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戀春
震 海
米莉來看我。植樹節那天我正要在自家的后院里栽一棵樹。樹是城市公園或街道綠化常見的那種松樹,是我從郊區的一處苗圃買來的,我雇了輛三輪車把它從苗圃拉了回來。蹬三輪的是個年輕小伙兒,他挺熱心,幫我把樹拖進后院,臨走時也沒顧得上喝口水,我索性多給了他點兒車費。這當口米莉來了。
“這樹從哪兒弄來的?”米莉一來就問我,“弄它干嗎?”
我跟艾嘉離婚那年,米莉剛過完十二歲生日。我和艾嘉離婚后十年里,一直沒有見過面。
大概四年前一天下午,那還是我跟艾嘉離婚后第一次見到米莉。米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嚇了我一跳,我都快認不出她了。米莉的變化可真大,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那天下午她陪我坐在院子里,我呷著衡水老白干,我們一直聊些她上學和考試成績的事。有時她話里也帶出點兒她媽媽的事,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我想她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到了晚上,我想留她吃飯,可她說約了人,起身就走了。之后,我一直盼著她再來。直到前年,米莉才第二次來看我,來的那天她對我說:
“我媽現在還一個人,你們有沒有復婚的想法?”
她這么一問,把我見到她時的好心情弄得煙消云散,剛倒好的二兩老白干也被我一飲而盡。
“是你媽叫你來問我這個?”
“不是,是我這么想的。”
我沉思片刻,說:“其實你沒必要管大人的事。我跟你媽的感情早已偃旗息鼓了。現在大家各過各的,過得不是也很好?”
米莉又說:“假如是我媽的意思呢?”
我說:“那跟你也沒關系,你已經長大了,照顧好自己和你媽。現在復不復婚有啥意義?”
米莉停頓一下,又問:“如果真是我媽的意思呢?”
我重新把二兩一杯的老白干斟滿,說:“我了解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不可能有復婚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
說完之后,我小口呷著酒。米莉默不作聲地坐在那。酒精充盈了我的胸腔,空虛而枯萎的細胞漸漸有了生機,徹底放棄的痛苦感減輕了很多。
“當初你們為什么要離婚?現在又都沒有再婚,怎么就不能重歸于好?”米莉壓著嗓音,仿佛壓著一團火。
我沒有作聲,悶頭把剩下的酒喝完。
“我媽想見你一面。她病了,臥床不能動彈了。”要走的時候米莉團著臉說。
“那你趕快回去吧。有時間我去看看她。”我說。
“等一等,以后你也別來了。”米莉出門前,我又叮囑一句,然后又斟滿酒。我幻想一種解脫的輕松感。
米莉背沖著我,揚起手抹了一下眼睛,頭也不回地說:“我還會來的!”
米莉前年一走,去年沒有來。我以為她永遠不會再來了。直到今年開春,綠上枝頭時,她又來了。
米莉站在我身邊,我沒告訴她樹從哪兒弄來的。我盯著躺在院子里的樹,正為這棵樹傷腦筋。
米莉主動上前,幫我扶起樹,我們一塊把樹挪進我事先挖好的坑里。她挺賣力氣,干起活來像個小伙子。
松樹挺不好擺弄,松針扎在她手上、臉上和身上,她就這么不管不顧地為我扶著。趁她還堅持得住,我抓緊往坑里填土。后來松樹終于自己能夠立著了,我用腳夯土的工夫,她進屋找來只塑料桶,跑進廚房去接水。
我聽見嘩嘩流水的聲音,工夫不大,米莉拎著滿滿一桶清水走到樹前,我幫她擔起桶,我們倆一塊兒把水倒進樹坑里。跟著水混合著泥土冒起泡,瞬間被樹根一飲而盡,松樹就像個小嬰兒,吸食時發出吱吱的聲音。米莉跟我前前后后忙活了兩個鐘頭,最后米莉又幫我掃凈院子,這才恢復往日的平靜。
后來米莉幫我搬出我那把老掉牙的藤椅,我靠在上面,米莉又找來一個小馬扎坐在我對面。
“又是你媽讓你來的?”我問米莉。
“不是,”米莉說,“其實上次、上上次,她從來沒有讓我來過。”
……
“我媽去年去世了。”米莉坐在小馬扎上低下頭難過地說。
我聽后沒有吭聲,回屋打開一整箱衡水老白干從中取出一瓶。老白干太重要了,以致它們好像是與我同在屋里的另一個人。
“你就跟我回去一趟吧,爸爸——”米莉用懇求的口吻說。說完,米莉委屈地飲泣起來……
“你媽去世前跟你說了什么?”
