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貨并不舊

2020-02-14 05:50:48黃藥箋

滿族文學 2020年1期

黃藥箋

一

臘月廿三一過，就有同鄉招呼收舊貨的詹承宜合伙租車回家過年，他卻不慌不忙地說，還早哩，要回的先走。招呼他的說，再晚了車難租。他回話，晚了我自己租車。那口氣，似乎他在等待著一種什么意外的收獲。因為年關這一陣是一年中收舊貨最忙的時候，城里人都要處理掉一些舊東西，圖個潔潔凈凈過年。

每年開春過了元宵節后，詹承宜都要乘坐拉碎石的拖拉機到鎮上，然后攔半途車到城里來。他十分慶幸在進城后迅速確定了收舊貨的營生，每天挨家挨戶上門收舊貨，再送到廢品站去賣掉，雖然有時候一天只能賺很少的錢，有時候還分文無收，或者被人騙了，還要倒貼掉一點，比如有一回收了一箱舊銅絲，送到廢品站時，才發現只有面上是一團銅絲，下面的都是泥巴磚塊，他就白白地貼了一百多元，但是不管怎么說，他相信錢會積少成多的，有了這樣的信念，他就能夠不辭勞苦。現在他更堅定了信心，收舊貨說不定就有意外好運的到來。

然而，今年這個時候，是城里人失竊高峰，他長年累月收舊貨的城南瑞?；▓@小區貼出告示，請業主們倍加小心，尤其對收舊貨、撿破爛的人，一定要提高警惕，一旦發現有可疑外地人等，立刻撥打報警電話。本來哪家有了舊貨想要賣了，只要聽到詹承宜在小區大門外的喊聲，他們應一聲，他就推著拖板三輪車進來。但自從物業公司貼出告示，連他都不讓進去了。他和他的車進不去，業主就要親自把舊貨提出來，很多人怕麻煩就不愿意了，舊貨就堆在自家的車庫。

眼看到了年根，詹承宜就忍不住跟守門的保安急，說，我是老詹呀，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你又不是不認得我，就讓我進去吧？保安說，認得你是認得你，不能進就是不能進，給你進去了，我就得出去了。他說，你這樣我可損失大了。保安說，損失什么呢，反正誰家都沒有賣，早晚也是你的，等過了這年，你再進去收吧。他說，那不能保證的，經常會有流動的來收，我回家過年了，萬一他們搶先了，我這一個年關就白等了，一年里我也就等著年關這幾天好日子。保安說，你是老主顧了，會惦記著留給你的。他說，我到這個小區，比你還早呢，小區里的人，都認得我，卻不見得都認得你呢。你說不給我進去，有道理嗎？保安說，怎么沒有道理，不讓外地人進，就是道理。

他們吵吵嚷嚷的時候，門衛保安部的班長來了，班長和詹承宜是老鄉，他看到老鄉，像看到救星了。班長將他拉到一邊悄聲說，晚上十點后，我當班，你再來。須不知，為了壟斷這個小區的破爛資源，詹承宜每月都要給他買上一條好煙或者兩箱啤酒。

剛進城的時候，詹承宜收舊貨，只是賣到廢品收購站，他總是將收來的舊貨，認真地分門別類，然后小心地捆扎好，地下如果留下了雜物，他會借一把笤帚來，順手替人家打掃一下，然后就把舊貨連垃圾一同扛出來，擱在停在門外的拖板三輪車上，擺得平平整整的，他說，放整齊了，可以多放一點貨。有一次，有戶人家要賣個舊空調，雖然舊了，還能用呢，他因為車上擺貨不規整裝不下了，說好回頭就來取的，但等他急急忙忙卸掉了車上的貨再回頭，戶主早賣給別人了。

