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雅, 匡鵬飛
(1.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2.華中師范大學 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9)
目前,學界對于語言中的強調現象,已從修辭、語義、語用、句法、功能、認知、心理學等多個角度展開了較為全面的研究,其中尤以汲傳波(1)汲傳波.強調范疇及其若干句法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和魯瑩(2)魯瑩.漢語的話語強調[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的研究為代表。前人研究成果頗豐,為更進一步的討論提供了啟示。綜合已有研究,強調表達的特點可以概括為“突出語義、增強語氣、引起注意”等,但具體到強調表達的判定上,又有哪些明確標準?這一問題仍有待探討。目前學界對于強調表達的研究范圍仍不甚明了,周小兵曾指出,“強調”似乎已成為垃圾桶,我們總是把不好解釋的東西都扔進去。(3)周小兵.對外漢語教學中的副詞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6.可見,人們對“強調”的認識仍比較模糊。以語氣副詞“明明”為例,學界已公認它具有強調表達功能,但它究竟強調什么、又如何表達強調,已有研究還不太深入和細致。(4)匡文進一步指出了語氣副詞“明明”的兩種表達功能:一是強調判斷顯而易見;二是強調事實確定無疑。詳見:匡鵬飛.語氣副詞“明明”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世界漢語教學,2011,(2).本文試圖借鑒修辭學中的零度和偏離理論,探討強調表達的“偏離”特征,進而對強調表達的判定提出若干標準,為科學界定強調表達的研究范圍提供一定的理論依據。
本文對于強調現象的認識,有以下幾點需要說明:
一是應區分語言因素與非語言因素。表達強調的手段,除語言形式外,還存在其他非語言形式,比如視覺強調中的放大字體、加粗、標注、附加圖形等,均不在本文討論之列。實際上,語言形式上的強調與字體放大加粗的強調本質上無異。人們編輯文本時,為了凸顯某些詞句,往往對其進行放大加粗處理,這是編輯者內心的強調意圖在文字外在形式上的體現;同理,言語行為中,為強化主觀語義,對相應的語言形式進行甄選,最終將這種主觀色彩反映在語言形式中。可見,無論哪種形式的強調,都是強調者內心的強化意圖在相應載體上的體現。
二是應區分語法強調與非語法強調。表達強調的語言形式可以有多種,尤以語音、語法、篇章居多。語音形式主要表現為重音、語調、韻律、停頓、長短音等,語法形式主要表現為標記詞、句法易位、框式結構等,而篇章范圍較大,我們僅討論強調語義在語法形式上的表現,即主觀強調意圖通過標記詞、句法易位、框式固定結構等表現出來的特定語法形式。
三是應正視古今漢語強調表達的異同。古今漢語存在不同的強調表達系統,在不同時代的語言系統中,同一強調語義可以表現為不同的語言形式,同一語言形式也可能兼表不同的強調語義。初步來看,現代漢語強調表達遠多于古代漢語,且強調功能更豐富,種類更多樣。古今漢語的不同強調表達,在使用頻率、強調功能、語義偏向等方面有著不同程度的差異,但它們的功能特點、性質特征及判定標準等,古今應具有內在相通之處。因此,本文關于強調現象的討論,不局限于現代漢語或古代漢語,而是力圖把古今漢語的相關現象貫通起來。
“零度”和“偏離”是現代修辭學的兩大重要術語,最早由王希杰先生提出。所謂零度,是指語言系統的規律,即語音系統、語義系統、詞匯系統、語法系統的規則;所謂偏離,是指作為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的語言,在言語交際活動中發生的種種變異。(5)王希杰.修辭學通論[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184.零度即規范,偏離即變異,從零度到偏離,實際上就是從語言規范到言語變異的過程。比如“太陽”不含修辭色彩,是中性的、規范的,那么其偏離形式就可能是帶俚語色彩的“日頭”、詩歌語體的“赤烏”和科技語體的“丹砂丸”等。
“零度”和“偏離”可以用來解釋語言中的強調現象。如果把常規語義看作零度,那么強調語義就是對常規語義的強化正偏離。語義上的偏離必將引起語言形式上的偏離。常規語義表現為常規零度形式,那么強調形式就是對常規零度形式的強化正偏離。這里的“零度”,是從語言的符號性、系統性角度來看,指語言系統的特有規則;所謂“偏離”,是從語言功能性角度來看,指語言這種交際工具在話語行為中發生的種種變異,具體到“強調”上來看,表現為語義上的強化。
“零度是社會的、穩定的,偏離是個人的、偶發的。”(6)李晗蕾.辭格學新論[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137.因此,造成偏離的因素與語言世界無關,而是“非語言世界的因素導致了語言世界偏離現象的出現”。(7)王希杰.零度和偏離面面觀[J].語文研究,2006,(2).一旦語言受到語言世界之外其他因素的影響,難免就會發生偏離。而強調形式在語義上的強化正偏離,是由說話人的主觀態度情感決定的,因此帶有極為強烈的主觀性,正如Muraoka所說,強調表達的使用經常是內在的強化感情的外流與釋放。(8)轉引自汲傳波(2015:15),原文為Muraoka(1969)Emphasis in Biblical Hebrew.The Hebrew University of Jerusalem.The Dissertation of Ph.D.
