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
開學第一天的故事
1985年9月1日那天,天高云淡,水泥廠煙囪冒出的白煙直沖天際。這天也是水泥廠子弟小學開學的第一天,一大早,這座沒有圍墻的學校到處都是學生的身影,喧囂一片。特別是操場,一個半月無人涉足的操場長滿了各種雜草,生機盎然,與山腳的砂生槐相接,遠遠望去,茫茫一綠。學生來了,雜草就倒霉,被學生踩倒一大片又一大片。五年級的男生在三毛(長相極像《三毛流浪記》主人公)的帶領(lǐng)下,鉆進了最高最盛的雜草叢中,不一會兒,那里面就冒起了煙,幾乎煙霧彌漫——他們在里面躲著抽煙。
操場另一邊,一二年級的男生嬉戲追逐,互相打斗,他們擺著各種動作造型,貌似武林高手。兩人對決時,兩招之后便是亂拳,瞇著眼,歪著頭,揮直手臂朝對方亂舞,嘴里模仿著出拳的聲音:“嚯哈咚咚咚……”五秒鐘便打完,各自后退兩米,又擺出虎拳招式,還來一聲虎嘯,一張嘴,兩個都是缺牙巴,頓時喪失了“老虎”的威嚴。
三四年級的男生則踩倒或拔去一些雜草,玩起煙盒游戲。他們將整個假期收集起來的煙盒折成三角形,兩人對決,一人將三角形煙盒平放在地面,另一人弓著腰,右手高高舉起自己的煙盒,瞄準目標用力一拍,利用氣流和沖擊力將地面的煙盒拍翻至另一面。若拍翻面就可贏走那張煙盒;若沒有翻面,就換對方來拍打。
次仁桑布將兩張“大前門”煙盒用膠水粘在一起,用水浸泡,又用木板壓平整,晾干后折成一個很厚實、有重量的三角形。玩游戲時,他的屁股撅得很高,像駝峰,拍打的力道也很到位,能輕松贏走地面上的任何一張煙盒,可謂打遍校園無敵手。打著打著,他的鼻涕流了出來,像根面條在空中搖晃,擋住視線。他用左衣袖在臉上一揮,如變魔術(shù)一般,那條鼻涕便沒有了影子。
正在這時,教室邊一些跳皮筋的女生用清脆的嗓門叫了起來:“鐺鐺鐺,上課了……鐺鐺鐺,上課了……”她們看見敲鐘人懶洋洋地走向那口大鐘,上課的預(yù)備鐘要響了,便迫不及待地用嘴巴告訴大家。
聽到這聲音,操場上的男生紛紛收拾好東西朝各自教室走去,四年級的黃小兵走在最前面,剛走過教室的拐角,卻又迅速退了回來,驚恐地向后面的男生吼道:“校長在我們教室門口!”
扎西校長笑瞇瞇地站在四年級教室門前,手里握著一根手扶拖拉機皮帶截成的鞭子。這天,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襯衣,雪白的襯衣把皮膚襯得更黑。他是來檢查學生個人衛(wèi)生的,重點檢查手背,不干凈的就會挨上一鞭。
四年級的男生心領(lǐng)神會,趕緊停下來自查起雙手。玩完了煙盒的手自然干凈不到哪兒去,時間緊迫,不過大家自有辦法,對著手吐起了唾沫,頓時一陣“呸”響起。用唾液洗手,搓去泥垢,在預(yù)備鐘聲響起時,大家的手干凈了許多,自信滿滿地走向校長,主動伸出雙手接受檢查。
次仁桑布是大贏家,兜里塞滿了煙盒,也贏得比較辛苦,手上全是泥灰,泥灰之下又是黑垢,贏得盡興,運動量大,此刻已是口干舌燥,竟然吐不出太多唾沫,好不容易吐了點卻把手洗得更臟、更黑。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同學們,卻沒人愿意幫他。原因有二,一是唾沫很金貴,說不定后面還用得著;二是次仁桑布贏煙盒時沒有手下留情,大家對他不滿意,自然不會幫他。就這樣,惟剩他一人在后面磨磨蹭蹭,最后一個到校長跟前,怯生生地伸出雙手,并攏手指,還故意用灰色的衣袖遮去了大部分,只露出了些指尖,可憐巴巴地看著校長。
校長點了一下頭,過關(guān)了。
竟然過關(guān)了,好神奇啊!大家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看著校長。
次仁桑布更是不敢相信,他瞪大了眼,又驚又喜,“撲哧”一笑,體內(nèi)產(chǎn)生了一股強大的氣流,將鼻腔內(nèi)一條黃鼻涕噴出去,飛向校長的大肚子,飛向那件白襯衫。
次仁桑布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再次瞪大眼,怎么會這樣?那條鼻涕緊緊粘在白襯衫上,像一條黃色的毛毛蟲。他抬頭看看校長,校長正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白襯衫,咧著嘴,皺著眉,一副惡心的模樣。
次仁桑布趕緊用右衣袖去擦,卻擦出一道水泥灰印,再擦,成了一團黑印。他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衣袖有水泥灰,又換成左袖去擦,擦完之后,黑印一大團,從遠處看,像是一個灰黑色泥球。
扎西校長的臉更像黑炭,眼神像一把利劍,直戳次仁桑布那顆脆弱的心。
“啪!”“啪!”
