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野
滅絕了才被人“看見”

白鱘的頭部裝備了密密麻麻呈梅花狀的皮膚傳感器
長江是世界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區域,是重要的淡水水生生物基因庫,有4300多種水生生物,其中魚類400多種,170多種為長江特有,占我國淡水魚總數的48%。但長江的生物多樣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一些物種紛紛吹起了它們的告別號,比如曾與“陸地霸主”恐龍水陸并肩、扛過了第四紀冰河期的“白鱘”。這個中國特有物種見證了人類的誕生和崛起。20世紀70年代前,人們還經常在長江邂逅它。但過了近半個世紀,有科研人員表示,這個物種早在2005~2010年間就已經“滅絕”了,人們要想一睹其真容,恐怕只能上博物館了。到底是什么因素給了白鱘致命一擊呢?
白鱘被譽為長江中的“活化石”,原來它曾與恐龍為鄰,經歷了漫長的地質時期。第四紀冰河期過后,恐龍消失了,白鱘卻成了劫后余生的“孑遺動物”。從金沙江至入海口,白鱘一族在6300公里長的長江中暢游了上億年,這對于生物遺傳基因的研究價值不言而喻。它雖與江豚、中華鱘等“明星物種”共飲一江水,但并不怎么為人熟知。

中國1994年發行的《鱘》郵票一套四枚,其中就包括白鱘。
白鱘隸屬于鱘形目、匙吻鱘科、白鱘屬。長江中的另外兩種鱘魚——中華鱘和達氏鱘則屬鱘科,體表有明顯的縱列骨板,而白鱘體表光滑,沒有骨板狀大硬鱗。
白鱘在外形和身體結構上保留了一些古老的特征,比如終生保留脊索(是條不僅長而韌的、在背部中起支持體軸作用的棒狀結構,是脊柱的前身,具有彈性,能彎曲),骨骼大多是軟骨質。一般認為,鱘形魚類是中生代(2.51億至6550萬年前)殘存下來的極少數古代魚類。白鱘屬種類最早的化石可見于晚侏羅紀(2.013億至1.45億年前),中華鱘和達氏鱘的化石主要出現在白堊紀(1.45億至6550萬年前)。

北美洲密西西比河的匙吻鱘,與我國白鱘是親戚。
從體色上看,白鱘似乎有些名不副實:只有腹部是白色的,頭部、體背部和尾鰭均呈青灰色。它們巨大的身體呈長梭形,前部稍平扁,中段粗,后部略側扁。
白鱘一般身長2~3米,體重200~300公斤。白鱘尾鰭發達,上葉比下葉大,被稱作“歪形尾”。它們眼睛小如指甲蓋,上下頜和舌上有絨毛狀齒。根據我國動物學家秉志記載,20世紀50年代有漁民曾捕獲過7米長的白鱘,但該記錄未獲得確認。
因為身軀龐大,白鱘很早就引起了古人注意,古書中稱之為“鮪”(w?i)。據了解,周朝時有“季春薦鮪于寢廟”及“春獻王鮪”的儀式,可見“鮪”是當時皇家祭祖的供品。《山海經·東次三經》記載:“孟子之山,其上有水出焉,名曰碧陽,其中多鮪。”郭璞注曰:“鮪即鱘,似鱣而長鼻,體無鱗甲,一名鱑?!睆闹锌煽闯霭作\的兩大特點:“長鼻”、體表光滑無鱗甲。
白鱘的“長鼻”其實并非真正的鼻子,而是吻部的特化延長,說白了就是嘴唇很長,并不起呼吸作用。古人認為白鱘突出的吻部是鼻子,“長如象鼻”,所以白鱘又有“象鼻魚”“象魚”的稱謂。
白鱘因其標志性的長吻而劃歸“匙吻鱘科”。匙吻鱘科魚類現僅兩種,除了我國長江的白鱘,就是北美洲密西西比河的匙吻鱘了。匙吻鱘的吻部伸出部分由窄變寬,更扁平,形似鴨嘴,所以又名“鴨嘴鱘”;白鱘的吻部伸出部分由寬變窄,狀如寶劍,所以它又有“中國劍魚”“劍吻白鱘”之稱。
有人比喻白鱘的“長吻”猶如“槍”上膛、“劍”出鞘,對白鱘的生活至關重要。長江水底光線昏暗,白鱘的眼睛變得很小,視力也差,但它的吻端和頭部,裝備了密密麻麻呈梅花狀的皮膚傳感器——陷器和羅倫氏器。陷器負責感受水流、水壓等的變化,羅倫氏器則負責感受水中微弱的電壓等,助力白鱘在目不視物的江底掌握環境動態。
成年的白鱘除了人類幾乎沒有天敵,屹立于食物鏈頂端,縱橫長江,被稱為“長江魚王”。它們游動迅疾,主要棲息于長江中下游地帶,有時也進入沿江支流及湖泊。

