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超
2015年《書法》雜志第11期,刊有尹吉男教授的一篇名為《貴族、文官、平民與書畫傳承》的文章,其中觀點認為宋代文官身份的書家在書法傳承方面與唐代有別,蘇、黃、米、蔡等,在小的時候?qū)W習書法大都以閣帖為臨習對象,一般家庭接觸不到法帖真跡。并且劃分出了世襲貴族政治與科舉文人政治時代下的書畫傳承方式以及書畫家們的藝術(shù)生態(tài)環(huán)境。[1]筆者由此得到啟發(fā),進一步提出一個問題,宋代文人士大夫群體中不乏有出生寒微者,如果連翻刻閣帖也見不到的話,其書法學習之路是怎樣的呢?無疑,書院私塾教學的師徒相授是主要的傳習方式,除此之外,寺院也潛在地擔當著文化傳播的職能,寺院提供讀書場所、寺院藏書或者說佛教典籍對文化的傳承、傳續(xù)也起著一定的作用。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和地域環(huán)境里,具有宗教色彩的文化活動確實對人存在著顯現(xiàn)或潛在的影響,其中佛經(jīng)抄寫在書法歷史的長河中也激起過朵朵浪花。下面我們以蘇軾為例,探其書法學習的來源,揭開蘇軾宦海沉浮的人生際遇下的宗教藝術(shù)審美。
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生于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四川眉山人,北宋時期一代文豪。蘇軾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人物,在文學上有“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稱譽,于詩、詞方面造詣非凡,并曉音律、通繪畫、精書法,其成就涉及文藝領(lǐng)域的方方面面。在他身上,儒、道、釋三種不同的哲學思想得到體現(xiàn)并相互融合,成為后世文人在入世、忘世、出世等不同人生階段中參照與選擇的典范。
蘇軾與佛教之間的淵源頗深,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地域環(huán)境和家庭環(huán)境都有著濃厚的佛教氛圍。
北宋結(jié)束了唐末五代之亂,宋太祖改變了后周周世宗對佛教的限制管理,他以一種較為寬松的政策對待佛教,允許適度發(fā)展。宋太祖最初普度童行八千人,到太宗朝曾一次普度童行十七萬余人,特別是在真宗朝佛教一度興旺。據(jù)記載,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時,僧眾人數(shù)達三十九萬七千六百一十五人,尼眾人數(shù)六萬一千二百四十人,寺院四萬余所,是宋代佛教最為發(fā)達的一個時期。[2]蘇軾生活在北宋中期,經(jīng)歷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和徽宗五朝,此時儒、釋、道三教并用,佛教文化融匯儒、道二家思想精華得到發(fā)展,特別是禪宗思想被世人廣泛接受。
從蘇軾出生至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進京趕考,其間19年的時間,蘇軾一直生活在四川。少年時期所接受的巴蜀本土文化深深影響了他的認識觀,特別是對蘇軾哲學觀和文藝觀的形成種下了種子。蜀地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唐朝時已占有重要的比重,“揚一益二”說的就是揚州、益州(成都)兩個城市的繁榮程度。佛教發(fā)展到唐代中期,各派理論體系已較為完善,其中蜀地佛教氛圍甚為濃厚,并以宣揚禪宗思想為特色,如資州的智詵(五祖弘忍的弟子)、簡州的德山宣鑒、西充的圭峰宗密、什邡的馬祖道一等都是聞名全國的禪宗大師。后來隨著唐末五代中原地區(qū)戰(zhàn)亂頻仍,諸多高僧入蜀避難宣揚佛法,蜀地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繁榮的經(jīng)濟水平以及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為佛教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適宜的土壤。進入北宋,蜀地佛教文化更為興盛,比如佛經(jīng)雕刻印刷方面,《開寶藏》又稱《蜀藏》是我國第一部官版大藏經(jīng),刻于宋初益州(今四川成都)。少年時期的蘇軾生活在眉山,作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山距其家鄉(xiāng)很近,所以在蘇軾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難免會受到佛教的影響。他許多年后還能記7歲時遇到眉山老尼一事,并在《洞仙歌》序中記:
