲治不良,逐漸成為宗族維持名望、裁決事理的準則。江南《喻氏家規》開篇曰:“朝廷以國史為重,鄉黨以家譜為尊,其道固并行而不悖也。”“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的家國同構特性,決定了家族在維持國家機器運轉中的作用,家族承擔著“育民眾、正人倫、敦風俗”的社會重任,而家風家訓在倡揚和諧風氣、規范道德倫理、懲戒奸佞不法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傳統家訓既充滿倫理敦化力量,對“移孝作忠”的君臣關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血親倫常關系具有制約力,同時也對家族成員之間的爭斗具有法規上的制約意義,如《戴氏家訓》有“嚴家法而肅爭斗”的警戒;《唐氏家訓》有“立心誠,處事謹;出言慎,修業勤;奉先孝,啟后慈;擇交嚴,御下恕;謀國忠,持家儉”,對子孫行為規范提出訓誡。梅氏、鈕氏的家訓也都勸誡后人不僅要“敬祖宗,敦孝悌,重師傅,睦鄉鄰”,且要“慎交友,勤學業,正家聲,戒嫖賭”。楊氏作為無錫最早的工商實業拓荒者,其《家訓十二宜》也要求“遵祖考宗祠宜建,報祖德祭祀宜誠,敦族誼修譜宜勤,報深恩父母宜孝,篤天倫兄弟宜和,圖后慮子孫宜訓,急功令輸納宜勤,安本分賭博宜禁,杜妖邪巫覡宜禁,端風化異端宜斥,隆族體尊長宜敬,慎后患爭訟宜戒”。
家訓與家規是互為補充的關系,前者注重教化,后者強調懲戒,二者結合一體成為維護家族秩序的工具,也是對國家“法律”的補充與延伸。被譽為“江南第一清官的”張伯行曾說:“夫家之有規,猶國之有經也;治國不可無經,刑家不可無規。”明曹端在《家規輯略序》中亦說“善治國善治家者,必先立法以垂其后”,明確將家規與國法置于同等重要地位。正人倫、敦品性,乃歷代家訓之主旨,通過獎懲結合,張揚嚴慈相濟之脈理純屬當然。舊時,家族內部除族長外設有一名掌管《勸懲簿》的“監視”,專事獎優罰劣記錄。明清時,家族內部處罰方式除罰跪、記過、鎖禁、罰銀、送官,還有削譜、逐出宗祠,等等。
5.務實進取 勤業齊家
在江南務實傳統影響和經濟貿易活動的催動下,不僅民間處世并不保守,世族家訓同樣呈現出開放性特征。家訓中多見“勤業齊家”“以業立世”內容。在封建社會,“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曾影響了無數家族,但隨著社會發展,經濟意識萌芽、商品經濟興起,江南百姓思想日趨靈活曠達,從而在“重本抑末”的封建時代就開始倡導“經世致用”“勤業篤行”,“百業皆本”思想深入人心。儒生治學也不忘致富,文化與生活理想并重,這與當時“專為科第設”的教育觀念相比更為開放務實。尤其在無錫,濃厚的工商文化占據主流,耕讀并重、賈而兼儒的社會風氣歷久而成,亦儒亦商的文化傳統與經世致用的東林學風自成一體,為家族變革實踐與近代轉型提供了合法性。明東林學者就將“商經濟事實”列入講學內容,“黜浮靡,崇實學”觀念頗得人心,“興新業而占大利”更為許多江南家族所踐行。
無錫的榮氏、唐氏、薛氏都走出了許多成功的工商實業家。早在明代,這些家族就倡導“以經術用事、以文章應世”,父輩教導子孫既要認真讀書又不必專為功名求,“但得束修自好,勉為善人”“即在農商,亦不失為純謹君子”,家族中的“資稟庸下者”,亦須粗知禮儀、廉恥,通過“務桑農、學技藝、勤儉勞”,以一技之長維持生計。榮氏乃“近代民族工商業第一家”,榮德生、榮宗敬兄弟的工商成就無出其上者,他們的務實進取與《榮氏家訓》“士農工商所業雖有不同,皆是本職”的理念是分不開的,他們認為讀書與牟利并不矛盾,堅信義利可以并舉,故而既從商又勤讀不輟,自如出入于儒賈之間。榮氏家族的榮漢璋博通文史,并“悉令諸子讀書,厚其資裨游學”,其子榮汝楫亦兼負經商之才與文章詩賦之思。一邊是近代工商文明意識的趨強,另一邊科舉仕途艱險黑幕重重,諸多江南世族在轉型時期都在家訓中納入了“不宜為官”的內容,主張“百工百業,皆有可成”“務實勤業,百業皆本”。在這種思想風氣主導下,近代無錫的實業家脫穎而出絕非偶然,薛、楊、榮、唐、王、周等工商俊杰接踵登上歷史舞臺與家族文化的影響亦有內在關聯。
6.勤儉廉潔 豐儉有度
清正廉潔,乃關乎人品節操修養的重大課題。孔子認為“節用而愛人”是做好一個官員最基本的要求。清正廉潔是做一個好官最重要的前提條件,潔身自好是做一個好人的前提條件。由古至今,物質金錢、地位名利的誘惑無處不在,而貪欲恰恰又是人們難以抑制的本能。人畢生之修養,說到底就是節制自己的欲望。欲望膨脹,貪念必起;貪念一縱,邪惡必至。因此古語有“貪如火不遏則燎原,欲如水不遏則滔天”(14)出自戰國韓非《韓非子》。之說。姑蘇范氏家族向以范仲淹父子為榮。范仲淹以清廉著稱,安貧樂道、儉樸無華,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其子范純仁也是著名清官,謹遵“謙恭尚廉潔,絕戒驕傲情”的家族訓誡,一生倡導修行儉樸德行,強調“惟儉可以助廉”(15)出自《宋史·范純仁傳》。,認為唯有保持簡樸才能節制貪婪的欲望,防止貪污受賄。無錫《杜氏家訓》的首句便是“為人要公直,處世要廉潔”。