鞭子聲清脆響亮。
第一二節(jié)是班主任高中華的數(shù)學課,他穿著一件泛黃的白襯衫,下配藍褲子,戴一副金絲橢圓形眼鏡,梳了一個中分發(fā)型,這個造型大家很眼熟,想了想,想起了電影中的漢奸,越看越像,只差兩顆金板牙。
第一天開學,班主任都會擺事實、講道理,而高中華卻一改故轍,給大家講了一個《拾金不昧的小兔》的故事,讓大家聽得很開心。講完故事后,他從帆布軍用包里拿出一疊作業(yè)本、一把鉛筆、幾個削筆刀,神秘兮兮地說道:“今天,我就來表揚這只拾金不昧的小兔子,大家猜猜他是誰?”全班同學一臉茫然。
他接著說:“猜不到我就不浪費時間了,上學期我們班有位同學撿到一塊兒手表交給了我,那手表正是我們學校教導(dǎo)主任丟的,所以主任讓我來表彰這位拾金不昧的活雷鋒,他就是——次仁桑布!”
話音一落,全班愣住了,驚訝不已,根本沒聽次仁桑布說起過這事。
次仁桑布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前額的兩條鞭痕,像貼了兩條紅膠布。他的眼眶里還潤著淚水,淚痕在臉頰上縱橫交錯。
高中華:“次仁桑布,快上來領(lǐng)獎!”
次仁桑布眼神恍惚,在同桌反復(fù)提醒下才明白過來。他站起來,立馬迎來一片掌聲,那掌聲讓他害羞,只得揉著后腦勺扭扭捏捏走上講臺。
發(fā)完獎后,高中華深吐一口氣,嚴肅地說:“上學期期末考試,我們班的語文成績太糟糕了,只有兩個人及格,差得讓人無語,這樣下去我們班能有幾個人考得上初中?”
大家紛紛低下了頭。
高中華:“所以,這學期我邀請了一名很好、很嚴厲的老師來教你們,希望大家好好學習,把語文成績提起來。”
課間時分,大家聚在一起議論。
“教我們班的語文老師是誰?”
“聽說叫羅麗,兇得很。”
“真的嗎?”
“我發(fā)誓這是真的,她打?qū)W生特別的兇,一巴掌能把人扇到地上趴著,她教過我姐姐,大家都叫她‘鐵砂掌。”
“那我們完蛋了。”
……
教室里蔓延著一股驚恐的氣息,在第三節(jié)上課鐘聲響起之前,大家就坐好了,大氣都不敢喘。
羅麗來了,她穿一件開衫紅毛衣,下配碎花及膝裙,在大家印象中,她是最愛穿裙子的老師,什么樣的裙子都穿過。她在學生眼里就是一個新潮女郎,燙一頭時髦的大波浪卷發(fā),人也很漂亮:柳葉眉,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臉,眼神透著憂郁美。再看看白皙的雙手,白嫩得可愛,哪是鐵砂掌。
羅麗沒有做自我介紹,直接檢查起大家手里的筆,在班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因為同學們手里還全是鉛筆。
檢查完畢,她讓大家翻開第一篇課文,領(lǐng)著讀了兩遍生字,便讓大家拿出作業(yè)本抄寫生字,每個生字抄寫十遍。
次仁桑布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得意洋洋、慢慢悠悠地拿出本子,選了又選,好像要選出一本最好的。然后又拿出那些鉛筆,一支接一支慢慢地削著,他要把所有鉛筆都削完。
削筆的同時,他看看同桌次成措姆手里的鉛筆,笑了,笑那鉛筆只有半截,還缺橡皮。再湊近一看,筆芯特別粗,寫出的字格子都裝不下。次成措姆問他借削筆刀,他卻吝嗇之極,不借,他想看她出丑,“哧哧”地笑著。次成措姆寫錯了一個字,豎起拇指央求他借用一下橡皮,他卻癟癟嘴,搖搖頭,就是不借。
次仁桑布正得意時,聞到了一股香氣,比花的香更濃郁,是世間最迷人的香。一扭頭,羅麗站在他的身旁,一雙憂郁而兇狠的眼睛盯著他。他竟然一個字也沒寫,甚至連本子也沒翻開。
羅麗:“削鉛筆能削這么久嗎?”
次仁桑布點點頭,他想告訴羅麗,今天受表彰得了很多鉛筆,所以要慢慢享受削的過程。沒等他說出來,“啪”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腦門上……
羅麗走遠了,次成措姆笑了,她沖著次仁桑布譏笑,笑得很奸,笑他挨揍,笑他挨揍后那副狼狽的模樣,撓起下巴(嘲笑別人活該),使勁撓,換著花樣撓,十根手指頭都擠在下巴處,恨不得撓下一層皮。
次仁桑布不能忍受撓下巴的羞辱,而且是十根手指同時撓,這是超級羞辱,他被徹底激怒了,拿起課本,卷成了圓筒狀,揮直了手臂朝次成措姆臉上砸去。“啪啪啪……”極短的時間內(nèi)就在她臉上砸了近十下,砸得極準,聲音震蕩了整個教室,惹得全班齊刷刷地扭頭看向最后一排。
“噔噔……”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羅麗再次來到他身旁,站定,雙手拤著腰。
“你又在干什么?”