仆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訶池上,作一詞。朱俱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獨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耳。[3]
故事緣起與故事內(nèi)容是否真實,無考,但從某一側(cè)面可以看到蜀地存在濃厚的佛教氛圍,并已影響到了七歲孩童時的蘇軾。
從家庭氛圍方面來看,蘇軾與佛教淵源很深。蘇軾50歲時所作《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敘》回憶道:
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詢、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4]
父母雙親“崇信三寶”“愛作佛事”可以說蘇軾是生活在一個信仰佛教的居士家庭。父親蘇洵與蜀地云門宗圓通居訥和寶月惟簡禪師時相往來,也許是受到了父親的直接影響,蘇軾初來成都即結(jié)識了成都大慈寺的惟度(文雅)、惟簡(寶月)兩位法師。蘇軾在《中和勝相院記》中回憶道:
吾昔者始游成都,見文雅大師惟度,器宇落落可愛,渾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傳記所不載者。因是與之游,甚熟。惟簡則其同門友也。其為人,精敏過人,事佛齊眾,謹嚴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愛。[5]
這是他未進京趕考在蜀地與僧人直接往來活動的記錄。母親程氏信奉佛教與蘇軾的外祖父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十八大阿羅漢頌有跋》中蘇軾記錄自己外祖父程公少年時游學京師,回四川的時候遭遇蜀亂受困,蒙十六位僧人相助賴以歸家,后來四處尋訪僧人不得,自視十六僧為阿羅漢,從此在家供養(yǎng)佛像。不僅僅是蘇軾的外祖父、父親、母親崇信佛教,而且他的夫人王閏之、妾王朝云以及自己的弟弟蘇轍也信仰佛學。蘇軾在《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詩中說:
君少與我?guī)熁蕢灒再Y老聘釋迦文。[6]
自己講述隨父讀書,除必修的儒家經(jīng)典外,年少時的讀物中還接觸了佛、道書籍。
中國士人對佛教的接觸有別于普通百姓在燒香拜佛中的盲目信仰,他們大都是以研讀佛經(jīng)和交游僧禪為路徑。蘇軾在一生中與許多高僧有過交游,最早是成都大慈寺中和勝相院的惟度、惟簡,還有大覺懷璉禪師,在黃州期間結(jié)交到安國寺僧繼連,后來與東林常總長老同游廬山,兩任杭州時,又與梵臻、契篙、慧辯、辯才、惠勤、惠思、可久、宗本、詩僧清順等吳越高僧廣泛交往。歷代文人士大夫在與高僧交往答和中,更多的是著力于佛學思想義理和禪宗美學境界方面的探索與體悟,他們多“以文字而做佛事”,在佛經(jīng)抄寫的過程中研讀佛法。
蘇軾一生中所抄寫的佛經(jīng)很多,如《金剛經(jīng)》《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楞嚴經(jīng)》《圓覺經(jīng)》《八師經(jīng)》《摩利支經(jīng)》等,其佛經(jīng)抄寫活動貫穿于整個人生歷程,并且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蘇軾最早涉獵佛經(jīng)的抄寫大約是在其十五歲時,孔凡禮在《蘇軾年譜》中記錄此事并認為此時的抄寫更多的是以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為練字習書的范本。[7]這一材料為我們重新認識蘇軾書法的早期取法問題提供佐證,用佛經(jīng)當作習字范本的觀點在以往分析蘇軾書法作品與風格形成的文著中很少提到。學者們往往較多地引用和信服黃庭堅的論斷,即“少學蘭亭”,如:
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中歲喜顏魯公、楊瘋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8]
這不僅把蘇軾書法定為“學《蘭亭》”,而且梳理出了早、中、晚三個取法對象的分期。中歲學顏魯公之說確鑿不疑,只是“少學蘭亭”似乎不能使筆者完全認同。蘇軾在嘉祐四年(1059)二十三歲時所書寫的《奉喧帖》(圖1),字跡清雅、筆力圓勁、體勢開張、重心下移,并無《蘭亭》左右映帶、字勢挺立、筆意飄舉的魏晉神采。熙寧二年(1069)的一幅墨跡尺牘《治平帖》(圖2)已初露蘇軾書法執(zhí)筆“單鉤把筆”“斜握”的端倪。斜執(zhí)單鉤式的書寫用筆法在蘇軾三十多歲時已技藝嫻熟,這與他的日常實用書寫相關(guān)。一是前面我們說到的抄佛經(jīng)以習字的書法入門方式,六朝、隋唐抄經(jīng)生們大都采用斜執(zhí)單鉤握筆法;二是蘇軾喜歡以抄書代閱讀,速度與法度需要在書寫中完美協(xié)調(diào),行書書體最為簡易方便。所以蘇軾在二者之中相互交融,尋找到了一種具有自己審美意趣的書法風格。
蘇軾佛經(jīng)抄寫方面的活動與其人生際遇同步演進。在蘇軾三十歲以后,特別是晚年(五十歲至六十六歲),佛經(jīng)抄寫占有相當大的比重。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七月,因“烏臺詩案”入獄,同年十二月底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元豐四年(1081)在城東荒坡建農(nóng)舍數(shù)間,遂自號“東坡居士”。在黃州期間,蘇軾經(jīng)常來城南安國寺事佛,他在《黃州安國寺記》中云:
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靜,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9]
蘇轍也說他:“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啵瑓⒅住⒗希┺q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10]我們可以看出,黃州的蘇軾經(jīng)常在寺院焚香默坐參禪或杜門深居留心翰墨,并且在元豐四年(1081),應友人之請抄寫了《摩利支經(jīng)》。四年后,蘇軾又受友人張方平之托抄寫了《楞嚴經(jīng)》,此次經(jīng)文抄寫完畢并刻板印行,此事在《蘇軾文集》六十六卷中有所記載,可見東坡居士對佛經(jīng)抄寫與印行之事相當重視。《黃州安國寺記》中他自云“歸誠佛僧”,所以經(jīng)歷黃州謫居宦海苦旅中參禪學佛的生活體驗后,蘇軾的人生觀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自己成為一名虔誠的學佛居士。元祐二年(1087)、六年(1091),蘇軾又分別抄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和《八師經(jīng)》,這兩次是為自己所抄寫的,其中《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抄寫兩遍,從起初應友人、僧侶之請抄寫發(fā)展到為自己抄寫,可知蘇軾已經(jīng)把佛經(jīng)抄寫活動融入自己日常生活之中。佛經(jīng)抄寫活動一直伴隨著蘇軾的晚年生活,特別是在惠州、儋州時期的他多次為身邊親朋抄寫佛經(jīng)。值得一提的是蘇軾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自己人生最后一年的光陰里,為悼念母親程氏抄寫了《楞嚴經(jīng)》中的《圓通偈》:
軾遷嶺海七年,每遇私忌,齋僧供佛,多不能如舊。今者北歸,舟行豫章、彭蠡之間,遇先妣成國太夫人程氏忌日,復以阻風滯留,齋薦尤不嚴,且敬寫《楞嚴經(jīng)》中文殊師利法王所說《圓通偈》一篇,少伸追往之懷,行當過廬山,以施山中有道者。[11]