科研人員仍然期盼,在長江某些未曾探測到的暗礁背后,還有幾尾殘存的白鱘個體。
白鱘食量也大,可一口吞下七八斤重的草魚。1983年,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曾經解剖過1尾長3.45米,體重148公斤的白鱘,在其胃中取出1尾3.7公斤重的青魚,還檢出很多被白鱘消化后剩下的魚頭骨。據分析,其中1尾是鯉魚,體重大約4公斤。
不過,它的食性也隨季節和環境不同而異,春夏季在長江上游時,以鯛魚等為主,秋冬季則以蝦虎魚和蝦類為主;在長江下游江段則以鱭魚為主,其次是蝦蟹類。它一次吃得很多,但過后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吃東西。
白鱘7~8歲時性成熟,每年3~4月順著長江逆流而上至四川省瀘州以上,找到水流速度約0.49米/秒、水深10米以內、底質多為巖石或鵝卵石的河段產卵。據四川省水產研究所調查,在宜賓市一帶,包括屏山縣冒水鄉、新市鎮、苗壩、宜賓縣柏溪鎮江段等都是白鱘比較集中的產卵場。卵大呈灰黑色,隨水漂流發育,待幼鱘孵化后,它們會集群往下游遷移,它們不斷生長,最終逐漸分散開,進入長江各支流、湖泊,甚至到長江口附近覓食育肥。
1983年4月26日,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在葛洲壩水利樞紐下游的宜昌池區進行魚類資源調查時,采集到一尾雌性白鱘,全長3.15米,體重87公斤,解剖后發現其卵巢發育成熟。卵巢呈黑褐色,重1公斤,懷卵量約74萬粒。卵呈橢圓形,易散落,大小發育均勻。
2019年12月23日,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農業農村部重點實驗室主任、研究員危起偉等人,在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上發表論文,指出長江白鱘“已經滅絕”。論文一出,激起千層浪。一時之間,“白鱘滅絕”上了網絡熱搜榜前列。根據以前的文獻、近幾十年的捕撈記錄以及1981~2003年間的210例目擊報告,最終科研人員推斷,白鱘的滅絕時間是2005年~2010年。
2017~2018年,研究人員對長江流域進行全面科學考察:將長江以20公里為一個網格進行劃分,收集相關信息,像篩子一樣將長江濾了個遍,還是沒有發現白鱘蹤跡。
與中華鱘、江豚等物種不同,白鱘知名度較低,直到“滅絕”消息一出才把這一“沉默”的物種推到公眾視線中。

人們如今想見白鱘一面,恐怕只能去博物館尋找白鱘標本了。

明朝萬歷年間出版的《三才圖會》記錄了白鱘的特點
根據上世紀70年代第一次長江全流域生物調查,當時全國每年可捕獲的白鱘大約25噸。但與當時數量比較龐大的中華鱘相比,白鱘“數量極少,又很分散,只偶爾捕到一兩尾,還不能構成一種漁業”。長江流域的不同區域都曾有專門捕撈中華鱘的漁民,而白鱘更多被視為一種偶然捕獲的“雜魚”,經濟價值并不突出。那時白鱘還不是保護動物,偶然捕到通常也就吃了。也有研究指出,有些白鱘被賣到外國做魚子醬,賺取外匯。
在20世紀70年代調查的總結里,對白鱘的描述遠少于中華鱘,缺乏其生命周期、洄游習性、生活史、產卵場地等信息。這也能看出,人們對白鱘的了解遠少于中華鱘。
根據研究人員分析,生存環境的改變對白鱘而言是“災難性打擊”。