既然存在強化正偏離,那么就會有相應的弱化負偏離。如圖1所示。
王希杰先生“零度偏離論”中所說的“正偏離”和“負偏離”,是從語言形式是否規范表達的角度來區分的。我們這里把“強化”和“弱化”看作“正偏離”和“負偏離”,則是根據強調語義的特點,從語義偏向的角度來界定的,指語義上的強化和弱化進而引起語言形式的偏離,但無論是強化正偏離還是弱化負偏離,其表達形式都是規范的,只是語義側重有所不同。
然而,言語行為中關于弱化負偏離的表達不多,除語音上的輕讀,以及語流音變中部分語音的弱化外,較少存在詞匯、語法或篇章上的弱化。(9)這里所說的是言語表達中的弱化,與語言歷時演變中的虛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實際上,對言語表達中一部分的強化就意味著剩余部分的弱化,偏離形式的強化就意味著零度形式的弱化。因此,我們只討論關于“強調”的強化正偏離。
我們認為,強調語義本質上是主觀語義對客觀命題的強化正偏離,最終體現為語言零度形式的偏離特征。強調度越高,主觀性越強,偏離度就越大。若客觀命題在基本語義上表述完整,未額外添加說話人在命題之上的主觀態度和情感,那就是零度。
有些強調語義的偏離通過添加標記詞實現。例如:
1)a.房產證上確實沒有我的名字。(CCL)(10)本文的現代漢語例句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CCL語料庫)。
b.房產證上沒有我的名字。
1)b為零度形式,是客觀陳述;1)a為強調形式,在基本語義之外添加說話人的主觀評價,造成1)b由客觀陳述向主觀強調的強化正偏離。
而有些句法強調通過易位手段實現偏離。易位可以造成零度形式在語序上的偏離,目的在于凸顯特定成分;語序的偏離間接導致句義整體的偏離,對該成分的凸顯,正是為了強調對整個論斷的高度確定。這種情況下,其強調功能一般分為兩層:第一層為局部強調,即強調易位后得到凸顯的成分;第二層為整體強調,以第一層局部強調為基礎,通過易位凸顯,加強對命題整體信息的確認。
例如:
2)a.甚矣!汝之不惠。(《列子·湯問》)
這是一個易位強調形式,它可還原為相應的零度形式:
b.汝之不惠甚矣!