筆者認為蘇軾書法實踐存在兩種路徑。第一,就是前面我們說的以抄書為內(nèi)容的日常書寫,其追求自然、簡便、自適、實用,既符合蘇軾“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符合“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無意于佳乃佳”的氣韻風神。第二,是指蘇軾因慕其人而學其書的“書品人品”觀念下的學顏路徑,主要以楷書作品最為突出,如《潁州聽琴帖》《醉翁亭記碑》《豐樂亭碑》《宸奎閣碑》(圖3)等。前者屬于發(fā)乎本真的情感流露與自然書寫;后者屬于儒家范式中正威儀之風的展示與修煉。前者貫穿于蘇軾人生書寫脈絡之始終,只不過在面貌上有肥瘦、輕重、急緩的變化,或者有二王、顏柳、楊瘋子、李北海等諸家之元素,主體氣質(zhì)神采還是蘇軾抄經(jīng)味道下的書寫表述;后者就不同了,它是程式化的范式表達,蘇軾學得來,蔡襄、米芾也學得來,甚至說南宋楷書家們學得更好、更賣力。濟南市博物館館藏一塊蘇軾的書法碑刻作品,《齊州長清縣真相院舍利塔銘》(圖4)書刻于北宋元祐二年(1087),是蘇軾自撰并親自書丹的小楷精品。銘文凡二十二行,每行二十五字,每字一厘米半,筆法淳凈,雍容有度,沉著端方,撇捺開張,具有六朝、隋唐抄經(jīng)之遺韻,筆畫連帶、靈活飄逸,同時參有手札筆意,可堪蘇軾小楷第一。此塔銘也是蘇軾書法取自佛教抄經(jīng)之說的最佳代表力作。

圖3 蘇軾《宸奎閣碑》 拓本

圖4 蘇軾《齊州長清真相院舍利塔銘》 拓本
佛與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入世觀中起到了調(diào)和作用,佛家的圓融無礙、隨緣自適與道家的清靜無為、超然物外的思想對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入世觀找到了出口,他們在經(jīng)歷了人生起伏、仕途榮辱后,或“由儒入禪”或“由儒入道”。
蘇軾的佛經(jīng)抄寫活動伴隨其官宦生涯之中,并且佛經(jīng)抄寫以及誦讀研習對他人生觀的塑造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在上文中,我們得知蘇軾抄寫的佛家經(jīng)文有《金剛經(jīng)》《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楞嚴經(jīng)》《圓覺經(jīng)》《八師經(jīng)》《摩利支經(jīng)》等,或為親人祈福,或應朋友囑托,也有為自己所抄。他在佛經(jīng)抄寫、打坐參禪的體驗活動中自然也對佛法經(jīng)義有了自己的體悟,其中“人生如夢”觀是他在謫居黃州親近寺院生活時所確立。行書《黃州寒食詩帖》也是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完成的,其書法風貌與審美趣味也在這一時期達到高峰。《黃州寒食詩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錢泳云:“坡公書,昔人比之飛鴻戲海,而豐腴腆悅澤,殊有禪機。余謂坡公天分絕高,隨手寫去,修短合度,并無意為書家,是其不可及處。……坡公之書未易學也。”[12]坡公之書溫潤不俗,如華嚴法界,豐腴而有禪機,自然與佛禪大有淵源,這一特點當時就已經(jīng)引起世人的注意。
蘇軾書法成就以行書最為突出,雖然小楷和楷書的水平不錯以及草書也偶有臨習,但最具東坡文人精神者還屬尺牘手札一路的墨跡作品。這種“東坡文人精神”表現(xiàn)在宋代文人士大夫參禪問道、游戲筆墨的書齋生活與尚意自適的日常書寫中,更是“一種集士大夫?qū)W問、道德與文人審美于一體,融合儒、釋、道三家哲學內(nèi)涵,既受文人敬仰又親近生活的狀態(tài)”[13]。黃州貶謫生活使蘇軾親近大自然,遠離朝廷,加上他曠達豪放的性格,對自己人生的價值與意義重新認識和評價,很快從感傷中解脫出來。仕途的不幸與挫折,客觀上促使他愈發(fā)深求佛理,向往佛教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灑脫生活。蘇軾學佛主要是要悟得物我皆亡、身心皆空之理,求得靜心,即心靈的安靜寧謐,使自身解脫煩惱,超然物外。因此他寫詩說:“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道人不惜階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病中游祖塔院》)“只從半夜安心后,失卻當年覺痛人。”(《錢道人詩云直須認取主人翁作兩絕戲之》)“散我不平心,洗我不平心。”(《聽僧昭素琴》)后兩句也是求安心的意思,以安靜的心境和泰然的態(tài)度,來對待外物、外界對自己的干擾,以安靜的心境和泰然的態(tài)度,來平衡自己不平的心態(tài)。