次仁桑布撅著嘴,將嘴撅成了小圓圈,他覺得自己委屈,不該受人羞辱,他是被表揚過的“功臣”,是大家心中的榜樣,大家應(yīng)該尊重他……
“轟”一聲巨響,次仁桑布和桌子一起被羅麗拽倒在地上,地上散落著書與本子,一片狼藉。
次仁桑布坐在地上,有點懵。
“我問你,你到底在干什么?”羅麗說。
次仁桑布一臉委屈,他想哭,便帶著哭腔指著次成措姆道:“老師,她罵我。”說完,他覺得說錯了,應(yīng)該是“她侮辱我”,淚眼汪汪,想再說一遍。
趴在桌子上的次成措姆突然站起身,頭發(fā)凌亂,抽泣著,那張臉下半截已被血染成了暗紅色,眼睛也紅了,滾落的淚珠與鼻血混合,也被染紅了,滴在桌上、書上、本子上,綻開著朵朵紅花。她一張嘴,露出一排血淋淋的牙齒,是一張血盆大口,說話的同時,飛濺著鮮紅的唾沫,手狠狠地指向次仁桑布:“老師,他……打……我!”
次仁桑布傻了,她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羅麗的臉陰沉下來,憂郁的眼神透射著一股怒火,她最恨男生打女生,下手還這么狠,便擼起了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白嫩得可愛,比雪還白。她走到次仁桑布跟前,對準了腦門上那兩條鞭痕。
“你閑得沒事兒干嗎……不寫作業(yè)打女生,你作為男生不害臊嗎……我忍了你好幾次,你不知道嗎……”
次仁桑布確實不知道。
羅麗問上一句都會扇上兩巴掌,扇在腦門上的聲音清脆響亮,次仁桑布雙臂趕緊護住腦門,腦袋太大,后腦勺暴露在外,羅麗又對準了后腦勺一陣猛扇,卻是“砰砰”的悶響聲,像是打在沙包上。次仁桑布試著將腦袋包裹起來,怎么都有疏漏。
七八巴掌之后,“哇嗚——”次仁桑布大聲地哀嚎起來,聲音跌宕起伏,嚎得大家心驚膽戰(zhàn),恐懼不安,像是在一同接受懲罰。
十巴掌過后,羅麗的手掌紅了,好久沒打人,巴掌的威力已大減,她搓了搓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對著地上的次仁桑布吼道:“起來,你給我站起來!”
次仁桑布坐在地上“嗚嗚”哭著,一把鼻涕一把淚,鼻涕與眼淚混雜,不停地用手擦拭,將臉徹底染成了一張黑臉譜。
“你給我快點滾起來!”羅麗尖叫道。
次仁桑布如夢初醒,才慢吞吞地起身,整個身子軟綿綿的,像是沒有一點力氣。
羅麗看不下去了,一腳踹上去,她的腿上功夫向來不好。次仁桑布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捉住羅麗的小腿。
羅麗費了點勁兒才將腿收回,有一股濕漉漉、涼嗖嗖的感覺,低頭一看,嘴角一癟,“啊——”了一聲,聲音尖厲,讓全班同學一臉茫然,紛紛扭頭看她,紛紛猜想次仁桑布咬了她一口,好大的膽子呀!
次仁桑布不哭了,定神一看,羅麗那白皙的小腿肚上已沾染上黏糊糊的鼻涕,還有黑手掌印。
羅麗掏出手絹使勁擦,用力擦,越擦火氣越大,很不安,將手絹扔在地上,站直身子,好像渾身騷癢起來,難受之極。她有潔癖,鼻涕讓她癲狂,她想再大叫一聲,更想甩手擺腿撒個嬌,可是在學生面前,她必須忍住。
正在這時,她與眼前這個家伙對了一下眼神。他竟然還敢看她,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看她的窘態(tài),這樣的眼神真是可惡,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羅麗指指張小魚,又指指教室后面的大掃帚:“去!給我撇根棍子來!”
張小魚不敢怠慢,走到竹掃帚邊,卻無從下手。
“快點!”羅麗吼道,嚇得張小魚一顫。
后排聰明的男生一擁而上,沖上去幫忙,圍著那掃帚,用手撇,用腳踩,“噼里啪啦”,一會兒,一批竹棍就做好了,那些男生站成一排雙手呈給羅麗,任她挑選。
次仁桑布懵了,平時的同窗弟兄,關(guān)鍵時刻卻如此不講義氣,他想哭。還不是哭的時候,他趕緊站起身來,朝教室門邊退去。真正到門邊,他發(fā)現(xiàn)已無路可逃。對于上課的學生而言,下課鐘聲未響起之前,教室外就是禁地,只能在門邊站定。
羅麗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他逃了,怒不可遏——好大的膽子!沖上前揮直竹棍對準次仁桑布腿上的四頭肌,如急驟的雨點,一頓猛抽,把次仁桑布打得一蹦一跳,“噠噠……”聲讓人聽著就疼。
羅麗:“你不是腿出問題了嗎?怎么又跑這么快?”
次仁桑布使勁搖頭,所有的表情都慌亂之極,嘴一張一翕,牽動了臉上的肌肉,像波浪一樣翻滾。“啊嚓,哇嗚,啊嚓嚓,哇嗚,啊嚓嚓嚓,哇嗚……”尖叫聲與哭聲震蕩了整個校園,在蹦跳中,兜里的煙盒全都抖了出來,落得滿地都是,花花綠綠,被腳肆意踐踏。
羅麗:“你不是想出去嗎?那就給我滾出去!”
