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印螺,王樂鵬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6)
讀經典是學習中醫的法門之一。關于中醫經典的具體所指,流行著所謂“四大經典”的說法。例如現行本科教材《中醫文獻學》說:先秦兩漢時期,“中醫學四大經典著作《黃帝內經》《難經》《神農本草經》及《傷寒雜病論》相繼編撰完成”[1]。《中醫基礎理論》說:“中醫學理論體系形成的標志是《黃帝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等四部經典著作的問世”[2]。這是一種帶有普遍共識性的說法。但在實際上,這種說法不盡符合歷史事實和科學規范,在措辭上值得推敲和修正。
“四大經典”之說在學術語境中似欠確切謹嚴,這主要是指《黃帝內經》和《傷寒雜病論》而言。長期以來在大眾的視野中,《黃帝內經》就是《素問》《靈樞》兩部書的合稱,但這種認識從來就是缺乏充足證據的。從歷史看,這種說法起始于西晉時期學者皇甫謐(215-282)的《針灸甲乙經》序言。他說:“《七略》《藝文志》:《黃帝內經》十八卷。今有《針經》九卷,《素問》九卷,二九十八卷,即《內經》也”[3]。按《七略》早佚,《藝文志》之《方技略》所載醫書幾乎全部失傳。它所著錄的《黃帝內經》在此以前、同時甚至到后來的晉朝時都不僅未見其書,而且未見其他文獻記載。皇甫氏顯然也未見此書,他推斷當時流行的《針經》(也稱《九卷》,后稱《靈樞》)《素問》即是《漢志》所說的《黃帝內經》。他只用二書各九卷,“二九十八卷”這樣看似隨意和簡單的算法作為依據。盡管我們可以相信皇甫氏時代近古,或別有師承或當代通人的意見來源,但終究未能展示直接充分堅實可靠的證據。加之《素問》《靈樞》二書之間在編集時代、體式內容、語言風格等方面存在相似性的特征,于是后世大都襲用皇甫氏之說,形成一種占據主流的說法。比如《漢語大詞典》就據此對“黃帝內經”一詞釋義[4]。有學者質疑《素問》《靈樞》二書在理論和知識上的不一致性[5],也有學者考辨二書編纂時代的先后[6]。有學者主張把由《素問》《靈樞》合稱而成的所謂《黃帝內經》稱為“今本《黃帝內經》”,以區別于《漢志》所指而已亡佚的古本《黃帝內經》[7]。《甲乙經》纂集完成的時間是公元282年。而在此之前,《素問》《九卷》已見于東漢建安紀元(196)不出10年的時候撰寫的《傷寒論序》,張序早于皇甫氏序七十余年。自《黃帝內經》這個名稱在《七略》《漢志》出現以來的二千年間,無論是否冠有“黃帝內經”4 個字,在可考的文獻記載和出版物中《素問》《靈樞》都以各自獨立的形態流傳,未曾改變。而且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這2 種書的隱現榮衰并不同步。唐以前多有研究《素問》者而鮮有研究《靈樞》者?!端貑枴穼医浌偎秸砜虒?,《靈樞》則在國內一度散佚。這種傳承狀況的不同步調和不同境況,也可說明二者之間存在的差別。鑒于上述情況,學界在采用《素問》《靈樞》即《內經》的舊說時應當持謹慎態度,最好是客觀地分別稱為《素問》《靈樞》。在詞典中處理“黃帝內經”這個詞條時,應該分列2 個義項。今試擬“黃帝內經”釋義為:1)古代醫學著作,屬醫經類,十八卷。見于《漢書·藝文志·方技略》。已亡佚。2)中醫理論經典著作,《素問》《靈樞》的合稱,各九卷,共十八卷,見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序》。這樣處理就可以準確地區分《七略》《漢志》著錄的《黃帝內經》與后世以《素問》《靈樞》二書充《黃帝內經》的書,也符合其名實關系變遷的歷史事實,從而避免認識和用語的混亂。關于《素問》與《靈樞》二書編寫時代的討論,除了有同代說比較可信外,還有《素問》在前說和《靈樞》在前說。按照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所說的和后世多數學者的習慣說法,這2 部書在并舉的時候宜以《素問》在前《靈樞》在后的順序??傊趯W術語境中不當籠統地稱說《黃帝內經》而應據實稱說《素問》《靈樞》。
《傷寒雜病論》之名見于張仲景自序[6]。但此書在宋代以前的文獻中可在《脈經》《千金翼方》等書中見到佚文,但未見獨立形態的存在而只是以“張仲景方”等名混雜在他書材料中流傳。孫思邈曾嘆息道“江南諸師秘仲景之書不傳”,以至于他在先寫《千金要方》時尚未見到此書,直至三十多年以后才見到并摘錄到《千金翼方》中?!督饏T要略》之書遲至宋時才被發現和編集?!秱摗贰督饏T要略》二書的體制是經過宋代??闭硪院蟪霈F的,且此二書與仲景原書相似幾何也不盡可知。《傷寒雜病論》這一書名在歷史上或指仲景最初撰寫的著作,或指后世所分《傷寒論》《金匱要略》二書的合稱,或單指《傷寒論》一書,很容易混淆。最為關鍵的一點事實,就是仲景的書是在以《傷寒論》《金匱要略》二書分別流傳之后才上升成為經典的。可見就經典著作的意義上說,還是應當分別稱《傷寒論》和《金匱要略》。