詹承宜咽咽氣，蹬上三輪車搖搖晃晃地離去，只好待天黑后再來。

二

城里似乎比鄉下黑得要早，太陽剛落下去，夜幕就一下子撲上來了。六點一過，瑞?；▓@小區的路燈亮了。

等到十點，詹承宜就直奔到瑞?；▓@大門。果然是當門衛班長的老鄉值班。他招呼一聲，剛要進去，班長卻攔住了他，說拖板車不能進去，又見到他手里還拎著一只布袋，說那是什么？詹承宜支支吾吾不開聲，反倒引起班長老鄉生疑，他上前搶過一看，卻見幾本記得密密麻麻的舊日記，問，這些……誰的？他只說，是一戶主保姆錯賣祖輩的筆記，主人托他尋回，可當做新書回購。班長老鄉又說，你這么鄭重其事，有好處別忘哥們。他急著進去，許愿說，事情順利的話，孝敬一條好煙你過年。班長老鄉笑笑說，進去吧。

詹承宜進入小區，這才記起剛才忘了向班長老鄉打聽16號樓D座的方位，16號樓D座就是托他尋找舊日記的人家。但又覺得踅回去問不妥。他記得白天的小區綠樹成蔭，鳥語花香，假山流水潺潺，宛如世外桃源;而現在夜晚的小區似乎與白天不一樣，路也多，像蜘蛛網，又沒路標，像進入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不知道該怎么走。他張望四下的綠蔭叢，發現那些樹和花草一動不動，像塑料似的呆板，腦子里不由一片空白。

每幢樓的樓道口都有帶對講機的防盜門，他不敢去敲，生怕弄不好被攆出來。他認為收舊貨簡單枯燥，但并非低微，反倒覺得挺有人情味，因為這是與人打交道的，不像他的同鄉攬的活，不是拌水泥，就是焊鋼筋。所以他每到一戶人家，都會感受到不同的人情溫暖。比如有戶人家的老太太總是說，你不是那個人，你是另一個人。他估計她說的是收舊貨的換了人，但他聽不出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還有一家的老大爺遇上他，總是對他說，還是你好，還是你好。可能是在跟前一個收舊貨的做比較。他雖然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但知道總是有好與不好的區分。但他們現在不在大院休閑區，肯定圍著電視看《大長今》。

他在大院休閑區的涼亭等了好大一會，有一位衣著時尚的女士走過來，見到他又扭頭梗著脖子，模特走步一樣遠去了。他小聲嘟嚕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比大長今漂亮嗎？傲慢什么？忽然，他記起有一家的婦女，在他收舊貨出門時，經常給他塞幾個橘子蘋果或一瓶礦泉水或一支冰凍的飲料，那時候他已是口渴冒煙，喝下去肚里清涼心上溫暖;他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別人將盯賊的目光丟向他。過了許一刻，他才決定到地下車庫去，業主的舊貨都堆在車庫里。

就在走進地下車庫的時候，一激靈，他忽然記起了那個托他尋舊日記的人是在285號車庫對他說的。他又累又餓，他太困了。他蹲倚在285號車庫墻根邊剛一迷糊就睡著了。夜里很冷，他睡得并不踏實，醒了幾次，還咳嗽了幾陣，回去已不可能，不被人發現當做賊就是萬幸了，他等候次日能否收到堆放在車庫里的舊貨。他又摸出香煙御寒，他忽又記起，就是那托他尋找舊日記的男人，每次見了他就會給他派一根煙。他本來不抽煙，他不想要人家的煙，但是看到人家這么熱情，要是不拿，反而顯得生分了，他就接下來。給煙的那個男人問他，老叔，姓什么？他說，我姓詹，叫……下次他看到，就喊他，老李，來啦？他說，我姓詹，我叫……他就說，我知道你嘛。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也一樣停下來拿煙給他，說，老王，收舊貨??？他只好搖頭苦笑。起先他接下的煙拿出去給看門的保安抽，后來時間長了，他自己也漸漸會抽煙了。他終于也發現抽煙的好處。抽煙與不抽煙的對待煙的態度是不同的：不抽煙被派煙總是客氣地擺擺手就過去了;而抽煙的被派煙會覺得是一種受人敬重。他收舊貨時，逢上抽煙，總忘不了派上一根給人家。雖然他抽的煙并不高檔，而如果被敬的見煙的牌子不好，還會回敬一根好煙給他，他反賺了。想到這，他揺著頭笑了，又長長地打了個呵欠……