次仁桑布使勁搖頭。
“噠噠……”
“啊嚓,哇嗚……”次仁桑布一邊哭叫著,一邊跳著向教室內(nèi)挪移了兩米。
“噠噠……”羅麗又一陣狂抽,將次仁桑布打回門邊。
這時,羅麗氣喘吁吁,額上冒著汗珠。她丟下棍子,拤著腰,在次仁桑布面前站定。一縷陽光照在裙子上,大家細細一看,太美了。裙子上的花紋是多根綠藤蔓牽牽絆絆,藤蔓周圍分布著精致的紅藍碎花,光亮艷麗,一陣清風讓裙子來了一次清新的擺動,是流動的花色,透著一股清爽的美感。
羅麗突然一個扭頭,掃視全班,那溫柔的眼神卻嚇得大家紛紛低頭,趕緊看起書來。等他們再次抬頭時,羅麗已經(jīng)不知去向。
次仁桑布倚著門,抽泣著,用手使勁揉搓著大腿,可憐巴巴地望著羅麗離去的身影。
正在這時,下課鐘聲響了,班上同學一臉茫然,教室里一陣騷動,沒有老師的下課指令,大家又灰溜溜地安靜下來。
其他年級的學生聚在教室門前十米開外,看著次仁桑布有說有笑,三毛則捏著鼻子,揚起腦袋,學起了次仁桑布挨揍時的慘叫聲,看上去像是在學公雞叫,結(jié)果他“嗷——嗷——”地叫著,把大家逗笑,那是水泥廠食堂殺豬時豬的叫聲,大家再熟悉不過。
次仁桑布一臉委屈,面對三毛的侮辱,又流下眼淚。太倒霉,他嘆了一口氣,像一位看破紅塵的老者,將頭傲慢地仰起,迎著陽光,看向了天邊。那里有一大片云,像人形的。再仔細一看,很像人形,像光頭喇嘛,而且是雙手合十的喇嘛。他鼓著眼睛,身子微微前傾,看著看著,微笑起來。佛的天空,必然有神佛現(xiàn)形。他想起了媽媽年輕時在一座云霧籠罩的森林上空看到了一位仙女現(xiàn)身,從那以后,她就很快樂、很幸福。媽媽說,看到天上神佛現(xiàn)形,那是前世積下的福德,也是今生的榮耀。
周圍的同學被他的舉動吸引,扭頭一看,“哇!”好美呀!真像呀!漸漸的,學生們都在看,老師也看。扎西校長走出辦公室,抬起手臂,張開手掌,遮去刺眼的陽光,認真看著,看得驚訝不已。
四年級的學生也坐不住了,擠在窗邊看。敲鐘的忘了敲鐘,上課的忘了上課,就這樣一直看著。
次仁桑布想起一段經(jīng)文,那是媽媽教他的,不管念得對不對,念了總比不念好,便低聲呢喃:“訥校鄔金旺格陪漲德……”
念完經(jīng)后,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想,以后絕對不會這么倒霉了,想著想著,鼻涕又流了出來,便抬起手臂擦鼻涕,卻發(fā)現(xiàn)手里攥著那手絹,已成灰黑色。老師的手絹怎么會在手上?他也不知道,趁著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云上,趕緊將手絹塞進了褲兜里。
刀的故事
旺秋,身高一米六,在親朋好友中,算是最矮的。一直以來,他懷疑自己在水泥廠工作后才變得這么矮——他十五歲就到水泥廠修理車間當了學徒——假如自己能在草原上騎馬放牧,說不定個子能長很高。有一年藏歷新年,他回到老家,見到親戚,特別是幾位表哥,身高都在一米九以上。他們頭盤蓮花辮,頸戴寶鏈,身著藏袍,腰別寶刀,腳蹬藏靴,身材魁梧,威武彪悍。他在他們面前只有仰望,很是羨慕。
旺秋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他是水泥廠的電焊工,還娶了一個貿(mào)易公司水泥廠分公司的銷售員,名叫巴措,個子一米七,五官端正,溫柔漂亮有一張美麗的高原紅臉蛋。特別是她的笑,笑得奔放,笑得豪爽,笑得燦爛,露一口整齊的白牙。婚后一年又添了一個寶貝兒子,到寺廟求得“西繞多吉”一名。雖然家境不是很富裕,卻也不愁吃不愁穿,夫妻間感情和睦,兒子健康快樂。婚后兩年,旺秋給巴措做了一個黃金戒指,把自己祖?zhèn)鞯纳汉麒傇诹私渲干稀D巧汉骷t得正宗,紅得高貴,像紅太陽。
他的家在水泥廠生活區(qū)最西面,臨著一棵古桃樹。每年春天,樹上開滿鮮艷的桃花,讓他很是愜意。那一排房子只住著他們一家人。只因“文革”期間在那棵桃樹上上吊自殺了一個文化人,之后就傳言這一帶鬧鬼,鄰居們紛紛搬離了,他卻不信這個邪,因為家里有降魔的唐卡。
西繞多吉四歲那年,在一場電影之后,大家都改叫他“三毛”。
旺秋問巴措:“‘三毛是什么意思?”