“沒有,什么也沒說她就走了。”
米莉說話時,淚眼朦朧地盯著落在院外不遠處的幾只小麻雀。它們好像不慌不忙地在熟悉著周圍的環境,然后蹦蹦跳跳地向我們這邊試探性地走來……
“我終于長大了,”米莉望著小麻雀說,“可我媽卻走了。”
“我想讓你陪我給我媽選塊墓地。”米莉說著眼淚直往下流。
我站起身,把藤椅挪出陰影,挪到太陽光能直接夠到的地方,重新坐下來。那瓶白酒還撂在原先的地方,我忘記把它拿過來。
艾嘉去世沒能讓我落淚。
當初,我把艾嘉比作天上無數云中的一朵。我問艾嘉,你看,天上的云有的看上去輕一點,有的看上去重一點,有的看上去像涂了一層顏色,有的又那么潔白無瑕,你是她們中的哪一朵呢?……在我眼里,我肯定把艾嘉看作無數云中最輕最白最好看的那一朵。這是上初中時候的事。
上高中二年級,我和艾嘉被學校勸退了。
輟學后,我們各自在家賦閑了幾年。后來,艾嘉在靠近縣城的一家酒樓找到一份端盤子的工作。而我被家里掃地出門后,在離艾嘉上班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帶后院的小平房住了下來,就是我現在住的這間房子。
那時,艾嘉每天要干到酒樓打烊才下班,然后還要去一個叫“勿忘我”的迪廳去當招待,也是端盤子的活。就這樣,我每天在“勿忘我”等到深夜,艾嘉就跟我回我那個“小窩兒”去住。
那時,我整天游手好閑,沒心思去找活干。另外,艾嘉老是能從“勿忘我”偷出小瓶裝的洋酒,像龍舌蘭、金酒、白蘭地、威士忌、白朗姆酒,等等。閑著沒事,我就把它們一個個打開干掉,最后喝得一個不剩。
再后來,我們領了結婚證。不久,艾嘉懷孕了給我生下個小米莉。
有了米莉,我就以照看孩子為由,天天宅在家里酗酒。有一回出了點小差錯,差點要了小米莉的命,這都是因為酗酒惹的禍。
那天大清早,艾嘉去酒樓上班前,我們因屁大點兒的事動起手來。最終我狠狠把她揍了一頓,她跑出去前,把我的酒全給砸了,碎瓶子喳兒摔得到處都是,滿屋彌漫著酒氣。
她蜷縮在大門口哭了半天,白色連衣裙浸透了血。我沒去管她,后來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走后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面,一口氣干掉手頭僅存的一瓶沃特加。你不知道那種感覺,靠在藤椅上,往喉管里面灌著酒,什么都不用想。人活著的時候,唯一的好東西就是酒,醉酒的感覺相當美妙。你不醉酒,你無法想象醉酒如命的生活,你也無法想象失去這種嗜好會怎樣。沒有奇跡,或者戒酒,或者死去,而我一樣都做不到。
整整一上午,小米莉既沒有哭也沒有鬧,怪安靜的,好像家里除了我再沒有其他人一樣,一切都出奇的靜。
其實,酒精的作用不光能讓人醉,還能在迷失自我的瞬間突然清醒起來。當我從藤椅上跳起來時,我猛然意識到,米莉呢?壞了!我的小米莉呢!?我立馬感到不好,像是大禍臨頭的感覺。我站在那兒木訥半天,從艾嘉走后,小米莉就一直都沒有吭聲……
