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光
經營性的公司、企業,經常會面臨各種商事上的爭議甚至由此引發民事訴訟。但長期以來,我國的民事訴訟活動中,經常有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不如實陳述案情,甚至提供虛假證據,從而導致法院對案情作出錯誤的判斷、進而作出錯誤的判決。這種情況不僅妨害司法秩序、損害司法權威,很多時候還嚴重侵害第三人的合法權益。
為有效遏制和打擊上述違法行為,2015 年8 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刑法修正案(九)》,該修正案中第三十五條的內容,就是“在刑法第三百零七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三百零七條之一”,增設了虛假訴訟罪,同時還規定,有虛假訴訟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或者逃避合法債務,又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由于所有的犯罪行為都是由具體的自然人來實施,但若該行為人的行為是在執行本單位的決策、客觀上是為了實現本單位的利益,該行為人的行為后果則可歸屬于本單位。根據刑法的規定,單位實施虛假訴訟犯罪的,法律后果是實施雙罰,即一方面對單位判處罰金,另一方面又同時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定罪處刑。
實務中,由于刑法規定中的文字含義不可避免地具有相對模糊性和司法實踐中案件千變萬化的復雜性,對于虛假訴訟罪及其相關犯罪的理解、適用和區分,也經常出現各種爭議甚至謬誤。
本文試圖通過以下三個相對簡單的小案例,厘清實務中最常見的虛假訴訟與訴訟詐騙,兼及其他相關類型犯罪,同時,也希望能借此文,有助于企業高管在商業經營和訴訟活動中提高警惕、防范風險、避免損失,并可在必要時恰當地運用法律武器,主動出擊,保護企業權益。
案例1:A 公司曾借給B 公司款項100 萬元且已經清償,但A、B 兩公司串通后,A 公司又持原借條再次向法院起訴B 公司要求償還100 萬元借款。
虛假訴訟罪中的“虛假”,并非是指只要在訴訟中存在虛假成分就一律構成此罪,虛假訴訟罪僅限于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的情形。所謂“捏造的事實”,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指“采取偽造證據、虛假陳述等手段,捏造民事法律關系,虛構民事糾紛”。
換句話說,根據現有司法解釋,刑法規定的虛假訴訟罪限定為“無中生有型”的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的行為,即憑空捏造根本不存在的民事法律關系,并以此并不實際存在的民事法律關系為由而提起民事訴訟的情形。對于法院來說,因為當事人之間根本就不存在賴以提起民事訴訟的基礎事實和法律關系,所以,當事人以捏造的事實所提起的民事訴訟,就是“本不應該發生的故事”。
在案例1 中,A 公司雖曾借給B 公司款項100 萬元,但已經清償,故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已經事實上歸于消滅,所以,雖然表面上A 公司持有借條,但實際上雙方已經不存在真實的債權債務關系。雙方串通后,A 公司再次持借條向法院起訴,要求B 公司償還100 萬元,就是以憑空捏造的一個事實上并不存在的虛假債權債務關系而提起民事訴訟的行為。對法院來說,這起訴訟就是發生了一個“本不應該發生的訴訟”,A 公司與B 公司相關人員串通提起訴訟的行為已然構成虛假訴訟共同犯罪。
至于A 公司與B 公司雙方人員之間串通提起虛假訴訟的動機和目的,在實務中則可能多種多樣。比如,有的是利用虛假訴訟手段逃避某些政策性的限制,有的則可能是借虛假訴訟逃避債務,有的是借虛假訴訟實現其他方面的利益,甚至還有的可能是利用虛假訴訟挪用甚至套取單位資金。如果行為人是以虛假訴訟的手段,挪用或者套取單位資金,則視具體的情形可能構成挪用公款罪、挪用資金罪或貪污罪、職務侵占罪等。
如上所述,若行為人以虛假訴訟為手段而目的在于挪用或者套取單位資金的,一個行為可能同時觸犯虛假訴訟罪和挪用公款(或挪用資金)罪或貪污(或職務侵占)罪,屬于“有虛假訴訟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或者逃避合法債務,又構成其他犯罪的”情形,應“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的一個行為,卻同時侵害兩個不同的法益、該當兩個以上罪名的犯罪構成,在刑法理論中歸屬于想象競合犯,應從一重罪處斷,當無疑義。
案例2:A 公司自行偽造了B 公司向其借款100 萬元的借條,并以此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B 公司償還100 萬元借款。
在案例2 中,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事實上并不存在真實的債權債務關系,A 公司以偽造的借條證據向法院起訴要求B 公司償還100 萬元借款,仍然是憑空捏造了一個事實上并不存在的虛假的債權債務關系,其惡意提起民事訴訟的行為嚴重妨害司法秩序,當然構成虛假訴訟罪。
但我們應注意到,本案例中,A 公司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僅僅是手段行為,而其根本的目的則在于借法院之手非法占有B 公司的100 萬元財產。也就是說,A 公司以虛假陳述、偽造證據的形式,企圖欺騙法官,希望法官作出對B 公司不利的判決,從而通過有強制執行力的判決結果獲取非法利益、損害B 公司的合法利益,A 公司的行為同時還觸犯了刑法另外一個罪名,即詐騙罪。當然,A 公司通過虛假訴訟的手段非法占有B 公司財產的行為,屬于一種比較特殊的“三角詐騙”。因此,本案中,A 公司實施的一個提起虛假民事訴訟的行為,既妨害了司法秩序,又侵害了B 公司的合法財產權益,這種情形仍然屬于“有虛假訴訟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又構成其他犯罪的”,當然也應“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
此處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除非A 公司通過法院判決實際獲得B 公司的100 萬元,否則,在B 公司的財產未因判決而被實際轉移之前,A 公司的詐騙行為只能是停留在“未遂”狀態,但A 公司提起訴訟的行為已然完成且被法院立案受理,故A 公司的行為如果在訴訟過程中被法官識破,則只能構成虛假訴訟罪(既遂)與詐騙罪(未遂)二者的想象競合。
案例3:A 公司將B 公司出具的100 萬元借條,變造為700 萬元,并以此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B 公司償還700 萬元借款。
在案例3 中,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本來存在真實的債權債務關系內容僅為100 萬元,就此100 萬元債權債務關系,A 公司當然有權提起訴訟。
A 公司將B 公司出具的100 萬元借條變造為700萬元,借條中雖有虛假成分,但既然A 公司與B 公司之間確實存在債權債務關系,A 公司的訴權仍是客觀存在的,對于法院來說,“這個訴訟本可以發生”,所以,A 公司提起民事訴訟并不屬于完全憑空“捏造的事實”,不會構成虛假訴訟罪。
但是,不構成虛假訴訟罪,并不意味著A 公司的行為也不構成其他犯罪。A公司以變造的借條提起訴訟,對法院來說,是“這個訴訟本不應該如此發生”,A 公司借訴訟之機企圖欺騙法官,希望作出對B 公司不利的判決、獲取其本不應獲取的600 萬元非法利益,如案例2 所述同樣的理由,B 公司的行為仍然構成訴訟詐騙,應對騙取600 萬元的行為承擔詐騙罪的刑事責任。若A公司通過訴訟手段實際獲取了600 萬元的非法利益,則屬于詐騙既遂,否則,只能是詐騙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