巴措:“好像是頭上只有三根頭發(fā)的人。”
旺秋:“我們的兒子頭發(fā)很多呀,為什么大家還叫他‘三毛?”
巴措:“我們兒子和電影里的那個小孩長得很像,那個小孩就叫‘三毛。”
旺秋糊涂了,以前只見過一對孿生兄弟長得像,卻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和自己兒子長得像的,難道那孩子的父母也和他倆長得很像?他心里充滿了疑惑,反復(fù)念叨:“三毛”“三毛”……嘴里念叨了一陣子,不覺得晦氣,反而很順口,便猜想這是緣分。
西繞多吉被叫成“三毛”的那段時間,水泥廠一連放了好幾場露天電影,全是抗日大片。大黑個他們看到電影里打刀的場景,心血來潮,在生活區(qū)空曠地帶架起爐灶,砌了一米多高的水泥墩,在水泥墩上鑲一塊鋼板,找來鉗子、大錘、水桶、油石等器物,建起一個打刀“作坊”。
準備就緒后的那天晚上,他們點燃爐灶,找來鐵條,放進爐子中煅燒,憑著道聽途說的經(jīng)驗,打起了刀具。這可是爆炸性新聞,勾起了男人們的興趣,大家紛紛前去觀摩。現(xiàn)場圍了兩百號人。
大黑個他們的打刀現(xiàn)場像模像樣,兄弟幾個脫去上衣,光著上身,像舊時候的匠人。
他們分工明確,有燒火的,有用鉗子的,有掄大錘的,還有淬火的,忙得不亦樂乎。爐火燒得極旺,火苗竄出兩米多高,照亮了那一片空曠之地,也照亮了一小片天空。
他們將鐵條放入爐子中煅燒,燒紅后用鉗子夾出,放在水泥墩上捶打,“鐺鐺”聲響徹整個生活區(qū)。聽到這聲音,有些女人也忍不住了,前去觀看。
臉皮薄的婦人遠遠看上幾眼,便被光著上身的男人嚇壞了,羞答答地轉(zhuǎn)身就走。臉皮厚的幾個婦人則在二十米開外看。她們看的是肌肉,看的是力量,特別是大黑個,掄大錘時的嘶吼聲,讓她們感受到了男性荷爾蒙的魅力,越聽越覺得好聽,聽得心花怒放。
經(jīng)過一番捶打,那鐵條勉強被打成刀的模樣,卻厚薄不一,輪廓也不清晰。旁觀者忍不住了,紛紛上前指指點點,暢談自己的意見,那幾個婦人也接近了大黑個。在火光中,她們瞪直了眼認真欣賞著他:額頭寬大,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厚實,肌肉發(fā)達,身軀壯碩,皮膚黝黑,好一個陽剛帥氣的男人,看得幾個婦人心里癢癢,恨不得上前咬一口那身上的肉。在那一刻,她們幾乎同時愛上了他。
第一天打刀失敗,讓很多男人失望了。
第二天,打刀失敗,看的人少了一半。
第三天,打刀失敗,只來了十來個人。
第四天,打刀失敗,厚臉皮的婦人也不好意思去了。
……
第十天,他們終于開竅,捶打出第一把刀,裝上簡易的刀柄,用油石將刀刃磨鋒利,并用罐頭鐵皮做了一個刀鞘。
刀總算打成功了,水泥廠沸騰了。附近村落里的老鐵匠去世多年,鐵匠的兒子不愿繼承這卑微的職業(yè),出家當了喇嘛,再沒有人會這門手藝了。打制刀具,傷害性命,觸犯佛規(guī),受人鄙視。大黑個是漢族,他不在乎,領(lǐng)著幾個兄弟來打刀,只想打一把漂亮的好刀。
大家開始排隊向大黑個定制刀具,那段時間,只要天公作美,“鐺鐺”聲一直要響到深夜,與野狗的狂吠聲交織在一起。大黑個他們的技術(shù)越來越熟練,打制的刀具越來越好。
夏末初秋的一場雨,下了一個星期,大黑個的打刀作坊也停工了。就在那場雨之后,他們打出的刀具都生銹了,且銹住了,很難拔出刀鞘,這是大家不能容忍的。
大家分析原因,找出了問題所在:打刀要鋼料,而且是好鋼。大家開始努力尋找各種各樣的鋼,有找螺絲刀的,有找銼刀的,有找鋸片的,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廢棄場里的汽車鋼板,一群人拿著工具對著汽車就開卸,很快就把那車大卸了八塊,鋼板也被人分了。
這可苦了大黑個他們,那鋼的硬度與韌度太好,他們反復(fù)煅燒、捶打,揮汗如雨,花了幾個小時,勉強打出了一把粗糙的大砍刀,讓大家失望之極,看來這個活必須有專業(yè)的匠師才行。