三

詹承宜是被兩個保安叫醒的。他睜開眼見是保安，笑了笑，正想要解釋什么，可是保安很嚴肅的樣子，吼他：站起來！他不知道今天保安為什么對他這么兇，不像個熟人的樣子，就說，我是老詹啊，收舊貨的老詹，不認識啦？一個保安說，知道你是收舊貨的老詹，說不定你還是賊公的老詹呢！賊公？把我當成小偷了？這玩笑也開得太過分了！他正想嚴厲地訓他們幾句，另一個保安已經拽過他那個小布袋，說，走！他說，你們要干什么？有話好好說！第一個保安說，在這里講不清楚，到保安部說去。不由分說，兩個保安拉著他就走。

出了地下車庫，才知道天已亮了，路上已有行人。他與保安分辯著，不愿跟著走，而那兩個保安卻不想與他多說，推推搡搡的逼他走。路上的行人看過來，目光鄙夷，他覺得很沒面子，這影響多不好，叫他今后還怎么在這里混呢？還是乖乖地走好了，他想，去保安部就去保安部，自己一不偷二不搶，就是去公安局也不怕！

然而，詹承宜沒想到，昨晚瑞海花園電梯間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

當事人小慧是物業管理公司的清潔工，是從郊外農村招進來的。人長得秀氣可人，身段有模有樣。大廈里六部電梯間的清潔工作都由她一個人管，每天晚12點左右要更換電梯間印有“星期一”、“星期二”等字樣的地毯，次日再把里里外外打掃擦洗干凈。昨天晚上，小慧像往常一樣準備更換電梯間的地毯，她跟著電梯上到28樓的時候，上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小慧不認得他，只是微笑著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彎腰俯身收起地毯。突然，那人從背后摟住了她，還說：“小妹，你真漂亮，做清潔工太可惜了，以后跟著大哥怎么樣……”說時在她身子上下一陣亂摸。小慧慌了手腳，大聲喊叫起來，那人也沒敢多纏，等電梯門一開就跑出去躥得沒影了。小慧昨晚出了花園，男朋友來接她，看到她驚魂未定，追問之下，她才告訴了事情的經過。男朋友氣憤……怎么還有這樣的事，天剛亮就來到物業公司反映此事。詹承宜是被當作色膽包天被逮住的。

到了保安部，辦公室里有經理，有保安班長，還有保安小王。就是他！保安小王說，昨天我還攔著不讓進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還是溜進去了。詹承宜希望保安班長能為他說句好話，但保安班長靜靜的一句話不說。誰放你進去的？經理說。他說我自己進去的。進去干什么？經理說。他說進去收舊貨。經理說三更半夜收舊貨，你蒙誰呀？我看是進去偷東西吧！他說我沒偷東西，你們不要隨便污人清白。這時，那個保安早把那個布袋子遞上去，說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經理舉起布袋子晃了晃，說你還嘴硬，這是什么？說著打開布袋子，一看是幾本筆記本，又翻了翻，沒發現其它東西，就說，你也太變態了吧，幾本舊筆記本也偷！他說不是偷的，是這里一個住戶托他幫忙找尋的。經理問是哪家住戶？他焦慮中腦里一片空白，卻說不清楚具體的房號，也說不出戶主的姓名，人家就更加懷疑他了。

昨晚進小區時，保安班長可是看到他拿著布袋子的，還翻看了里面的筆記本呢，他想，保安班長若能站出來作證，事情就會一清二楚了。他本來就要脫口說出來的，轉念想，保安班長保持沉默，是有他的道理的。保安班長若是作證了，就會牽扯出違規放他進去的事實，就要受牽連。反正，不是偷的就不是偷的，事情最后會真相大白，可要是得罪了保安班長，今后是不可能再在這里收舊貨的了。

經理還沒完，對那個保安說，去，你一家一戶地敲門，讓他們都自查一下，看有沒有丟失了什么財物。那個保安走后，經理回過頭來，說詹老頭啊，平時看你像老實人，好心讓你在這里收舊貨，想不到你卻把好心當成驢肝肺，竟敢在小區里偷起美人來。他一頭霧水，聽不明白經理說話的意思，卻很氣憤。自己一世清白做人，卻被污為賊，擱在別處，他早就與人拼命了，可在這里不行。一想自己今后還要在這里收舊貨，掙飯吃，只好忍氣吞聲，有話好好說了。他說，經理啊，我謝謝你們之前對我的關照，可是，我不是賊，我都說了一百遍了！你們憑什么說我偷了什么呢？

