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干癟的香菇遇到水

煙二

·1·

何懼喜歡吃香菇，這我知道。我總是把黃燜雞里的香菇挑出來，放進他碗里。何懼很開心，飽滿的香菇一個個進了嘴里，不小心滋出醬汁，飛濺到灰白的餐桌上，他尷尬地低頭，拼命咀嚼，吃完了嘴里的食物，才偷偷抬眼看我。

“說實話，你們學校食堂真不錯。”何懼抹了抹嘴巴稱贊道。

何懼并不是我的校友，他在我隔壁上學，985名校。當年何懼拿到錄取通知書后，何爸爸擺了三十多桌酒，叫了不少親戚朋友，熱鬧地辦了一場慶祝入學宴席。

而我考得不好，比他低了近一百分。何懼知道我的分數后，也沒有安慰我，在電話里對我說：章小雯，你太牛啦，四舍五入的話，你差不多有一門沒去考呢。那一晚，我掛斷電話，偷偷哭了，哭得昏天暗地。最后，我報了在何懼隔壁的學校，一所三本學校。

“章小雯啊，你那個分數，明明可以上更好的學校的，你在想什么？”他忽然說。“離家太遠的學校，我不高興去。”

我也沒有騙何懼。好朋友都嘲笑我是“巨蟹式戀家”，上了大學后，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回家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周何懼也回家了呢。也許，我一開門，就發現他站在我家門口呢。他會像小時候一樣，笑瞇瞇地問我，“能不能進去蹭會兒空調”。這樣多好。

·2·

很多年前，何懼寫完作業趴在我家陽臺的窗戶上，盯著對面的別墅區看得出神，突然扭頭對我說：“我啊，要考最好的大學，找好工作，賺錢，然后買一棟那樣的房子，讓爸媽搬進去住。這理想怎么樣？”

“那……那我不就成無為青年了？你走了就不理我了吧？”我急迫地問，好像他明天就要搬走一樣。“房子那么大，到時我住樓上，你住樓下，有事，咱們電話聯系。”他拍著胸脯向我保證。

何懼的爸媽忙得不著家，何懼就會餓著肚子來我家。我把冰箱里的飯菜拿出來，笨手笨腳地在鍋里熱好，端給他。每一次他都吃得狼吞虎咽，連連稱贊：“章小雯，以后誰娶了你，真是好福氣。”我紅著臉捶他：“這都是我媽做的！你吃就吃，哪來那么多話！”

何懼特別愛吃香菇，這件事我從小就知道。后來我開始學做菜，每一道都和香菇有關：香菇燉雞，香菇炒肉，香菇油飯……每一次把干癟的香菇泡進水里，我都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香菇特有的味道留在我的手上，我嗅著嗅著，就想起何懼。

也許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后來我很少遇到何懼。心里想即便我準備好幾大包零食，把空調開得冷颼颼，何懼也再不會來我家了吧。

“要是被人家甩了，那我就娶章小雯。”上周末我們家吃餃子，我下樓買醋，推開門就聽見何懼站在走廊里笑瞇瞇地和他媽說這句話。

“別瞎說。”何媽媽看到我尷尬地笑了一下。何懼倒是大大方方，和我打了招呼，問我去哪里。我說買醋，他說那正好，一起去。

“對了，我周二去你們學校。”在小賣部各取所需后，何懼對我說。我皺眉，表示出自己的疑惑，他卻完全不在意，繼續說道：“你請我吃午飯，食堂就行。”我討厭他這樣單方面的硬性“通知”，不過我更討厭的是，自己還沒辦法拒絕他。

我實在想不出食堂里有什么能合他胃口的菜，如果點個香菇青菜的話，一定會被嘲笑摳門的吧？所以，我點了份黃燜雞，狠狠心和打菜的大媽說，多點香菇，少點雞……在食堂大媽像看智障一樣的眼神中，我準備好了何懼的口糧。

“章小雯，我要出國念書了。”我聽后哈哈大笑起來，“你爸買彩票中獎啦？”他頓了一下，“我女朋友家資助我們，她和我一起。”

我的笑聲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何懼，你朋友圈里發的不是在圖書館啃書就是在網吧開黑，你還能有女朋友？今天是什么日子，愚人節嗎？”

“有些照片，我對你屏蔽了。”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回答我。“為什么屏蔽我？”我問他，忽然覺得香菇的氣味是那么刺鼻。“我不知道，”他忽然揚了聲音，“我就是覺得，你應該不想看見。”

“都沒聽你媽和我媽說過，我不信。”我仍然不死心。何懼解釋道：“是我讓我媽先別說的，畢竟，要是被人家甩了……”

“要是被人家甩了，那你就娶章小雯嘛。”我笑了一下，原來事情是這樣啊。

·3·

“我們就像干癟丑陋的香菇，只有泡過水，才能變得肥厚圓潤。”上大學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何懼的QQ簽名都是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他什么意思，他發了表情包過來：“求我啊，求我就告訴你。”我當然不會求他，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離開食堂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問了他一次。他看著我，似乎是驚愕于我的記性，然后才動了動嘴：“就，隨便感慨下。”

當我年紀大了一點，想明白一些事情后，我突然懂得，生活里只會有王子和公主的故事，而不是王子與灰姑娘，不是王子與丑小鴨。灰姑娘只配喜歡放羊少年，可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放羊少年就被公主搶走了，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只剩下灰姑娘，變成了干癟的香菇。

何懼給我泡了泡水，我看見了自己本來應該有的樣子，但如果何懼走了，那我會不會，再變回原來干癟丑陋的樣子呢？何懼從來就沒有說過喜歡我，他是我的鄰居，是我的同學，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卻從來不是必須要對我負責的那個人。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個人的臆想而已。

那天晚上，我去浴室好好洗了個熱水澡。我覺得自己干癟的身體正一點一點舒展開，像是泡過水的香菇，終于變得肥厚圓潤，隨時可以下油鍋，接受更多生活所給予的煎熬。

“周末你來我家吃飯吧！我做香菇燉雞，香菇炒肉，香菇油飯……算是提前給你餞行，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帶上你女朋友也可以，怎么樣？”我敲下這一行話，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怎么全是香菇啊？”他在QQ那頭敲出一句話，發了一個“吐”的表情包。“你不是就愛吃香菇嗎？”我回敬一個“火大”的表情。

何懼在屏幕那頭敲出一排省略號，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字：天啊，我以為是你不喜歡吃香菇，所以我才替你吃的……從小到大。

我盯著最后四個字怔了很久，最終自嘲般笑了起來。看吧，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