旺秋也想要一把夢寐以求的藏刀,不過他瞧不起大黑個打出的刀具,嫌太粗糙、太丑陋,比鐵匠的手藝差了很遠。
秋天到了,天高云淡。一天,巴措病倒了,臥床不起,旺秋只得承擔部分家務(wù)。
天微亮,旺秋提著水壺,朝著巴措指引的方向走去。他沿著土路走,走了很遠,感覺迷了路,竟然走到了一座平房前。那平房只有兩間,當初專為道班工人(養(yǎng)護工)修建的,卻沒有人住,成了拜佛人的留宿地。有三步一磕的,也有坐在大貨車車廂里的,路經(jīng)此地都要在這里停留。一間屋內(nèi)建有石灶,堆有柴火,墻壁與屋頂被熏得漆黑;另一間屋則是拜佛人睡覺之地,地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青稞秸稈。
旺秋走近房子,嚇得七八條野狗從那鋪有秸稈的屋里跑了出來。這一年年份不好,基本上沒有拜佛人,這房子便成了狗窩。
旺秋走進屋內(nèi),那些秸稈上已沾滿了狗毛,屋內(nèi)充斥著一股狗身上的騷氣。他漫不經(jīng)心地踩在秸稈上,感受著秸稈的松軟,想象著朝圣者睡在上面的樣子。走了幾步,在靠近墻邊的地方踩到一個硬東西。再用力一踩,很硌腳,他便掀開那些秸稈,發(fā)現(xiàn)一件金屬物品,仔細一看,是把一尺來長的藏刀。
回家后旺秋用布擦去塵垢,眼前一亮。那刀格外精致:金黃色的刀柄,銀白色的刀鞘,刀鞘上刻著飛龍圖案,鑲嵌著六顆寶石和兩顆珊瑚。他使勁擦了擦那幾顆寶石,特別是珊瑚,紅得誘人,和自家祖?zhèn)鞯耐耆粯印_@刀鞘不僅漂亮,而且洋溢著高貴的氣息。他拔出刀身,刀面凈亮,刀刃鋒利,沒有一點銹跡,硬度和韌度也高,是一把好刀。旺秋的臉笑開了花,沒想到運氣如此之好,撿到這件寶貝,真要感謝上蒼,感謝菩薩的恩賜。
晚上,旺秋帶著刀來到了打刀現(xiàn)場。當大黑個接過這把刀時,眼睛都瞪直了,匠師的手藝果然不同凡響,工藝精巧絕倫,配上幾顆寶石,更是價值連城,讓他愛不忍釋。拔出刀來,凈亮的刀面反著火光,如一面鏡子,沒有任何瑕疵,大黑個不覺感慨道:“好刀呀,真是一把好刀!”經(jīng)過一番對比,大黑個覺得自己做的刀不堪入目,相差了好幾個級別。工友們從他手里奪過那把刀,圍在一起認真欣賞著,發(fā)出陣陣贊嘆,紛紛投去羨慕的目光。終于有人發(fā)問了:“這刀是哪里來的?”
旺秋脫口而出:“是父親留給我的。”說完,他有些得意,這話里暗示了自己祖上的財富與地位。
當晚,為了這把刀,他要慶祝一番。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便很豪爽地買下了幾桶青稞酒到老鄉(xiāng)家喝個痛快。
酒會凌晨三四點才散場,大家已是東倒西歪,迷迷糊糊。旺秋朝著自家方向走去,月光皎潔,他走得很開心,因為影子拖得很長,他覺得自己長高了不少,竟然在那條公路上來回徘徊,玩得不亦樂乎。突然他感到尿憋,便停下來在路邊尿尿。正在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陣“哐哐鐺鐺”的聲音,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朝他駛來,越來越近。月色下,那人的影子拖得更長,徑直朝他而來。
距離旺秋三米時,那人“轟”一聲摔倒在地。好一會兒,那人才回過神來,坐在地上看了他一陣子,看得他好不自在,趕緊提好褲子。
那人站起身來,也到路邊尿尿。尿聲“嘩嘩”響,大水槍一個。那人尿了很長時間,讓旺秋羨慕,他猜想那人尿尿的東西很大,定是比他的大了很多。
那人尿完,幾步走到他跟前,在月夜下,他倆對起了眼神。
那人:“喂,你看我干什么?”
旺秋沒有回答,兩人繼續(xù)對視著,一個仰視,一個俯視,一個矮小,一個高大。
對視讓旺秋犯了困,轉(zhuǎn)身要走,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喂,是不是你把我絆倒的?”