宦海沉浮榮辱與佛道禪理洗禮,使得蘇軾在現(xiàn)實磨難中悟到了空,在虛空中又悟到了充實。精神與肉體的磨難使他體悟了“人生如夢”的空的思想境界,反過來又在夢幻的空境里培植出了實的書法美學意象。這就像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開篇“雄渾”所言:“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14]蘇軾書法以清雄為審美基調(diào),行書手札氣韻貫通,字體欹傾而神奇橫溢,可謂“出新意于法度當中”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充分體現(xiàn)。筆者把蘇軾書法之“實”歸結(jié)為三點。第一,下筆之實。黃庭堅在《跋蘇東坡水路贊》中記載了蘇軾枕腕作書的臥筆書寫特點,謂:“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15]這種執(zhí)筆方式無疑是來源于他早期從事抄書和抄寫佛經(jīng)的習慣影響。雖然蘇軾曾說“把筆無定法,要是虛而寬”,但是我們細細推敲,蘇軾的字形結(jié)構(gòu)多左低右高的傾斜狀,就是其枕腕作書的緣故。他強調(diào)“虛而寬”是說手掌形虛、筆勢走勢寬綽橫向,并不是指寫字空靈超虛,相反更需要筆力下注枕腕實書。我們在分析古人書法審美觀與書法實踐觀時往往會遇到感覺自相矛盾處,能“于矛盾中見不矛盾,方是究竟了義”[16]。第二,落墨之實。蘇軾的字中年得顏真卿、徐浩之厚重,用墨喜濃黑,故而渾厚有力,“晚乃喜學李北海,其豪勁多似之”[17]。通過《渡海帖》(圖5)與李邕的《李思訓碑》相比較可證此言不虛。筆力“豪勁”,落墨厚實,再加上顏體的雄渾與“北海如象”的力感,形成了蘇軾用筆用墨特有的渾雄氣象。第三,體勢沉實。體勢之實表現(xiàn)在字形扁、重心低,撇捺開張,類似六朝、隋唐佛教抄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再加上墨肥而黑,就驗證了蘇、黃二人書法互評的一則小故事:
東坡嘗與山谷論書,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輕議,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蛤蟆。”二公大笑,以為深中其病。[18]

圖5 蘇軾《渡海帖》 紙本 行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由于是戲言似的譏諷,所以流傳久遠,為人津津樂道。仔細品味“石壓蛤蟆”一詞,其中雖有趣、形象,但還是沒點中要害。筆者引申佛教詞意以“香象截流”代替“石壓蛤蟆”。“香象截流”源自成語“香象渡河”,故事出自北涼曇無讖譯《優(yōu)婆塞戒經(jīng)》,本來是比喻悟道精深而徹底,后來也用以比喻評論文字精辟透徹,亦作“香象絕流”,[19]與“羚羊掛角”一類,在宋代以來多使用于文學詩詞評論。這里進一步闡發(fā)此義,用來表達蘇軾書法雄強而內(nèi)斂、郁郁而勃發(fā)的精神氣魄,與蘇軾本人磨難中堅毅而豁達的人生境界相合,這也是他融合儒、釋、道三家特別是在佛經(jīng)抄寫中提煉出的“勇猛精進”歸于敦厚透徹的宗教藝術(shù)精神。
金人趙秉文在《跋東坡四達齋銘》中評價道:
至于字,外匠成風之妙,筆端透具眼之禪,蓋不可得而傳也。觀其胸中,空洞無物,亦如此齋焉四達。獨有忠義數(shù)百年之氣象,引筆著紙,與心俱化。[20]
進入“無物”的書寫狀態(tài),由書寫境進入禪定境。在貫穿蘇軾一生的榮辱際遇中,我們可以看到佛經(jīng)抄寫活動伴隨他至黃州、惠州、儋州,并且為其豁達人生觀的塑造起到了積極作用,在貶謫苦楚生活中得以安放身心。唐人亦有書論曰:“書法猶釋氏心印,發(fā)于心源,成于了悟。”[21]如書《金剛經(jīng)》《赤壁賦》等,溫和典雅,平靜而能見忘我內(nèi)心達到無限的充實之境。
蘇軾書法的取法后世多引用贊同黃庭堅的“少學《蘭亭》”說,并且又把蘇軾學書歷程分為三期。但是僅憑黃庭堅此說,我們在蘇軾的書跡中找不到印證,雖然有一些學者引用:蘇軾于英宗治平四年(1067)在蜀為父蘇洵服喪期間,得蘇轍帶回河朔本《蘭亭序》,逐字展玩研習,反復臨摹推敲。[22]這也恰恰證明,在此之前蘇軾沒有或者很少有機會得到《蘭亭序》摹本或者臨本來進行書法訓練的,黃庭堅的“少學《蘭亭》”說自然就難以站得住腳。