例2)b只是平鋪直敘地陳述命題,雖然“甚”一詞也表程度,但它屬于該客觀命題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非我們所說的偏離式強調。而將謂語“甚”連帶語氣詞“矣”一起移至句首后,不僅偏離了2)b的語序,凸顯“甚”的程度之深,還升華為2)b整體信息的強化正偏離,加強說話人對該信息的高度確認。
由此可見,強調表達對零度形式的強化偏離有多種情況。從強調范圍來看,有的是“整體”強調,即對句子整體信息進行強調,如例1)b;有的是“局部+整體”強調,如例2)a,局部強調僅強調句中的部分成分,是偏離的第一層,整體強調以局部強調為基礎,是偏離的第二層,有時甚至還會添加其他成分進行更高層次的強調。
對強調表達進行判定時,需首先考慮影響判定的兩大因素。
對于強調表達的判定,必須放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內。語言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變化,特定時代具有特定的語言規則,形成特有的語言系統。對于什么是零度形式、什么是偏離形式的判定,只能放在同一語言系統中進行,而不能超越時代。
比如,古代漢語中的句法易位式強調,就具有較為明顯的時代特征。一方面,應該承認,偏離了古代漢語基本語序的句式可能帶有特殊交際意圖,屬于強調句式。
3)a.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b.百姓之謂我愛,宜也。
例3)b為正常情況下的主謂語序,其句義為“百姓說我吝嗇是理所當然的”,不含個人主觀色彩。而例3)a是謂語前置后的句式,為強調謂語“宜”所表達的“理所當然”義,特將其前置于句首,以突出說話人更高層次的主觀情感,在該主觀因素的影響下,原零度語序發生了易位偏離,通過異于尋常的句法結構形式表現出來,同時,前置后的謂語還添加了語氣詞“乎”,這使得主觀強調意味愈發鮮明,進一步加強了說話人對該事實真實性和確定性的高度確認。
另一方面,也要明確,有些今天所謂的古漢語“倒裝句式”,如“否定句中代詞作賓語時的賓語前置”“疑問句中疑問代詞作賓語時的賓語前置”,實際上都遵循了當時特有的語言規律,應該算作常規句式。這類結構由當時的語法規則決定,并非個人意志使成,不能因其異于現代漢語的常規語序就把它看作強調句式。關于古漢語句式問題,王力先生曾指出:有的學者將疑問代詞賓語和否定代詞賓語放在動詞前的句子看作“倒裝句”,這種看法并不正確,原因在于,它們本應是先秦時期的正常語法結構;而如果在先秦文獻中出現“吾欺誰”“莫毒余”等不正常的結構,那才是真正的“倒裝句”。(1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4:366.可見,研究古漢語強調表達時,不能以現代語言視角來對待古漢語問題,而要明確具體時代的語言規律,放在特定時代背景下考察才能得出準確結論。
對強調表達進行判定時,要做到形式和內容的統一。既要從內容出發尋求形式上的驗證,又要從形式出發尋求相應的交際意圖。在強調表達中,強化與凸顯的主觀態度一定會在形式上得以體現,形式上的異于常規也一定表達了特定主觀目的。一般而言,人們習慣從形式上斷定某種語言形式是否為強調表達,認為只要形式上稍有變形就是出于表達強調語義的需要,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語言具有多樣性,常規語言形式可以是一種或幾種,外在形式的判定固然重要,內在意義的表達更不可忽視,還需考慮說話人的交際需求、目的和情感。比如上文提及古漢語否定句中代詞賓語前置和疑問句中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問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似乎是倒裝句式,但放在先秦語言系統中,僅僅是常規句式而已。
古漢語中還有一種賓語前置,是通過添加“之、是、之為”等結構助詞將賓語移至動詞之前,即“O +結構助詞+ V”形式,該形式與說話人的主觀交際意圖和目的緊密相關。說話人為了特別凸顯賓語所述事物和對象,故意將賓語前置于動詞之前,添加的結構助詞僅僅是輔助前置的一種手段,所以這種語序偏離是主觀性的,能夠使說話人在強調前置成分的同時,表明自己的認識、態度和情感。因此,它不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都能夠體現說話人的主觀強調意圖。
4)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國之艱急是為。(《國語·魯語上》)