真是無理取鬧啊!旺秋很不屑,扭頭看著那人,酒氣很刺鼻,是泛酸的青稞酒,還雜著啤酒味兒,很熏人,氣味怪異,熏得他想吐。
旺秋真的要走了,卻被那人揪住衣領(lǐng)。那人罵道:“喂,你想跑嗎?你真是個懦夫。”話音一落,猝不及防,一拳打在他腦袋上。腦袋受到了震蕩,一陣眩暈,旺秋失去了重心,倒在地上,臉重重地貼在了自己的尿里。他趴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聞到了自己的尿騷味,里面也有酒氣。他抬起頭,抹去嘴上的濕泥,看了看那人。在他看來,那人高大魁梧,眼睛像兩個黑洞,就像魔鬼的眼睛。
旺秋生氣了,站了起來,對著那人的臉一頓快拳,打得那人連連后退了好幾米。幾拳下來,他氣喘吁吁,體力不支,喝酒后竟然沒有力氣了,只能停下來休息。
那人回過神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旺秋的面前,第一拳打中了他的眼睛,頓時眼冒金星;第二拳打中了鼻子,頓時酸甜苦辣澀;第三拳打中了腦門,頓時頭暈?zāi)垦#B連后退,再次失去重心,狠狠倒在地上,臉貼在了一灘尿上,嘴啃了一口濕泥。
那人罵罵咧咧,打完旺秋后他自己卻晃晃悠悠,退后了幾步,一屁股坐下。
旺秋突然摸到那把藏刀——竟然把這寶貝忘掉了——瞬間高興了,他再也不會吃虧了,立馬站起身來,吐去嘴里的泥,抹去臉上的液體。他拔出刀子,踉踉蹌蹌地走到那人跟前。
月光下,那刀閃著寒光,寒氣逼人,還帶著一股寒冷的殺氣。殺氣也投射到那人的眼里,竟把那人震懾住了,他連滾帶爬向后退去。兩個黑影在夜色中踉踉蹌蹌,一個追,一個逃,追了一陣子,逃了一陣子,追的人摔倒了,逃的人也癱倒了。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同時站了起來,相距七八米,面對面。旺秋用手指著那人,大聲吼道:“喂,你有本事不要跑。”
那人卻硬氣了,挺直腰桿,向他招手,說:“喂,來吧……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旺秋大搖大擺朝那人走去,那人真的沒有逃。兩人相距兩米時,那人突然舞動起手臂,身子向前一步,一塊茶碗大小的石頭脫手而出,向他腦袋飛來。那一刻,旺秋感受到了一陣風,一陣颶風,擦著腦袋而過的風,擊中了耳朵的風。
旺秋徹底怒了,揉揉耳朵,更是裂眥,大聲嚎叫道:“我要殺了你,吃你爸爸的肉,還要吃你媽媽的肉……”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很遠,嚇得那人轉(zhuǎn)身便跑。
那人沒跑幾步卻被一塊石頭絆倒,重重摔倒在地。
機會來了,旺秋握緊刀柄,朝那人沖上去。第一刀砍到了大腿,那人“啊”一聲大叫,踢了他一腳;第二刀戳到了手臂,那人更是一揮胳膊打了他一拳;第三刀,他雙手握緊刀柄,使出全身的力氣捅了下去,那人“啊—”,聲音低沉而悲催,停止了掙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一股暖液噴射到旺秋手上、刀柄上。他松開雙手,仔細一看,刀捅進了那人的肚子,唯獨刀柄露在外面。
旺秋退后兩步,癱倒在地,嘴里喃喃地罵著,自己也不知道在罵什么。
那人身體顫抖著,哀號著,聲音低沉,驚動了樹上的麻雀,也引來了一群野狗。野狗在十米開外,眼睛在月光下閃著藍光,幾十雙那樣的藍光時隱時現(xiàn)。
旺秋就坐在旁邊,安靜地看著那人掙扎、聽著那人的哀號。
不知過了多久,哀號聲沒有了,那人也不動彈了,旺秋的醉意徹底沒了,怯生生上前,發(fā)現(xiàn)那人鼓著大眼睛,眼睛里反著月光,讓人膽寒。他摸到了刀柄,那刀柄已被血包裹,黏黏糊糊。他用力拔出刀,那人沒有吱聲,眼睛依然睜著,睜得更大,直盯著他,瞬間讓他喪魂失魄,嚇得他連滾帶爬地跑了。
他跑呀跑,腿跑酸了,氣也喘不上了,抬頭一看,竟然跑到了那一排房子前。天邊泛著微微的曙光,月亮也落山了,水泥廠煙囪的白煙,歪歪扭扭直沖天際。
借著微光,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胸前滿是血漬。尤其是那把刀,已被血垢包裹,成了暗黑色,早已失去了高貴的外表。他盯著那把刀,有生以來進行了一場最嚴肅的思考,思考著這把刀的一切,腦子里閃現(xiàn)出無數(shù)種結(jié)論:不祥之物,噩運之器,魔鬼身上的配飾,還被下過詛咒,擁有它就會悲催……總之,不敢再想,越想越怕。
他把刀插入刀鞘,走進那房內(nèi),掀開秸稈,將刀放回原來的位置。
之后,他來到了泉水池邊,脫下上衣用水洗。
回家,他不敢走大路,而是繞了一大圈,沿著山邊走,走了好一陣子。等到家時,天色已大亮,走進家門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喧囂。仔細一聽,像是山間的鳥兒在爭鳴,再一聽,有人的喧囂。他想爬上那棵桃樹遠眺。
“你在干什么?”巴措站在家門口問。她的精神好了很多,正在打酥油茶。
準備爬樹的旺秋卻不作答,默默地進了家,滿臉淤青。
巴措:“你又和誰打架了?”