筆者通過考察蘇軾少時生活環(huán)境、讀書習慣和入仕后人生際遇中的一系列抄經(jīng)活動,以及對其流傳下來的書跡及運筆、用墨特點進行推敲,分析得出:蘇軾書法取法很大程度上受早期所熟練的抄書筆法影響,即十五歲前后以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為練字習書的范本,從小讀書以筆抄書的閱讀書寫習慣,形成蘇軾書法執(zhí)筆“單鉤臥筆”的書寫特點,加上宦海沉浮中伴隨其一生的佛經(jīng)抄寫活動,最終形成字形左低右高“似欹而實正”的結(jié)構(gòu)和字勢橫向“香象截流”的體勢力量之審美意象。以上如有偏頗與不妥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注釋:
[1]尹吉男.貴族、文官、平民與書畫傳承[J].書法,2015(11):93.
[2]方立天.中國佛教簡史[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241.
[3]蘇軾.洞仙歌序[G]//蘇軾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327.
[4]蘇軾.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敘[G]//蘇軾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674.
[5]蘇軾.中和勝相院記[G]//蘇軾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701.
[6]蘇軾.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G]//蘇軾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218.
[7]參見劉金柱.蘇軾佛經(jīng)抄寫動因探析[J].佛學研究.2003(4):204.
[8]黃庭堅.山谷題跋(卷9)[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762.
[9]蘇軾.黃州安國寺記[G]//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6):4776.
[10]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G]//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10):7019.
[11]蘇軾.跋所書圓通經(jīng)[G]//蘇軾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821.
[12]錢泳.履園叢話·書學(宋四家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291.
[13]劉超.〈元祐黨籍〉碑刻與元祐文人精神—兼論“蘇學”“蘇字”在南宋的傳播[J].榮寶齋,2019(4):143.
[14]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4:38.
[15]屠友祥.山谷題跋校注[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122.
[16]烏以風.問學私記[G]//馬一浮全集(第1冊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772.
[17]屠友祥.山谷題跋校注[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125.
[18]曾敏行.獨醒雜志[G]//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9]于朝蘭.“香象渡河”源流考[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4):185.
[20]李福順.蘇軾書畫文獻集[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8:103.
[21]毛萬寶、黃君.中國古代書論類編[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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