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怡妹
中國的人口在多年前就已經(jīng)超過了14億,世界的人口也在不斷增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句話從多少個人口中說出,但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又有幾個呢?有時候一句話,蘊(yùn)含著說不清的道理;有時候說話,它卻并不僅僅只是為了說話。中國人重視說話,但要說到話語如果影響或是改變一個人甚至一群人的命運,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應(yīng)當(dāng)是很好的詮釋。
整本書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寫的是過去,后半部寫的是現(xiàn)在,各種人物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由一個人能衍伸出另一個人,又由另一個人牽扯出無數(shù)的人。但無論寫的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論寫的是吳摩西還是牛愛國,只要緊緊抓住主人公的命運線,讀下來便覺酣暢淋漓,十分痛快。
故事寫的人物都是一個平常的時代,在一個平常的地方,平常的人所發(fā)生的事情。雖然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但他們也走過許多迂回曲折的路,每次發(fā)生的事件、做出的選擇都具有足夠的戲劇性和轉(zhuǎn)折性。沒有人能夠通過當(dāng)下去猜測主人公的結(jié)局。讀這本書時,很容易就能感受到此書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作者的嚴(yán)密構(gòu)思。而這些話語對書中人物的影響,也是在讀完整本書以后,才能大概了解當(dāng)時的一句話對后來的人物命運究竟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怎樣的影響。
中國古話“話不投機(jī)半句多”,有時候一句話到點子上了,一句也就勝過萬句。或是和誰投機(jī),和投機(jī)之人聊一句勝過和他人聊上半天。而整本書的基調(diào)也是基于這個道理進(jìn)行故事情節(jié)推動的。不論是禍從口出因此得罪人的老馬、楊百順等人,還是因為想找說得上話的吳香香、龐麗娜等人,一步一步,皆因話語而起。
雖是說因話語改變了人生的走向,但整本書確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中間凡有一環(huán)缺了或是沒扣上,書中人物的命運也定然會發(fā)生巨大的改變。以吳摩西為例,倘若當(dāng)時他爹買豆腐的老楊不為顯示自己與老馬常在一起說心腹話這件事而將上學(xué)抓鬮的貓膩說出去,便不會有楊百順出走一事;倘若沒有這事,楊百順倒也就踏踏實實地低頭磨豆腐;倘若他安心做豆腐,又怎會一時氣憤離家出走,接著又引發(fā)出后來的殺豬、染坊、挑水、種菜種種事件呢?而沒有這些,楊百順也不會成為后來的吳摩西,不會與吳香香成親,不會與巧玲相識,更不會有后來的牛愛國出現(xiàn),后半部也就無從談起了。倘若他殺豬時在老賀家能忍一時口快,不數(shù)落師娘的不是,又怎會生出事端,被師傅逐出師門,接著又引發(fā)后來的染坊、挑水、種菜種種事件呢?他許就一輩子安心殺豬,楊百順也不會成為后來的吳摩西,不會與吳香香成親,不會與巧玲相識,更不會有后來的牛愛國出現(xiàn),后半部也就無從談起了。
吳摩西和牛愛國的一生,有許多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看似是平凡的小人物,站在人群中誰也不認(rèn)識誰,實則命運跌宕起伏坎坷不平。但掰開了揉碎了一件一件碼好,這其中的許多事情,竟都是由小小的話語引起的。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總?cè)滩蛔≡O(shè)想,如果在某個關(guān)頭某個地方攔住了某個人物的話,也許很多人活得不必那么辛苦。而正是由于讀者的視角和人物所經(jīng)歷的世界不同,我們能看到人物所經(jīng)歷的一生,也能看到小小事情對漫長人生巨大的影響,同時我們卻沒有辦法去干預(yù)改變什么,因此我們也就更能感受到書中人物命運的不可改變與悲涼。但同樣的,我們亦是大千世界中的螻蟻,卑微亦如書中人物,我們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能否看到現(xiàn)在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對長遠(yuǎn)未來的影響么?答案也是并不能的。
為什么楊百利那么執(zhí)著地在尋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呢?歸根結(jié)底,是在追尋一種精神上的依托和慰藉。一個人,不管身邊有誰存在,不管有多少人圍繞,若是沒有一個人懂得自己的精神需要,那便是孤獨的,英雄亦如是。很多人可以一日不吃飯,卻很難做到一日不說話。若腦子空空無話可說倒也罷了,偏偏許多人就如楊百利一般,腦子里裝了許多話語,然無一人可講。
從中國傳統(tǒng)的角度來講,人生必經(jīng)之路無非成家立業(yè)。而成家娶妻生子除罷傳宗接代之外,無非是想找個能說說話、談?wù)勑牡娜肆T了。可縱觀書中成家之人,楊百順與吳香香、牛愛國與龐麗娜,老曾、老裴、曹青娥,成家之人雖多,卻無一人在家能說美滿。都說伴侶是能陪伴自己走過一生最長的人,但若是這個人與你同床異夢,倒不如不要同床罷了。成家的意義也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大打了折扣。而這也沖擊了中國人對于家庭婚姻生活的美好認(rèn)知,同是一家人說不上話,反而跟著外人說得上極為知心的話,家庭和親人也在這些事件中露出了瑣碎、平淡并且有些惹人厭的面目,正如楊百順感到吳香香“此時這個喊他親人的人,其實跟他并不親”是一樣的。
書中構(gòu)思的時代背景與我們當(dāng)下并不相似,就許多人來說,其生活的地點和習(xí)俗也很陌生。盡管如此,我們?nèi)阅軓闹姓业焦缠Q點。不光書中的人物,我們終此一生,其實也是不斷地在追尋所謂的“能說得上話的人”。他們的孤獨,即是我們的孤獨;他們的一生,也正是我們一生的真實的平凡的寫照。人不是只要生存,他還有精神上的需要,只要他有這個需要,就不可能停下追尋的腳步。所以我能理解為什么吳香香跟老高私奔,龐麗娜為什么不會選擇牛愛國。我們不是她們,可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和她們一樣。
你看,書中有那么多的人物,可是作者將每一個人的孤獨都展示出來,每一個人的孤獨,就是我們自己的孤獨。忽而覺得其他書中的人物,未必也不是如此。一句話而已,不說也不會死人,但倘若時間一久,沒有傾訴的人,這話就變成惡毒的魔鬼,一遍遍折騰著個人的心。我們期待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他能夠留住孤獨人的腳步,結(jié)束這人孤獨的一生,也是在期盼著這現(xiàn)實中也有那么一個人,結(jié)束我們的孤獨。對這本書感同身受最深的人,一定就是那個最孤獨的人,或者說,他一定經(jīng)歷過十分孤獨的歲月。
一句頂一萬句,單從句面意思來看,究竟是哪一句能頂上一萬句呢?誰也不知道。書中也留下了不少疑問,吳摩西死前想說什么,章楚紅當(dāng)初想對牛愛國說的那一句話是什么,牛愛國又要對章楚紅說一句什么話,作者沒有說,我們也就不知道。但他們有能夠?qū)χf這樣一句話的人,便足夠慶幸,至于那句話要說的是什么,要對誰說,并不重要。然而他們也許就是為了找到可以說這句話的人,才會大半輩子顛沛流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這許多路,如此辛苦。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知己不必多,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