5)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孟子·告子章句上》)
例4)在形式上通過添加結構助詞“是”,將賓語移至動詞之前,格外突出“固國之艱急”的重要性,同時在內容上也強調說話人對命題的確認和肯定。例5)使用“之為”將賓語“弈秋”前置后,還在句首特別添加了范圍副詞“惟”,對前置賓語進行限定,突出其單一性和排他性,并形成賓語前置和框式“惟……之為……”疊加的強調形式,大大偏離了原句式,在內容上也更加凸顯了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因此強調意味更濃。
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只注重內容而忽視了形式,完全依靠個人主觀臆斷隨意認定“強調表達”,卻無形式上的驗證,也是不可取的。例如:
6)無人知信者,雖高祖亦不知。(馮夢龍《智囊全集·漂母》)
有觀點認為,該句子具有強調功能,其中“雖”的作用在于引進被強調對象“高祖”,但這種看法的依據僅僅來源于個人主觀上對“雖”語義的理解,而沒有進行形式上的論證,這種分析也是不全面的。
語言系統極其復雜,如何從眾多的語言表達中識別出強調要素,對于強調表達的判定至關重要。判定強調表達的核心在于,如何將零度形式與強調偏離形式相分離,不僅要在內容上作出判斷,更要尋求形式上的驗證。本文試提出以下幾條強調表達的判定標準。
事實上,言語交際本身是一個具有高度“選擇性”的過程。一般情況下,相同的客觀語義可以通過多種不同形式來表達,但嚴格說來,不論是哪一種語言,我們都很難找到兩個意義完全相同的句子。(12)伍謙光.語義學導論(修訂本)[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9.從共時角度來看,在某一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一種語義的表現形式可以有多種,但有的是常規形式,有的是非常規形式。常規語言形式是日常言語行為中,人們表達語義時經常使用的語言手段,適用面較廣,能夠滿足人們的基本交際需求,一般情況下無特殊主觀意圖。非常規語言形式是說話人出于特定的主觀交際目的,使常規語言形式發生一定程度的偏離,從而造成常規語言“非常規化”,這種形式在日常言語活動中不經常使用,適用面較窄。在判定一種語言形式是否為強調表達時,首要條件就是考察其是否為非常規語言形式。
例如:
7)a.顧維舜告訴兒子,周純一是會殺人的,在土改中,鎮反中就殺過不少人。(CCL)
b.顧維舜告訴兒子,周純一會殺人,在土改中,鎮反中就殺過不少人。
8)a.賀喜的人成群結隊,連縣委書記都來了。(CCL)
b.賀喜的人成群結隊,縣委書記來了。
該二例中b均為常規形式,是日常交際中最常用的話語;a只在特別表達某種主觀強調意圖時才會使用,不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是對b的偏離。
判定強調表達時,還需考察非常規語言形式的句法功能和語義偏向。一般來說,如果一種語言形式具有強調功能,那么它一定是說話人為了凸顯特定的主觀態度、意圖、情感等,故意采取的非常規偏離手段,是比零度形式更高一層的交際要求,需以基本語義表達為基礎。這種強調表達中偏離基本語義的部分就是強調偏離要素,它是句子基本義以外傳遞給聽話人的主觀意圖。可見,只有說話人完成基本信息的傳達之后,進一步凸顯對事件或命題的主觀情感態度時,才會使用強調手段,從而造成原有語義的主觀偏離,這并非表達句子基本語義的必需要素。綜上,強調表達的交際目的應該有兩層:第一層為客觀基礎層,即傳達命題的基本信息;第二層為主觀強化層,即采用強調手段實現強化意圖。
以標記詞強調為例,表達強調的標記詞就是偏離要素,它本不是句子表達基本語義的必需要素,此處“基本語義”即命題傳達的基本客觀事實,無主觀色彩。去掉標記詞后,零度形式仍成立,不影響信息的傳達。例如:
9)a.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b.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知王之不忍也。
例9)b基本語義表達完整,即“我知道王是不忍”,采用零度形式,說話人只客觀陳述該事實,無需添加其他成分。而原句9)a使用“固”一詞,表明說話人對該客觀事實真實性的高度確定。“固”在這里指事實本來就是這樣,用法與現代漢語中的“本來”類似,強調某事實原本就存在,在這里是添加在基本信息“我知道王是不忍”以外的主觀認同。此時,語義重點已偏離到“固”上,強調“王之不忍”是我早已知曉的事實,而非大多老百姓所認為的那樣。
