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
聽說我住的城市發現狼,我先是驚訝萬分,緊接著就是驚喜萬分。你也許以為我是神經錯亂,思維不正常,怎么會喜歡狼?其實我知道狼是相當兇殘的野獸,全世界都流傳著各種各樣狼外婆的恐怖故事,并且把狼描寫成陰險、狡詐、狠毒、眼放綠光的妖怪。
然而,我還是為城市發現狼而繼續驚喜萬分。
一個日趨現代化的城市,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市街人潮如江河奔流,霓虹燈徹夜閃爍,汽車隆隆轟鳴。在這樣人煙喧鬧的世界,所有的動物都會嚇得逃之夭夭,可是竟有狼來光臨,這實在是一個奇跡。
這奇跡的發生不是狼有什么膽量,而是我們城市的綠化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檔次。似乎是不多幾年,我們城市周圍光禿禿的荒山,一下子豐滿起來,披上一層厚厚的綠裝。有些地方,樹林密不透風,人都走不過去。有了這茂盛的綠色環境,自然就有了野雞、兔子等小動物,進而就有了狼等大動物。能藏得住大動物的樹林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養得住大動物,也就是說有豐富的小動物供大動物捕食。為此,在一個喧鬧的城市周圍發現狼,是這個城市的驕傲,是大自然與人類親近的最生動的標志。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與大自然共存亡的生命意識了。
記得念小學時,我們常常唱這樣一支歌:“燕子在藍色的天空飛翔,尋找自己從前的家鄉。它朝著四處張望,為什么這里變了樣?去年這里是荒涼的山崗,如今變成高大的廠房,馬達聲日夜歡唱……”我們自豪地、動情地唱著,嘲弄找不到家的燕子,歌頌震耳欲聾的馬達是歡唱。我們認定全世界的荒山野嶺都建滿廠房是美好的明天。
這種無知一直延續到我拿起筆寫小說,還一個勁地與大海大自然做斗爭。我甚至為我那些“斗爭”作品沒受到國外文壇更多的青睞而暗自憤憤不平。

當我的一篇在國內默默無聞的小說《大魚》,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薦到《世界小說選》發表時,我才大夢初醒似的感到一種內疚。這篇小說內容很簡單,寫一介老漁人舍不得捉一條正在產卵的大魚。他兩手空空地爬上岸,對盼望他有所收獲的老婆子說:它正在下崽呢!但就這么簡單的小說卻使國外的同行們贊同,并說中國作家開始有了生態意識。
我無地自容!
人類的智慧給我們帶來現代式的繁榮,但也帶來現代式的災難。生命被包裹在化纖、橡膠、塑料和人造革里;腳下是厚厚的鞋底,是地毯地板,是汽車輪子;然后這包得繭蛹似的生命又統統裝進水泥建筑堆積的城市里;連呼吸著的也是被空調機扭曲了的空氣。也許人們感覺舒適了,安全了,但也漸漸失去原本鮮活的生命狀態。人類的行走速度借助飛機、汽車、火車等交通工具;人類的力量借助于各種機械設備;人類的智慧借助于電腦和計算機。那么人類最后會成為什么?人類如此疏遠大自然,如此隔絕與生命相關的一切,最后也就會消滅人類自己。
美國某州有一大片水草豐美的田園,在人們的保護下,田園里生活著一群無憂無慮的鹿,由于沒有天敵的侵擾,這群鹿日漸肥胖、貪吃,慢慢地,草地被啃光了,田園變成荒漠,只剩下胖鹿群在斑禿的草地上蠕動。為了解決問題,人們想用炸彈、毒藥等辦法來消滅超量的鹿群。然而這樣不僅會誤殺健康的鹿,且耗資巨大。最后,一位科學家提出一個絕妙的辦法——引進狼。兇惡的狼沖進肉鍋里,大吃特吃。當然,它們先吃的是跑不動的肥胖鹿。這使鹿群精簡機構一般精干起來,在狼的追逼下拼力飛跑,精神抖擻。鹿群的數量得到遏制,荒蕪的田園水草又豐美了。大自然實在是太奇妙,生命與生命相危害的同時又相依存。
夏天的一個夜晚,我乘出租車回到我住的小區。司機告訴我,他在小區盡頭的山根曾看見三只狼,長長的尾巴拖地,綠綠的目光瘆人……我聽后情不自禁地喊了聲:太好了!司機大吃一驚,以為我腦子有病。
于是我和他講生態平衡,講溫室效應,講臭氧空洞,講冰山融化,講環境治理,講生存危機。
司機瞥了我一眼,說要你這么講地球還挺危險的。
我說現在還不算太危險,你看看路邊越來越多的草坪,你看看與城市越來越融為一體的公園,你看看四周豐滿茂密的樹林。再說,你不是看見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