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濱
回望2003年,對于我這樣的親歷者來說,非典型肺炎是何時發生的,記憶已很模糊。既然模糊不清,時間就不重要了。
重要的不是時間,是記憶。大家口口相傳的非典,侵擾到每個人的生活,時間不一,因為中間經歷過官方否認、政府瞞報、官員免職和全民防控的不同階段。對于身處不同省市的人來說,尚不是信息普及時代的17年前,非典只是或遠或近的公共事件,只有影響到附近某個樓的時候,才會感同身受。
非典時,我正在吉林大學讀研一,同時擔任《吉大研究生》主編。作為一份校園報紙,頭版是當時吉林大學研究生院的重要新聞,看起來無足輕重的新聞和同學們寫的非典記憶文章,現在翻閱還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在2003年5月10日出版的《吉大研究生》上,有貧困生捐款的新聞,有學校領導的防控措施,也有隔離宿舍區學生的感謝信。
17年后,同樣的場景還在上演,安徽東至的脫貧戶捐款了。不同的是,當年學生捐款是200元,脫貧戶捐了5000元。那位捐款的馬道成同學,我曾經采訪過他,問他自己是貧困生為什么還捐款?而且,學校也沒有發起捐款。他回應說,“這是個長期貧困和暫時急需的問題。把幫助別人的資金用于我的家庭,也不能徹底消除貧困。這時候,幫助別人就是解救自己。”同樣的話語,相信東至那位脫貧戶也有類似的想法。
當時吉林大學校園里有非典病例嗎?至今也不清楚。
在17年前的大學校園里,很多人對非典的認知,最先也是從傳言抑或謠言中獲知的,“醫大一院已經收治了一對姐妹”“文苑九舍有人被抬了出來”“住宅區已經發現有了病例”,后來聽說,不是一對姐妹,而是兩個老太太。一個去北京看女兒,把另外一個傳染了。
衛生部長撤職、北京市長辭職、研究生復試推遲、五一長假取消……都不及所住的南苑宿舍出現病例的傳言來得驚心動魄。
在最風聲鶴唳的日子里,室友出去一趟,總有新的“消息”帶進來,不斷否定前一個版本,至于是“一對姐妹”,還是“兩個老太太”,至今都是羅生門。不過,不管是哪個版本,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比謠言更重要的是行動。
隨著謠言四起,校園里戴口罩的多了,都是現在看來并不真正管用的那種一次性口罩。
在中國農業銀行工作的吉大畢業生王靜文,當時在世界經濟專業讀研,他曾想去河南參加聚會。在食堂吃飯,一個同學問他,“還去鄭州嗎?”
王靜文說,“去?!?/p>
那位同學模仿當時火爆的電影《英雄》里梁朝偉對張曼玉的臺詞:“去,就是死?!?/p>
電影里下一句臺詞是,“死,就一起死?!?/p>
那是電影,生活還在繼續。疫情期間,清華大學教授葛兆光還在吉林大學開講座,同學們欣然前往,心里大抵都在想著,年輕、經常鍛煉、免疫力強。該踢球的還踢球,該去食堂吃飯還吃飯,當然,家在長春市的同學早早溜回了家,好幾個月不見人影。
聽說多洗手可以預防非典,大家就頻繁前往水房。聽說板藍根可以預防非典,一問,從10元一大袋漲到了15元。藥店里還貼著預防非典的中藥配方,問這藥多少錢,在學生眼里,死貴?!皬V州的一瓶醋賣到了上百塊錢,這還貴?”藥店老板仿佛剛見義勇為過。
聽說,鍛煉可以預防非典,一夜之間,吉林大學校園里全是打羽毛球的同學,不過,沒人戴口罩。非典還讓宿舍干凈了起來,因為網上說,講衛生也能預防非典。
再后來,如果再請葛兆光先生來講學,他不肯來了。漸漸地,研究生停課,本科生則晚點,還沒有通知時,不少人已經不敢往教室跑了,食堂的人也少了,打飯的師傅會多加一句:“帶不帶走?”