有人比喻白鱘的“長吻”猶如“槍”上膛、“劍”出鞘。

扛過了第四紀冰河期的白鱘,見證了人類的誕生和崛起。
1981年,葛洲壩工程截流,水壩擋住了白鱘的洄游產卵路線,將魚群和產卵場分割成了壩下壩上兩個互不相通的區域。這么一來,本就為數不多的白鱘進一步分散,而且產卵場的面積大大縮減;另一方面,水壩的功能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水溫、水深等水文條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洄游魚類的性腺發育等。
自大壩建成后,大量的白鱘聚集在水壩兩側試圖通行,等待它們的卻是人類的天羅地網。漁業資料顯示,那幾年白鱘的捕撈量大幅上升,對它們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此外,長江航運頻繁,加上沿岸采砂、排污等一系列因素的共同摧殘,白鱘同時面臨產卵場破壞、種群破碎、洄游無路等多重問題,難覓生路。
科研人員指出,白鱘陷入困境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對它食物源的打擊。電魚等非法捕魚手段屢禁不止,一些漁民布下的“絕戶網”甚至連小拇指都無法穿過。作為長江中食物鏈頂端的白鱘,因長江魚類的劇減而陷入“糧食危機”。此前,長江實行季節性禁漁,但效果并不顯著?!坝行┌作\是餓死的?!毖芯繂T危起偉介紹,本來如果長江上游食物不夠,它們可以遷徙到下游去覓食。但大壩將通往下游的路截斷后,食物減少,白鱘的存活率隨之降低。
在過去幾十年快速、粗放的經濟發展模式下,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長江漁業的天然捕撈量從1954年的42.7萬噸,下降到了如今不足10萬噸,僅占全國淡水水產品的0.15%,對中國人“餐桌”的貢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20世紀80年代,在我國發布的《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中,白鱘被列為一級重點保護的動物。自1985年后,白鱘的種群數量出現了斷崖式的下降——全江段未發現過長江白鱘幼魚的補充群。到1999年的初步統計中,白鱘已不足400條。
“它嘴巴(實際為吻部)很長,一戳進網里就容易死。”一些漁民稱,白鱘“養不活”,是“最嬌氣的一種魚”。它們生性膽小而剛烈,被人類抓到后,往往拒絕進食,或者到處沖撞墻壁,頭破血流而亡。所以,學界還沒有活體白鱘飼養成功的記錄。
2003年,在長江上游的四川宜賓南溪江段,專家在救助一頭白鱘后,給其裝上超聲波跟蹤器放流長江,但由于水急灘險,跟蹤船不慎觸礁,信號丟失。此后幾年,再不見白鱘影蹤。這是學界最后一次見到白鱘的報道。
危起偉認為,拯救白鱘的關鍵時間點在1993年白鱘功能性滅絕(因不具備基本生存條件,很難再繁殖后代而導致的滅絕)以前;最晚在2005年以前(即預計的滅絕時間)?!皩﹂L江白鱘的保護開始得太晚了。”他說1993年以前,由于經濟條件、精力有限,只顧得上對中華鱘進行評估,而沒有評估白鱘的生存狀況。直到1996年,白鱘才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極?!蔽锓N。20多年過去了,大熊貓從“瀕危”降為“易?!钡燃?,而長江流域卻難覓白鱘影蹤。
我國對白鱘開展的所有實質性的救援工作,如水聲探測、嘗試在產卵場進行捕獲、人工生殖技術研究等,是在2006年以后開展的。危起偉認為:“如今看來,為時已晚。”早期受科研技術及條件限制,沒有掌握人工繁殖、飼養技術,等到技術成熟可以養活的時候,已經無法收集到樣本。危起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很多人想要研究白鱘,“但連樣本都沒有”。
IUCN官方微博1月3日寫道:我們注意到媒體和公眾對IUCN物種存續委員會(SSC)鱘魚專家組開展評估情況的關切。目前正在開展的亞歐鱘魚類全面評估最終結果尚未發布,預計將在今年6月世界自然保護大會期間更新受威脅物種紅色名錄(IUCN Redlist)并正式發布評估結果及相應的級別調整。根據目前初步結果,白鱘的情況不太樂觀。
危起偉從1996年起就是IUCN物種生存委員會鱘魚專家組成員。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滅絕的結論尚未正式公布,但IUCN對白鱘的評估已于2019年9月完成,“公布與否,不影響其科學結論”。
長江食物鏈頂端的一個物種消失,很可能打破生態系統原本互相依存、互相制約的平衡狀態??蒲腥藛T仍然期盼,在長江某些未曾探測到的暗礁背后,還有幾尾殘存的白鱘個體,同時呼吁大家關注那些亦處于“極?!睜顟B但還有機會挽救的物種,莫讓白鱘“滅絕”的悲劇在其他珍稀物種身上重演。

我國科研人員推斷,白鱘于2005年~2010年間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