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那年,春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外婆去世了。因為怕影響我的復習,家里人對我進行了隱瞞。可是,父親來學校看我的時候,我還是在他囁囁喏喏的回答中知曉了。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她最疼的孫女竟然缺席,這使我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這份暗傷成了五月沖刺里無法抹去的陰影,同時糾纏我的,還有一份曖昧難明的感情。那段日子,我日日失魂落魄,在煎熬中慘淡度日。對于即將到來的高考,我冥冥中其實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但從未想到結果會有那么糟糕。
成績出來后,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整兩天。蚊子在我身邊嗡嗡嚶嚶地叫,母親在門口隱忍地哭,父親經過窗外沉重的嘆息,各種聲音匯在一處,像一輛重型裝甲車把我的心犁得七零八落。
終究還是不甘心去某個大專或者技校,把自己的青春匆匆埋掉,我最后選擇了復讀。
九月,高四生活正式開始。我是帶著恥辱和羞愧的心情回去復讀的,因為不久之前,我還是這里氣壯山河的佼佼者。我故意把自己發配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始終不敢抬頭。那些投向我的或熟悉或陌生的目光,每每讓我如芒在背。
我像釘子一樣,楔在那個位置上,除了上廁所,再不肯挪動一步。那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我慢慢接受了自己復讀生的身份,才肯出來在學校走一走。校園里的一草一木和往昔并沒有什么區別,然而,情懷卻不似舊家時。干脆不再出來。
我自顧自地扮演起了孤獨圣斗士的角色,從不與人聊天說笑。學習狀態好的時候,會忘記下課的鈴聲;學不下去的時候,則對著書本發呆。
為了讓自己的學習不受打擾,我在學校的家屬院租了一個儲物間。那是一個十平米左右的屋子,沒有窗戶,矮矮的房頂我伸出手幾乎就能夠到。剛住進去的時候,每天夜里,都能在桑拿浴中悶醒。
房間很小,除了一張狹窄到只能容得下身子的床,和一張簡陋的桌子之外,別無他物。可是,對于彼時的我來說,有一個容身的地方就夠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經很難記起那年一天天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一本又一本的參考書,一份又一份的試卷,一摞又一摞的教科書,堆砌成了那年所有的記憶。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把第二天的學習任務一條條列出來,第二天每完成一樣就畫個圈。
我在一種機械的狀態下讓自己高速旋轉著,有時候,也會奇怪自己怎么可以如此麻木。那時唯一能刺激神經的,恐怕就是便簽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圈和日歷上一天一天流逝的日子了。我從來不會想起來問“生命意義”之類的廢話,只會糾結于做完了幾道題,背會了多少單詞。
講真,我是帶著一種自懲的心情去復讀的。我始終無法釋懷自己第一年的失誤,總覺得高四是上蒼對我的懲罰,是對我在最重要的時候不懂得控制感情的懲罰。所以,那一年我多少有點自虐的傾向。
冬天最冷的時候,用熱水澆開自來水管,我在零下五六度的嚴寒中,用涼到刺骨的冷水洗那些并不著急穿的衣服。在雪地里一站就是多半個小時,整個身體都凍僵了,手自然沒有什么知覺。
臨屋的女孩回來看見我紅腫的手,心疼地說,你這樣,何苦?我慘然一笑,繼續洗盆子里的衣服。不知怎的,我總能在身體的極度疼痛中,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也是我贖罪的機會。
那一年,也有堅持不住想要放棄的時候。我時常會在那些鋪天蓋地的試卷中迷失方向,可我從來沒有哭過。我已經清楚,哭絲毫不解決問題,眼淚只證明了自己的懦弱。
不管已經過去的一天怎樣讓人無法忍受,第二天清晨,當鬧鈴脆生生地響起時,我還是會馬上起床,在第一時間穿衣洗漱,然后一路小跑著到教室早讀。沒有時間懈怠和沮喪,如果要憑吊那些昂貴的情感,也要等到高考之后。
是的,高考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
六月的第二天,我毫無征兆地,竟然生病了——咳嗽發熱。這是考試之前最忌諱的了,我忽然覺得有點宿命的味道。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慌亂。我在學校外的衛生室里打著吊瓶,滿腦子都是桌子上那份沒有做完的數學模擬試卷。
那天晚上輸液回來,已經很晚了。走在午夜的長街,涼風響過耳畔,忽地,我的淚就來了。積蓄了許久的淚水在那一刻噴薄而出,哭聲蕩蕩遠遠地飄在清澈的夜里。
那一刻,我的心里是過去一年從未有過的坦然和安寧。我竟然熬過來了。我真的努力了,盡力了,連結果也已經不重要了。就算上帝繼續跟我開玩笑,我也無所謂了。
高考那兩天出奇地平靜,我在一種木然的狀態下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儀式。
如果沒有經歷過高四,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那么堅強。不管那一年多么難捱,我還是學會了成長最重要的東西。那種刻骨銘心的經歷,那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那種破釜沉舟的勇氣,都讓很多年后的我想起來,敬佩當初的自己。278天,在我平凡的生命中留下了讓自己都感動的日子。
挺住,就是一切!
人有時候,真要懷著這種堅定的信念才可以走下去。當絕望和希望彼此廝殺時,只有那樣的勇氣才能把我們帶向天之涯,地之角。
高四那年,我為復讀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恥。如今,十年之后,我感謝生命里曾經有過那樣的夏天,我懷念那個孤獨得牛逼閃閃的自己。因為,只有那樣的我,日后才有可能成長為體面的、頂天立地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