在寢室吃飯的越來越多,水房的水槽里總是漂浮著各種菜葉,對了,不像新冠肺炎這樣如臨大敵,菜市場等營業場所還是正常營業。
即便是一個研二的女生懷疑被她母親傳染,學校也只是通知近兩天來和她接觸過的師生以及去過南區校醫院的師生趕緊接受體檢。

從2003年5月1日7時開始,吉林大學要求學生進出校園需持學生證和通行證,我就曾和同學陳靜思(現北京晚報地產負責人)、梁偉鋒(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前往吉林大學研究生院團委書記李保平那里開過通行證,前往印刷廠進行報紙排版。如今回想起來,腦海中竟然沒有留下一絲恐慌。
重要的不是記憶,是場景。校門口也沒有恐慌氣氛,沒人攔著不讓出去,自己做好保護,戴上口罩是可以自由活動的。沒有人為制造的緊張氣氛,在偏居一隅的長春,在17年前的大學校園里,我們感受到的是安全感。
要么待在寢室,要么持證外出,要么看門戶網站疫情人數。同學們正常吃飯,正常跑步,正常下棋看書,甚至正常地去逸夫樓上課,仿佛非典是別人家的事。
我則正常地去采訪,在“調查吉大”欄目里,發表過《非典“感染”不了我們》,通過采訪主管研究生院的副校長了解到當時學校召開了研究生培養單位秘書工作會,對研究生出入校園管理、研究生返校體檢和留檢都有詳細規定,同時還有給導師的一封信、出動4個督查組查寢等安撫措施。吉林大學研究生會網絡部則對校園BBS進行謠言信息的管控。收到五一長假取消的消息后,4月29日學校已經開始阻止研究生離校。而在外實習、找工作等離校的,則通過各種途徑通知他們不要返校。
這個消息讓在家待膩了的同學炸了鍋。
畢竟2003年4月20日左右,校園里才有了非典的各種傳聞。而研究生課程本來就少,一些短途同學聽說北京高校被隔離,干脆就在家鄉“躲起來了”。
我們這些遠途的同學只好留在學校,以火車上不安全、不害怕非典等理由掩飾著心中難以離開的痛。
在限定的條件下,人的行為是有規律可循的。學校禁止人員流動,需要出校園時總要習慣性地摸摸口袋,看看通行證、學生證帶沒帶。幾個人出去,相互提醒:“帶證了嗎?”大家相視一笑,這可比后來的問候“領證了嗎?”開心多了。
在校的學生不允許留校,校外的學生不允許返校?;氐郊业耐瑢W覺得是個失敗的選擇,待在家里面對父母,沒法玩游戲,見不到女朋友,著實無趣。而留校的,則說著校園的各種傳聞和福利,“打擊”著他們。
“我要回學校”“回來可以,不準回寢室,要隔離。從疫區回來的,要接受為期14天的隔離觀察?!?/p>
“不能吧?!彪娫捘穷^仿佛是一臉東北式的無奈。
在校園里不光有空間福利,防疫待遇更是周全。聽說校園里有疑似病例,食堂里開始提供免費的中藥。此后,大家都準時去食堂吃飯。等到不再提供中藥,大家也準時出現在食堂。
每天宿舍要消毒一小時,寢室里待不了,刺鼻的藥味特別難聞,開窗又影響消毒效果。這時,同學們會背上書包前往教學樓,被保護起來的校園里,有啥可怕的?大家安靜地看書,無所畏懼。
現在想起來,緊張的氣氛持續了半個月后,大家心里就不怎么緊張了。猶記得,走出校園,乘坐315路公交車,車上寫著“本車已消毒”。售票員和朋友手機聊天,“我不戴口罩,我命大福大,根本沒有事。”
說這話時,應該已經沒有新增病例,東北人又“復活”了。
2003年5月25日,吉林大學恢復了已經延遲的研究生復試,長春市的考生被安排在長春復試,但復試地點不在吉林大學校園內。
而在外地的考生,則采取電話復試。長春百貨大樓的錄音電話,原本很難賣得動,吉林大學復試要錄音,一下子脫銷了。
按照慣例,專業課和英語復試時都要求筆試,也都改為口試。其實,視頻電話和網絡視訊,吉林大學都有這條件,但考生沒有,只好作罷。
2003年5月30日上午9時,吉林大學東榮大廈12層行政學院會議室,電話復試現場:
考官:準備好了嗎?
考生:準備好了。
考官:請選擇題簽。
考生:我選擇四號題。
考官:請聽好,第四道題是“管理心理學和組織行為學的區別是什么?”
考生:管理心理學是研究管理方面的心理學……
當時,對于這種電話復試的方式大家褒貶不一,但隨著新一級學生錄取入學,非典漸行漸遠。
其實,非典對東北的影響不大,非典的傳播有點像歐洲的黑死病傳播路徑,都是從南向北。非典先廣州再北京,身處東北沒有迅速大面積擴散,而東北人的豁達性格也讓悲情時刻多了幾分自嘲式的樂趣。
這17年間,從非典到新冠,中國的變與未變都在每個人的心中。就如同非典,從最初的恐慌,后來變成了精神的力量。北京的一位中學教師將“SARS”這樣解釋:S—Sacrifice(犧牲小我),A—Appreciation(欣賞生命),R—Reflection(反思人生);S—Support(互相支持)。
一場非典,似乎突然讓人們懂得了關心他人,珍愛生命。
2020年2月5日,我在北京翻開2003年5月10日的《吉大研究生》,讀到了這樣的句子:“非典不僅把全中國人團結在一起,也將全世界團結為一個整體,這恐怕是非典留給我們的最大意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