基本語義中,有時還包含主觀心理活動,形式上主要表現為心理活動動詞,如“討厭、佩服、羨慕、愛恨、覺得、認為、知道”等,以及部分程度副詞,如“很、非常、特別”等,皆以零度形式呈現。
又如:
10)a.孩子確實非常喜歡這樣的方式。(CCL)
b.孩子非常喜歡這樣的方式。
c.孩子喜歡這樣的方式。
該例中,10)c客觀陳述事實,10)b客觀陳述心理活動,而10)a則添加說話人對客觀事實或心理活動的確認,偏離了10)b、10)c的交際目的,這是10)b、10)c傳達基本語義信息時的非必需手段。
既然強調形式是對零度形式的偏離,那么零度形式一般都能得到還原。若沒有零度形式,強調形式將毫無意義,零度形式是強調形式的基礎。凡強調形式必有與之相應的零度形式,我們可通過刪減、變換、還原等方式分離出偏離要素,進而找到原始零度形式。形式上的強調或零度,都是內在語義的表征。強調語義是在基本語義外說話人有意添加的強化凸顯義,也是對基本信息的一種偏離。這種偏離要素,在語義上表現為說話者的主觀意圖,形式上表現為語法手段。
判定時,首先需找到形式上的標記,其次判定該標記是否造成零度形式的強化偏離,能否單獨分離出來,分離后,原形式是否表意完整,無主觀強調色彩。標記詞偏離強調主要表現為:零度形式+偏離標記詞,如現代漢語有“確實、誠然、明明、偏偏”等,古漢語有“誠、信、固、實”等。句法偏離強調主要表現為對常規語序的偏離,即句法成分在語序上有所變動,如部分賓語前置、謂語前置等,此外,還包括使用固定結構的框式偏離,這種強調形式是在語言的使用和發展中逐漸固定下來的,如現代漢語有“連……也/都……”結構、“是……的”結構,古漢語有“惟……是……”等。
以句法強調為例。古今漢語的基本語序始終是SVO型句式,如果只限于命題基本信息的傳達,那么常規語序是最常用的形式。不過有時為表達強調而調整個別成分的句法位置,則會使語序發生改變。這種改變也同時帶來了兩種情況:一種是語序改變后,原結構關系和語法關系不變;另一種是語序的變動導致了原結構關系和語法關系的改變,以上句法易位現象都可看作“句法偏離”。其中為表達強調而發生的句法偏離現象,均是通過凸顯個別成分進而強化對整體信息的確認。造成句法強調的偏離要素均可還原其零度形式。
11)a.今寡人之子不若寡人,寡人不若二三子。以此觀之,則吾不王必矣。(《管子·小問》)
b.今寡人之子不若寡人,寡人不若二三子。以此觀之,則吾必不王矣。
該例中,11)b為11)a還原后的零度形式。11)b的“吾必不王矣”中第一人稱代詞“吾”作主語,“不王”作謂語,表必然性的“必”作狀語,表達對未然事件的預斷。若說話人為了強調該預測性事件的確定性,可通過句法偏離手段,將通常作狀語的“必”單獨移出作謂語,而原句中“吾不王”本是主謂結構,偏離后整體成為11)a中“必”的主語,最終改變了句子結構,以此來進一步強調說話人確定該事件的發生是必然的、不容置疑的。這種句式上的偏離并不包含在句子基本信息中,而是由說話人的主觀原因導致移位,表達更高層次的主觀態度,強調說話人對該命題的主觀斷定。
再以框式強調為例。古今漢語都不乏框式強調表達。如例7)的“是……的”、例8)的“連……也……”等,都是現代漢語中典型的框式強調結構;古代漢語中有“惟/唯+O+之為/是+V”等結構,如例5)的“惟弈秋之為聽”,再如:
12)率師以來,唯敵是求。(《左傳·宣公十二年》)
實際上,例5)和12)本是添加了結構助詞“之為/是”的賓語前置強調表達式,而另在句首搭配“惟(唯)”的用法已逐漸固化為古漢語中的框式結構,凡用來強調賓語唯一性和排他性的表達,都能采用該框式。
不過,框式強調表達雖可還原,但因已成為一種常用的固定結構,還原后的零度形式難免有些別扭,但框式固定結構始終是在零度形式的基礎上強化正偏離后的結果。
個人意志或表達的需求本身會引起語言的偏離,說話人選擇什么樣的語言形式是一個主觀心理過程。因此,主觀性是影響語言偏離的重要因素之一。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13)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如果一種語言形式只是客觀陳述事件或命題,傳達基本語義信息,完全不帶個人主觀色彩,那么它就不涉及主觀性。比如“今天星期三”“外面下雨了”“他明天去上海”等純客觀的直白陳述,是不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而主觀性的表現形式可以有多種。若說話人客觀敘述某一事件或命題時含有主觀性,按照我們對“零度與偏離”的理解,這種主觀性是有層次的,主要表現為零度主觀性和偏離主觀性。