綜上所述,在學術場合談及中醫經典的時候,應當客觀地依照宋代以來的書籍制式和傳承狀況稱《素問》《靈樞》《難經》《神農本草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為醫學六經,而不當沿襲俗稱說四大經典。《黃帝內經》和《傷寒雜病論》都是有歷史變化、有概念歧義、容易混淆的名詞,應當慎用。這6 種醫書涵蓋理論、方劑、藥物以及治療等重要醫學內容,構建了中國醫學的理論框架、思維方式和術語體系,同時也對社會生活觀念、衛生習俗以及文人著述等產生很大影響。
一些古代的典籍經歷漫長的經典化過程以后定型,在典籍內在潛質因素和外在社會文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成為經典。中國醫學六經的經典化過程是在宋代完成的。
我們常說,經典是指具有典范性、權威性的那些著作。但這只揭示了經典所具有的行事準則價值和令人信從的地位的一般特征。這是在一個共時的層面上可以看到的東西。如果把經典放到歷史的過程中觀察,就會發現它至少還具備年代持久性、價值普適性、闡釋延續性、功能擴展性等基本屬性。
2.1 中醫經典年代持久 中國醫學六部經典著作都編集于兩漢時期,距今已有2000 年上下的歷史。其中年代最早的著作《素問》《靈樞》大約是漢武帝時期(前156-前87 年)的作品。經歷漫長的歷史歲月,這些書籍從寫本到刊本,篇章有亡佚、有補緝、有分合、有移易、有改編,而主體文本卻世代流傳下來。隨著印刷技術的一次又一次革新,中醫經典得到愈加廣泛和持久的傳布,成為學術賴以傳承的基本介質和直接依據。我們同意這樣的意見:“古老性意義對經典來講是非常重要的身份。但是,并不意味著古老就是經典……它必須有傳承的意義,代代相傳,源源不竭,在每個時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或者它的思想是代代流傳的,對某個時段或者一個長的歷史時段發生過相當的影響。因此,流行或者是流傳物這樣一個特征,是經典必須具備的一個條件”[7]。
2.2 中醫經典具有久遠的潛在價值和普適性能 后世成為經典的書籍從一開始本身就具有的潛在價值無疑是使之在眾多的書籍中脫穎而出走上神壇的基本依據。《素問》等6 部中醫經典的潛在價值就在于它們提供了高于現實的思維模式、洞察醫學本質的視角、原創的醫學理論框架和隨處可見的高超智慧。這些書籍所隱含的潛質不僅使它在遇到適宜的外在條件的時候閃耀出經典身份的光芒,而且也久遠地成為不同時代人們激發新思想的火石和培育新理論的種子。中醫經典的這種潛在價值,在宋代以后得到迅速的挖掘和深刻的闡發,例如李東垣《脾胃論》,即從《素問》“人以水谷為本”“胃為水谷之海”等理論中演繹出“內傷脾胃,百病由生”的思想,其脾胃學說到明代又發展出“脾胃為后天之本”論等。
2.3 中醫經典的闡釋具有延續性 經典本身具有“一種思想的活性”[7]??梢哉f,中醫經典是通過每個時代的“今人”對它的重新解釋和闡發而獲得存在價值和生命延續的。闡釋者總是根據自己時代切近的需要來闡釋經典中的某一種思想、理念或者知識,見解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改變。例如《素問》的腎藏精思想,到宋代發展為腎藏元精、元氣,宋徽宗《圣濟經》說:“腎藏天一,元氣屬焉”[8]“天一生水,在人為精”[8];元代朱丹溪用相火探討腎的作用,至明代孫一奎、趙獻可等又建構了命門學說,并進一步提出了“腎為先天之本”論。一千多年來積淀的中醫經典闡釋成果不僅反映了中醫經典的思想和知識的延續,而且也證明了正是圍繞或依傍著這些經典發展中國醫學思想和知識寶庫的才得以建設、充實。同時,中醫經典“這些文本在流傳的過程當中,它經過了經典化的闡釋之后,才具有了某種比較重要的意義或者價值”[7]。
2.4 中醫經典具有功能擴展性 中醫經典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持續發揮著指導行為和激發新知的作用。因為文本大于思想,中國醫學經典作為一個具有廣闊開放空間的存在,可以容納多種多樣、千差萬別、是是非非的闡釋意見。闡釋之學從宋代以前的“我注六經”到后來的“六經注我”,中醫經典的內容限制逐漸被突破,最終到金元時期出現試圖不復依傍經典的論述。盡管這往往是無依傍之形而有依傍之實的做法,但對經典理論的發展和對建立獨立的醫學理論體系都不無益處。人們對經典的理解和闡釋無論全面還是片面,也無論深刻還是淺薄,更無論與它的原意是遵從還是背離,都有一條無形的線與中醫經典相連。這就是經典功能不可忽視的存在。
中醫經典是中華民族思想寶庫中的珍貴財富,是理解中醫藥學的核心和秘鑰。不斷地挖掘和利用中醫經典,不斷從中汲取思想營養,豐富現代醫學的思想來源,必將有助于當今醫學的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