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纓

看杜牧的生平,總會給人時代錯亂的違和感。倘若他生活在魏晉時代,一定是清談座上的嘉客,會搶盡衛玠的美男風頭,會讓一部《世說新語》反復出現他的名字,會使名滿天下的竹林七賢變成竹林八賢。
他生就一副魏晉名士的派頭,卻很遺憾地生在了唐朝。
杜牧用了整個青年時代說明了“人不風流枉少年”的道理,幸而他的上級長官是個懂風雅的人,由得他將冗俗公務置諸腦后,整日在揚州城的脂粉營里飲酒賦詩。
當然,如果你是他的同僚,你一定忌恨得要死:大家都做一樣的職位,都拿一樣的薪水,憑什么這個姓杜的家伙就可以逍遙快活,不務正業,領導還偏偏那么賞識他!
的確很沒天理啊,但這就是杜牧。終于他有一天發覺自己年紀大了,前途似乎還沒什么太好的著落,這些年來所有的職場積淀無非是一點煙花巷陌的風流名聲罷了。他寫詩悼念自己終將逝去的青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恍然發覺那本以為終將逝去的青春其實早已逝去。
年紀不小了,也該做一點正事了吧。
杜牧給自己謀了一份正經差事———在東都洛陽擔任御史,負責監察百官,大約相當于紀委糾風辦的糾風專員。這樣的人事任命如果不是荒唐,那就是故意開杜牧的玩笑。請杜牧負責糾風,無異于請魯智深看守酒窖。杜牧果然不負眾望,毫不把崗位職責放在心上,以至于沒多久便搞出了一段“佳話”:照例朝臣私宴,御史官出于避嫌,概不參加,而杜牧聽說李司徒正在設宴,竟然特地叮囑對方一定要邀請自己。
醉翁之意不在酒,杜牧早聽說李司徒家里的歌女堪稱洛陽第一,怎能不去領略一番呢?赴宴當天,杜牧一點都不見外,點名叫出主人家最寶貝的歌女紫云登臺獻藝。他知道自己張狂了些,卻很自戀這份張狂,還要以詩歌將這份張狂記錄在案,贈給紫云,也炫耀給全場的賓客:“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四座,兩行紅粉一時回?!倍拍辆褪沁@樣意態消閑,旁若無人,無論到哪里都要第一個出風頭。
但我們不要以為他永遠活在自我陶醉里,其實他的幸福感很低,因為在政治前途上,即所有有志青年辛勤奮斗的唯一目標上,他的心理一直都沒法兒獲得平衡。
如果你從小就是全校的學習尖子、才藝冠軍、意見領袖,被所有同性羨慕,被所有異性愛慕,然而在踏入職場之后,雖然你也做得不錯,但當初班上那個差等生,那個被你一直看不起的庸碌之才竟然把你遠遠甩在后邊,你會是怎樣的心態呢?
杜牧就是這樣的心態,而且越到后來,他越被這一種心態咬嚙得難受。為什么同族兄弟杜悰可以一路飆升,甚至出將入相,位極人臣,而自己卻偏偏只能做到中級干部呢?除了老天不公,一定不存在其他解釋。
杜牧對自己的雄才偉略相當自負,他注釋過《孫子兵法》,寫詩也愛寫詠史詩,總要顯出自己是一個眼界不凡的人。
平心而論,杜牧的詠史詩的確寫得別具一格,寫出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樣經典的句子。詩歌不是論文,詠史詩最忌諱的就是直接發議論,杜牧的出色處就在于雖然不發議論,不下結論,但一句詩可以讓人琢磨許多年,有充分的歧義空間。讀這首《泊秦淮》,許多人以為歌女“應該”知道亡國恨卻懵然不知,所以受到詩人的譴責,但事情也完全可以反過來想:歌女對于舊王朝本來就不負有任何義務,無論怎樣改朝換代,她們都是被侮辱與損害的階層,做亡國奴也未必處境更壞,在異族統治下也未必比在同胞統治下境況更糟。至于詩人自己是什么態度,我們其實讀不出,也沒必要一定考索出來。
人們還是更喜歡杜牧詩歌里那份輕盈的風流,畢竟那才最是杜牧的本色。最輕盈也最風流的作品永遠是和揚州有關的,也確實只有揚州才最符合杜牧的氣質,我們真是很難將這樣一個倜儻人物和洛陽聯系起來。
杜牧在遠赴洛陽之后,怎可能不懷念揚州的日子呢?一切風流俊賞,竟然全留給舊同僚們消受,也許該自己嫉妒他們一回了?!都膿P州韓綽判官》就是在這樣心情里寫下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詩句里的“玉人”非指吹簫的美女,而是舊日的同僚韓綽。想韓綽在二十四橋的月色里何等逍遙快活,而這樣的逍遙快活原本全是由杜牧自己在領隊啊。
月色四海皆同,外國的月亮并不比中國更圓,但因為兩聯詩句的緣故,揚州的月色卻偏偏冠絕千古。這兩聯詩句,一個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另一個就是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揚州讓杜牧盡情風流了一整段青春,杜牧讓揚州獨擅風流勝場一千余年。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幸而當時的揚州人容得下這位太不稱職的國家干部。
選自《大唐詩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