這時，其中的一個保安說，經理，要不我們搜他身吧，不信搜不出什么來。經理擺擺手，說輪不到我們搜身。又說，詹老頭，你還是說出來吧，除了偷筆記本還偷了什么，比如現金，比如戒指項鏈、手機手表，或者別的什么值錢的東西，都藏到哪去了？他默不作聲，不想再說什么。經理說，說出來主動，再不說我們就送公安局了。他說，你們愛送就送吧。

正僵持著，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經理保安都站了起來。詹承宜抬頭一看，又驚又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人也看見了他，一愣：是你——

四

詹承宜隨手舉著那個布袋，謙恭地說，你看看，這里邊的是不是你家保姆賣出去的日記。

那男人打發走經理和保安后，接過詹承宜遞上的布袋一瞧，大喜過望，幾乎想擁抱他，很感動，說，太好了，太好了。

男人告訴他，這些日記，是他的爺爺二十歲至四十歲的日記，四十歲以后，爺爺就再也沒有寫過日記，為了了卻心愿，晚輩打算湊錢替他出版這些日記，遺憾的是，其中缺少了三年的內容，1936年至1939年的日記，被當年伺候爺爺的老保姆當廢品賣了，晚輩曾經費了很大的周折，但始終沒有找到，現在這三年的日記，竟被他找到了。

男人說，你受委屈了，昨晚電梯間發生的事已弄清楚，與你無關。想不到還有人膽敢在電梯間作出那樣的事。剛好電梯間里前兩天裝好了攝像頭，于是我馬上叫保衛科調出視頻錄像來看，果然找到了有人非禮小慧的錄像。經過查訪，那人是租用物業公司的一個物流公司的員工，叫趙才寶。

剛才將趙才寶請到辦公室，把錄像放出來讓他看。幾分鐘后趙才寶就蔫了，承認昨晚一時糊涂，非禮了小慧，我嚇唬他，這個事情說大就大，說小不小，就看你什么態度，要么你向當事人當面道歉賠個禮，要么將你扭送公安局……沒等我說完，趙才寶就慌了神，說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如果當面向她道歉，她難堪，他也完了。他就想交點錢作為補償什么的……我想了想，覺得事情鬧大了也會影響物業名聲，小慧打工掙錢也不容易，不如他就交一筆補償金好了。

男人說，你也受委屈了。然后將一只信封遞給他，說，你先拿著，這是兩千元。

詹承宜愣著不敢接，本來他只巴望拿到兩百元，見人家掏出那么多錢，心癢了，說我不能拿這么多錢，給我三百就好，我還要租車回家過年。

男人忽然記起什么，說，昨晚你怎么躲在這里的？保安沒為難你？

他囁嚅地說，我是進來收舊貨的，不讓車進……但鄉下人也有職業道德，保安班長同意我進來收，我就對天發誓，只要有“偷”的心思，我就永遠不再收舊貨了。

男人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什么，說，我相信你是誠實的，我也是鄉下孩子，說時從拎包里拿出一條“芙蓉王”香煙，遞給他，這……給你拿去抽吧。

他遲疑了一下，拘謹地把手伸過去，說，我，我不是貪這條煙，我答應給守門保安班長買一條好煙，既然這樣，那我就用不著買了。

男人皺皺眉頭，說，你的親戚朋友有想干小區保安的嗎？

他說，有又怎樣？想又怎樣？我一個收舊貨的鄉下人，沒人沒錢沒關系，我兒子在部隊入了黨，當兵退伍還不照樣在老家里種地。

男人說，好，這樣吧，你收完舊貨回家，過了年就叫你兒子來吧，直接到小區的門衛上班就行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問個清楚，但男人叫保安經理進來，又耳語一陣，向他揮揮手出去了。

他想著男人剛才說的話，心里說，別當真，或許是人家開玩笑的。

詹承宜走出小區大門時，他拿出那條“芙蓉王”香煙，保安班長正在收拾行裝。他問怎么了？保安班長哭喪著臉，說，我就說過，讓你進去我就得出來了，好端端的，物業老總不讓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