孟子曰:“富貴不能淫……”[1]90“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1]102傳統文化中,“勤”和“廉”乃為人處世的重要兩面。一方面要求勤儉持家、富而不奢;另一方面要求少貪欲,清廉為人。江南家訓中這方面的訓誡亦多,《胡氏宗譜》有“治家必須勤儉,勤則世無難事”的訓誡,《高氏家訓》有“以忠義為主,以廉潔為先,以誠實為要”的內容。司馬光在家訓中說:“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戴氏家訓》要求:“勤本業而節費用。”《蔣氏家訓》專引韓愈《進學解》“業精于勤而荒于嬉”之語,鼓勵子孫務實勤業。《萬氏家訓》要求:“以儉行禮,不可專論財帛,尤不可徇世速而多浮費。”孝思堂走出官員眾多,故其《談氏家訓》特別強調面對錢財要“取與必須清白”,拒絕非義非道之物,“此做人之第一”。《過氏家規》則非常具體地要求子弟必須做到“八戒”:“戒忤逆,戒嫖賭,戒酗酒,戒刁訟,戒貪婪,戒迷信,戒濫交,戒奢侈。”在拒絕貪欲的同時,也強調“富貴不淫,貧賤不移”“躬行節儉”。這些優秀家族文化,如深澗清泉汩汩不息,今天仍是清鑒肌骨、滋潤靈魂的人間靈液。
7.義善天下 普惠鄉梓
“安貧無慍,富而好施”是許多江南家訓的重要內容。如“義善天下”就是蕩口《華氏家訓》重要內容,還將其鐫于義莊門額,一目了然;華貞固將“忠厚傳家,力行德義”“財不足為后世計,德則可致后世綿遠也”寫入家訓,要求后世以此為信條,贍濟族人,普惠鄰里;《薛氏家訓》也要求族人“人有貧乏吾濟之,人有患難吾救之,人有仇讐吾解之”;《錢氏家訓》則明確倡導“家富提攜宗族,置義塾與公田,歲饑賑濟親朋,籌仁漿與義粟”;《高子家訓》說得更實在:“世間第一好事,莫如救難憐貧。”殘羹剩飯可救人之饑,敝衣敗絮亦可救人之寒。貧家之子、鰥寡孤獨等弱勢群體都是許多家族關愛呵護的對象,還有許多家訓也都有“達則兼濟天下”的內容。
明清以來,大族紛起,義莊義塾遍布江南鄉野,樂善好施成為普遍現象。義莊的性質,其實是家族慈善機構,其不僅承擔“奉祭祀、明道義、贍孤貧、興教育”的責任,也是家族慈善施舍、興學育才的主要組織形式。從義莊章程看,資助對象不僅有家境貧瘠、無力延師的本族子弟,也有非本族的貧困鄉鄰。華氏、唐氏義塾均“不限于一族一姓,由親及疏”,秦氏書院“量收異族子弟”,楊氏、嚴氏創辦的學校里學生更是多為外姓子弟。
江南家族自古不僅注重贍族扶貧、周濟鄰里,還以建橋筑堤、鋪路賑荒、篤行公益的方式普惠社會。興家之后的榮氏兄弟就是這樣,不僅大批工友因獲得工作機會而生活得到極大改善,廣大市民也因其鋪路架橋、辦學助困、造福鄉里而享受到許多福祉。兄弟倆的父親榮熙泰就曾教導說:“治家立身有之余,顧族及鄉,如有能力,即盡力社會;以一身之余,即顧一家;一家之余,顧一族一鄉,推而一縣一府,皆所應為。”這與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之說如出一轍。
家訓乃家族文化歷久積淀而成,敦化成學,內涵豐富,尚德崇文、積極進取的道德取向,是世家望族的珍貴人文傳統。其文化傳承以及對人一生的影響,深入骨髓卻潤物無聲,正如作家馬伯庸所說:“一個家族的文化傳承,就像是一件古董,歷經許多代人呵護打磨,在漫長時光中悄無聲息地積淀。慢慢地這傳承如同古玩一樣,會裹上一層幽邃圓熟的包漿,沉靜溫潤,散發出古老的氣息。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滲透到家族每一個后代的骨血中,成為家族成員之間的精神紐帶,甚至成為他們的性格乃至命運的一部分。”[10]源遠流長的家族文化,因誕生于久遠的封建時代而必然遺有一定舊的糟粕,如歧視婦女、束縛人性、封建迷信、盲目重孝等,但許多累世傳承至今的優秀文化元素,在今天仍具有正面教化價值。尤其以家訓為主要載體的家族文化,在立德修身、治家睦鄰、尊規守約、教化敦倫、治學濟世、廉潔自律等方面,仍具有現實意義和借鑒價值,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仍值得借鑒、吸納與傳承,其內涵精髓無論對個人品格意趣培養,還是核心價值觀構建,乃至完善教育機制、匡正失范之風、推進社會道德文明建設,都具有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