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埃及特派記者 曲翔宇

在埃及首都開羅赫立奧波利斯區,有一幢離總統府不太遠的寫字樓,埃及艾因·夏姆斯大學醫學院病毒學教授阿里·穆罕默德·扎基的工作室就在其中。作為最早發現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冠狀病毒的病毒學家,扎基在全球享有盛名。2月11日,當《環球時報》記者推門進入扎基的工作室時,這位身穿套頭毛衣、腳穿涼鞋的教授正坐在電腦前仔細閱讀新冠病毒的學術文章。兩個多小時的專訪中,有多名艾因·夏姆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前來求教,扎基都耐心解答。同樣,對中國記者有關新冠病毒的提問,扎基也本著科學的態度詳細解讀。采訪結束時,扎基說:“應對新冠病毒,各國別無選擇,只能共同努力戰勝它?!?/p>
“醫生和科研者的良知撐起我讓公眾知情的責任”
環球時報:您當時是怎么發現MERS“零號病人”的?
扎基:2012年我發現首位MERS病患時,正在沙特一家私立醫院下屬的實驗室工作。盡管實驗室不大,但從埃及學成歸來的醫院創始人索里曼·法基先生對新型傳染病的診斷高度重視,自上世紀90年代初就聘請我從事相關研究。當年6月13日,那位“零號病人”入住我院,他有嚴重的呼吸系統感染癥狀,入院后很快發展為急性肺炎和腎衰竭,11天后就去世了。該患者住院期間,我與會診的肺科、泌尿專家一道,保留其血樣和痰樣,編號“38”。我用熒光免疫檢測法,將該樣本與常見的多種呼吸道病原體做相關性測試,但都呈現陰性。
根據當地法律,我將樣本連同初測結果送交沙特衛生部。盡管隨后的聚合酶鏈反應檢測對H1N1流感病毒呈陰性,但我仍堅持相信樣本含有某種病毒——對其反復進行接種,得到的兩種細胞明顯帶有病毒誘導的損傷痕跡。顯微鏡下清晰可見,接種過的細胞在病毒的作用下融為一體。然而,由于患者那時已病逝,除我以外,沒人再有興趣探究死因背后的秘密。綜合多次檢驗結果,我初步將目標鎖定為副粘病毒,但實驗都不成功。我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到冠狀病毒,因為2003年嚴重急性呼吸綜合征(SARS)的肆虐讓我印象太深刻。于是我聯系幾家歐洲公司,尋求幫助。我與荷蘭一家實驗室合作,排除SARS病毒的可能性,最終發現MERS病毒。
環球時報:根據您的自述,您發現MERS后,也吃了不少“苦頭”。8年過去,您后悔當初的選擇嗎?
扎基:單從實際利益得失來衡量,我確實是“兩頭不落好”。我向沙特衛生部報備既是遵循當地的法律程序,也希望通過第二家檢測機構驗證我的發現。樣本檢測不出結果,我想到與國外獨立性較強的知名實驗室合作……交出樣本前,我清楚可能面臨著什么,但醫生和科研工作者的良知像一股強大的力量,促使我撐起讓公眾知情的責任。為拯救更多生命,我丟個工作沒什么大不了。2012年9月,我的研究成果公布后,因涉嫌“私運樣本出境”,實驗室被迫關閉。迫于壓力,我辭職返回埃及任教,相關專利也被國外實驗室據為己有……可以說,發現MERS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甚至讓我一度“一無所有”,但那只是物質上的。
新冠病毒更加“狡猾”
環球時報:您什么時候開始關注這次的新冠病毒?
扎基:我自發現MERS后,一直對冠狀病毒的研究抱有濃厚興趣。2020年新年伊始,當國際病毒學界開始聚焦新冠病毒、新聞報道越來越多時,我就開始關注了。1月下旬,中國政府采取非常措施應對疫情,引起埃及方面的重視。因為有應對冠狀病毒的經驗,一些政府部門、學校、企業找我做講座,備課過程中我對新冠病毒的了解日益增多。
環球時報:新冠病毒、MERS病毒和SARS病毒的宿主都是蝙蝠。您怎么看這些病毒的區別?
扎基:的確,中東北非地區幾乎沒有人食用蝙蝠、穿山甲等野生動物,但以野生動物為中間環節的傳染途徑是類似的。單對比SARS和MERS,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可知最初宿主均為蝙蝠。MERS的中間宿主是駱駝,這是經過嚴格科學實驗得出的結論。當然,MERS是否還有別的中間宿主不能完全排除。防治的治本之策都在于加強對蝙蝠一類易成為病毒最初宿主的野生動物加強研究力度,找出可能威脅人類身體健康的病毒,早做預防。
阻斷病原體從傳染源向易感人群傳播的方式,新冠病毒與此前出現過的冠狀病毒區別不大,隔離是最傳統的辦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如果實在要說區別,新冠病毒盡管目前致死率較低,但相較而言潛伏周期更長,人際傳染性更強,不易被發覺,人類所知較少。因此,相較致死率高但人傳人相對困難的MERS來說,新冠病毒的防治需要更長期、更嚴格的隔離措施。我掌握的材料是,中東呼吸綜合征共有兩千多病例,死亡率在36%左右。
我們應當對新冠病毒保持高度警惕。現在我們常見的H1N1等流感病毒在出現之初,其實跟冠狀病毒的危險性、不確定性處于同一水平。只不過隨著人類醫療水平的進步帶動免疫能力的提升,這些流感病毒變得不那么難以預測而已,死亡率自然降了下來。新冠病毒至少從現階段來看是個新事物,我們對它所知相當有限,況且這種病毒相比同一時期的病毒更加“狡猾”,更善于適應外部環境。過去,我們缺乏現代化的醫療條件、治理體系,才讓流感、天花等疫情有長期肆虐的機會。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長周期的疫情有利于人類總結經驗,更好認識病毒。牛痘疫苗等免疫手段的出現并非偶然,更像是自然界某種能量守恒法則。同理,當我們回頭審視SARS、MERS等21世紀以來的重大抗疫勝利,在自信于衛生防疫體系長足進步的同時,需要清醒地意識到:這些被短時間戰勝的病毒只是傳染源、傳播渠道被切斷,但我們對病毒本身的認識還遠遠不夠。這也是為什么這些病毒還需要“躺”在一些高級別實驗室中的原因。
不要當“病毒謠言”的宿主
環球時報:為什么有的病毒都是特定人種受感染的概率大?
扎基:至少從我自己乃至目前病毒學界的研究成果看,與其說是特定人種感染概率大,不如說是來自宿主集中區域的人感染概率大。MERS集中在中東地區,與在沙漠地區受歡迎的駱駝緊密相關。我曾研發出一款幫駱駝預防MERS的疫苗,可有效降低MERS的傳染概率,這反過來說明中間宿主的重要性比人種更重要。
環球時報:關于新冠病毒有不少陰謀論,同時也有不少人成為“謠言的宿主”。對此,您怎么看?
扎基:我留意到,包括一些病毒學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針對這類問題喜歡講大道理,上升到道德高度去談。我認為不能渲染陰謀論,當然,輕易否定任何一種可能也是不負責任的。在MERS期間我有深刻體會,也有人誣告我的實驗室安全防護不達標,但事實打了這些人響亮的耳光,現在互聯網上幾乎聽不到這種聲音。這與新冠病毒是實驗室泄漏所致的傳聞如出一轍,初期得不到明確答案,反而引發好事者不必要的關注。回擊病毒謠言最有力的武器是進一步的科學思考與求證。▲
環球時報2020-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