若客觀命題本身含有說話人一定的主觀態度,該主觀態度包含于客觀命題本身,那么這就是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可稱之為零度主觀性。以程度副詞為例,“他性格很開朗”“這個問題非常棘手”中的“很”“非常”等程度性表達,本身含有說話人一定的主觀評價,又必須是完成基本語義表達中不可缺少的成分,因此是零度形式所表達的零度主觀性。若在以上兩種零度形式之外,添加了凌駕于整個命題之上的更高層次的主觀態度和評價,在語義上從客觀命題偏離到主觀情態上來,便形成了含主觀性的偏離形式,可稱之為偏離主觀性。強調表達中語義的偏離正是由這種偏離主觀性導致的。
13)那時,林縣人民生活確實很苦,吃的是“清早糠,晌午湯,晚上稀飯照月亮”。(CCL)
我們對該例中“林縣人民生活確實很苦”一句進行改寫:
a.林縣人民生活苦。<不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
b.林縣人民生活很苦。<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
c.林縣人民生活確實苦。/林縣人民生活確實很苦。<含主觀性的偏離形式>
如例13)所示,a為純客觀陳述,不含任何主觀色彩,因此為不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b和c均使用副詞來表達一定的主觀性,但二者之間有所不同。b中副詞“很”只作用于“苦”,意在加強“苦”的程度,因而該句表達的客觀命題本身含有說話者一定的主觀評價,是命題基本語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b是含主觀性的零度形式;而c中副詞“確實”作用于全句,意在確認“林縣人民生活(很)苦”這一事實,“確實”并非a、b基本語義表達的必需要素,它的使用,使表達者的意圖由客觀陳述偏離到主觀強調上來,換句話說,句子語義重點由原來的零度語義偏離到了強調語義上,因此c為含主觀性的偏離形式。
以上表明,若語言的零度形式是一種純客觀化表達,那么強調形式則添加了一定的主觀性;但如果零度形式本身就具有主觀性,那么強調表達作為一種正偏離形式,則在原零度形式主觀性的基礎之上,添加了更高層次的主觀性。無論是哪一種強調表達,都使句子的語義重心偏離到表強調的主觀性上,這種偏離,可以由個別強調標記詞來承載,如“誠然”“明明”“確實”等,也可由特殊的強調句式,如“是……的”(如例7)、“連……都/也……”(如例8)等,或特定成分易位(如例3等)來體現。
許多語氣副詞入句后,都能使表達重心偏離到說話人主觀態度上來,這種強調表達都是由主觀性造成的。
14)他淵博的學識[實在]令人敬佩。(CCL)
15)[明明]是他們自己說錯了,反倒把咱們批評一頓。(CCL)
16)這丫頭平時也蠻聰明的,可[偏偏]一上臺就出丑。(CCL)
“強調”與主觀性緊密相關,以句子基本語義表達為基礎,無論是改變句法位置,還是增刪特定成分,均能表明一定的交際意圖和強烈的主觀情感。一般來說,在特定語言規則的制約下,語言形式不可隨意改變,但“強調”能使說話人根據主觀意志臨時偏離原句式,帶有個人強烈的主觀目的性。不管是說話人著重凸顯的語義,還是對事件或命題的評價,都是個人內心態度與情感在語言形式上的表現。通常情況下,主觀性越強,偏離越大,強調程度越高;反之,主觀性越弱,偏離越小,強調程度也越低。
漢語標記詞強調多用副詞。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情況下謂語是句子核心,副詞只起修飾作用,但在標記詞強調句式中,表強調的副詞在句中的重要性程度可能更高,如“他的確是昨天去的北京”,說話人的確認色彩比客觀事實部分更重要,這是由于“的確”的出現,取消了后面信息的許多屬性。因此我們認為,在標記詞強調表達中,標記詞往往是句子的中心成分。
“強調”的界定與判定是一切強調研究的基礎。強調語義本質上是主觀語義對客觀命題的強化正偏離,最終體現為語言零度形式的偏離特征。只有明確強調表達的偏離屬性,才能真正將強調要素從強調表達中分離出來。判定強調表達時,首先,需考慮兩大因素:語言發展的時代性;形式和內容的統一。這不只是判定強調表達的前提,同時也是進行一切語言研究的基礎。其次,在具體判定標準上,需從四個方面對語言形式進行考察,分別是:非常規語言形式;非表達基本語義之必需要素;零度形式可還原;帶有偏離主觀性。古今漢語存在不同的強調表達系統,相應的語言形式也各有差異,但在強調表達的判定上是古今相通的。這在今后我們對古今漢語的強調研究中,具有基礎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