旺秋依然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桌面的蒙人馭虎圖。以往他最喜歡看,而這一刻的眼里,就算張牙舞爪,也沒有了威武的氣勢。
巴措沒有再問,她在她男人跟前永遠是那么溫柔,男人的事從不摻和。在她眼里,男人打架很正常,何況旺秋個子小、身子瘦。吃虧在所難免,只要沒傷到性命就行。
殺人案瞬間轟動整個水泥廠,大家紛紛起床去圍觀,死的是一名道班工,孫秘書及時報了案。
太陽高掛在空中,幾輛響著警報的吉普車來了,從車里下來一群公安,還帶來了一條警犬。
警犬破案,這可是爆炸性新聞,水泥廠的人都來了,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每個人看到警犬都發(fā)出了一番感嘆:太漂亮了,比土狗好看多了。那狗高大威猛,耳長直立,黑背黃腹,頭呈長條型,嘴像斧刃,鼻子較尖。
警犬在死者身上嗅來嗅去,就開始搜尋。警犬在前,大家緊跟在后,警犬到哪里,大家都跟到哪里。
當警犬來到那房子前時,房里的七八條野狗立即做出了反應(yīng),它們狂吠不止,異常緊張。
警犬受驚了,躁動不安,齜著尖牙,露出一嘴的兇相。公安們撿起石頭一頓狂砸,打跑了野狗。
牽狗的公安,摟著警犬,摸著頭,撫著背,說著好話,警犬這才平靜下來,進了屋,嗅到墻角,用爪子刨著秸稈。公安們上去掀開秸稈,什么也沒有,可警犬就是不愿離開。
警犬被拖出屋的那一刻,野狗搬來了救兵,有四十來條,把那房子圍了大半,喧囂不已,陣勢之大,很是嚇人,沒有誰敢向前阻止。領(lǐng)頭的是一條黑狗,體型堪比警犬。
“砰砰”,一名老公安掏出五四手槍連開了兩槍,那黑狗肚腹中槍,應(yīng)聲而倒,“嗷嗚嗷嗚……”慘號著,嚇得其余的狗四散奔逃。
警犬更加躁動,掙脫開狗繩,沖上前撕咬著那條黑狗,哀嚎聲一時驚天動地。
人群開始失去耐心,開始騷動,他們不能容忍警犬出錯。王榮貴帶頭說:“我們又不是來看狗打架的,活了這么久,還從來沒聽說過狗能破案,看今天這個樣子,狗要是能破案,天底下的母豬都能上樹了。”
很多人附和著,看著這一幕紛紛搖頭。
警犬好不容易被安撫后平靜下來,繞了一大圈,來到山泉池邊,嗅著嗅著,便在泉水邊拉屎撒尿。王榮貴看不下去了:“死狗,把我們喝的水都弄臟了,回家了!狗拉屎有什么好看的。”他率先走了,還對著警犬啐了一口。沒想到他這么一啐,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大家都跟著啐,啐得老公安咬牙切齒,啐得警犬一臉無辜。
大人走了,只剩幾個小孩,三毛也在其中,他看得最認真。
三毛就這么一路跟著,他太喜歡這條狗了,他就是它的忠實粉絲。跟著跟著,竟跟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三毛在院子外大叫:“阿爸,快出來看,有一條狗到我們家來了,快出來看!”
旺秋正在睡覺,睡得很不踏實,被三毛的叫聲驚醒,趕緊出門來,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褐色的眼睛,透著兇悍之氣。警犬突然張開大嘴、露出獠牙向他撲過來,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撂倒在地。
兩名公安把旺秋押到老公安面前。
老公安從頭到腳掃視了他一遍,狡黠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殺人了吧?”
旺秋使勁搖頭。
老公安指了指那條還在狂吠的警犬:“它說你殺人了。”
旺秋慌了,扭頭看了看它,它是怎么知道的?
老公安繼續(xù)說:“你殺人的時候,它就在旁邊。”
旺秋想起那無數(shù)雙泛著藍光的眼睛,它竟然也在其中。他再次看了它一眼,那兇煞的眼神,可能在月光下寒冷之極,是耀眼的殺氣,他一邊看一邊想,越想越害怕,甚至不敢再看。
一副冰冷的手銬銬在手腕上,旺秋被押上警車的那一刻,回頭看了看老婆孩子,忍不住流下眼淚。三毛茫然地看看爸爸,又看看那條狗。巴措則哭成了淚人,像是新寡婦的悲傷。
警犬破案的消息立刻傳遍水泥廠,大家紛紛出門,小跑著去看熱鬧。
王榮貴正在自己的汽車旁,次仁從他身旁跑過,并說:“王師傅,快去看,那條狗抓到殺人犯了。”
王榮貴:“你騙人,絕對不可能。”
次仁右手并攏手指、伸直手掌,像一把刀在脖子上一抹,信誓旦旦地說:“毛保證(向毛主席保證),這是真的,是三毛爸爸殺的。”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等王榮貴來到那棵大桃樹下時,已是人山人海,桃樹上也站滿了人。
王榮貴很遺憾,大家也很遺憾,怎么就錯過了精彩的抓捕情景?那么多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連三毛都沒看見,他被自家泥墻擋住了。
那段時間,旺秋、刀和警犬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焦點話題。
有人說,旺秋和那道班工是世仇,以前道班工殺了旺秋的父親,所以這一次是旺秋替父報仇,把那人殺了;還有人說,旺秋以前殺了那人的父親,那人是來替父報仇的,沒想到被旺秋反殺了。
有人說,那刀是旺秋家祖?zhèn)鞯模苊F,很值錢,旺秋祖上是土司,有權(quán)有錢,殺完人后,那刀被公安沒收了;還有人說,刀是旺秋撿的,殺完人后,那刀就丟掉了。
有人說,那警犬是從外國進口的,費用高達二十多萬元,聽得大家目瞪口呆;還有人說,警犬每頓要吃兩斤牛肉,必須請大廚來燒菜,味道不好,它還不吃,聽得大家羨慕不已。
責任編輯:李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