我跑進屋,發現小米莉歪歪著小身子一動不動躺在床下,她的手和胳膊浸在血泊里。當時可把我嚇壞了,我忘記是怎樣把小米莉從床下弄出來的,只記得她原本紅撲撲的小臉蛋兒,已變得冷冰冰煞白得可怕。我撫摸她的小臉蛋兒想叫醒她,可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有一種被判了死刑的感覺,我感到在劫難逃。
……我跟艾嘉打架時,嚇得小米莉鉆到了床下,那些碎瓶子割破了小米莉的手腕,像割腕一樣,血從小米莉身體里慢慢流出來。
艾嘉跑到醫院時,米莉還在急救。艾嘉像沒有呼吸一樣默不作聲地守在手術室門口,我坐在離她不遠的另一側低頭看著地面。后來,一個小護士從手術室里面跑出來問誰是孩子的父親?我說我是。小護士就立馬領著我去抽血。小護士說要抽我600CC的血輸給孩子,我當即說抽多少我都愿意,這是做父親義不容辭的事。
來到診室,護士先抽取一試管我的血拿去化驗。而后,問題就出在我的血上——工夫不大,化驗結果出來,小護士拿著化驗報告找到我,說:“你是米莉的父親?”我說:“那還有錯!不是我誰是!?”小護士猶豫一下,似乎不想讓我知道我無法給米莉獻血的事實,但我的大腦卻反常地處于一種導致行為失控的亢奮狀態,一個聲音如耳光一般響亮——米莉跟我沒有血緣關系!
一晃,小米莉長到十二歲,十幾年,艾嘉一直堅稱,米莉絕不是別人的,就是她跟我親生的骨肉!我無從取得這方面的證據,但我咨詢過醫生,也看過這方面的書籍,我固執地相信米莉不是我親生的。那時沒聽說過親子鑒定,也沒有冒出過抱錯孩子的新聞,更不知道某種病理狀態下,血型會出現暫時性改變。總之,那時我不想再跟她爭執下去,便從早到晚麻痹在酒精里,想從酒精的虛幻中,逃脫不清不楚現實的煎熬。可嗜酒成癮索要代價,酒精中毒的影響不僅在身體,更多在心理。我知道我擁有了一項自由:我可以使自己或艾嘉的死亡之日提前。
為了扼殺我腦子里不斷涌現的瘋狂念頭,米粒剛過完十二歲生日的轉天,我便跟艾嘉離婚了。
“這次來只想讓你陪我給我媽選塊墓地。”米莉剛才收住的淚珠,又像斷了線的珠子掉落下來。
我站起身,把藤椅撤出太陽直射的地方,重新挪回到陰影處,然后一屁股坐下,舉起剛才忘記拿過來的那瓶老白干,嘴對嘴,一口氣吞下多半瓶。長期飲酒已讓我的味蕾和神經麻木不仁。
“你媽走前真的什么都沒有對你說?”
“你想叫她說什么,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即便有也是大人間的事,你就是你,把自己照顧好了就好。”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對我媽?”
“我跟你媽感情很好。”
“那你們還要離婚,不愿意去見我媽,對我和我媽不管不顧?!”
“很多事說不來,說不來就不說了。”
“說不來才要說,媽媽都去世了,還有什么說不來!?”
“過去那些事,說來也沒啥意思。”
“好,說不說由你,不說我就走了,我不想再回來了,你多保重!”
臨走,米莉把我屋里整箱整箱的白酒全部倒騰到院子里,像她媽媽一樣,在我面前擰開瓶蓋,然后像對準我的喉嚨一樣,把一瓶瓶白酒全部倒在了樹坑里……頃刻間,樹變紅了,從根部一直紅到樹干,最后連松枝也紅得嬌艷似火,整棵樹像喝醉了似的。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