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予

故鄉,林中在春日尚未來得及醒來的枯木,把夢都托給了枝上的夏蟬。不知是哪一只蟬,試了試嗓,不想卻把夏天一語道破,于是,蟬聲群起,流經溪畔,流過瓦當,流向天外……
山丘沐過夕陽,端著碗在村頭拉家常的老人,手里開始悄悄搖起了蒲扇。削來的幾柄棕櫚葉,稍作修剪,用竹篾箍上圓邊,針線加固,便可招來清涼。鄉間人家多半自己制作,有時干脆給鄰家捎帶做上幾把。百褶的扇面上,添些筆墨或者繡些圖案也是常有的,精細的人家還把扇柄纏上絲線,用得體體面面。
多數人家總是傾屜倒柜,翻出往年的蒲扇。即便有了破損,也無妨:取來新的竹篾固形,穿針引線往來幾趟,便又是一把結結實實的好扇子了。
晚飯之后,各家紛紛在孩子們的催促下,搬出涼床涼椅,集中在院前的空坪上。大人們搖著蒲扇,說說收成,也說說崢嶸陳年;大人們不時向躺在涼床上的孩子添幾扇子,孩子們就不依不饒,嚷嚷著要聽前一晚還沒說完的故事。
祖父尚健在時,便是這個說故事的人。手中執扇的他,一搖一擺給年幼的我和弟弟送著夏風,而在他的口中,日月星辰,當空高懸卻也逃不過天馬行空的采摘;魑魅魍魎,讓人毛骨悚然卻又不失大仁大義。可祖父最愛說的,還是就著鄉間的一草一木信手拈來。
風婆婆扯下幾片長眉似的柳葉,哈上一口氣,吹進稻田。稻田里就有了柳葉般大小的魚了,一個瓢舀,擠擠挨挨滿滿一舀……
此時,不遠處的流螢飲飽稻田花香,三兩而至。群蛙接過祖父的話茬,此起彼伏。祖父間或用蒲扇給我和弟弟拍拍身子,驅趕蚊蟲,我們也漸漸在星空下入眠。多年之后,總覺得那樣的星輝與月光,依舊灑在身上。
之后,祖父會把我和弟弟抱回屋里,放在散下簾門的蚊帳里。早先,他已經用蒲扇給蚊帳趕過蚊子,可以確保一夜安睡。當然,這些事多半是各家的女兒家擔當。誰家的姑娘料理得井然,總要惹得鄰里好一通傳揚。
祖父去世時,恰逢仲夏,重病的他躺在搖椅上,汗流浹背卻堅持不用電扇。于是,我和弟弟輪值給他扇蒲扇,這個時候,他會欣然地看著我們。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始終帶著這樣的欣然。
午后,同樣扇不可釋手。男人們從田里歸來,牛飲一盞涼茶,便拾起蒲扇搖起來。要是串個門,隨手舉起蒲扇攔一攔烈日。陽光熱烈,扇子的風卻足夠溫柔。老村古樹,圍坐在樹蔭下的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不說詩與遠方,但說這坦蕩蕩的今時今歲。各自擺一擺蒲扇,就把鄉間的日月撣得輕柔。
如今,蒲扇已然銷聲匿跡,那一搖一晃的鄉間之夏也漸行漸遠,但那份涼爽卻停在了一代人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