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以蘿卜為題材的繪畫作品中,張大千有幅《楊花蘿卜》,紙頁用筆、象形、位置、賦彩,獨具匠心:楊花蘿卜左二相依,右二分開,兩個正立,一個微側(cè),一個匍匐在地。每一個蘿卜,大小各異,新鮮的蘿卜纓長短不一。彩色虛實結(jié)合,濃淡得當,逸散著溫潤、玲瓏、活潑之氣,讓人感覺此蘿卜清脆可口,正如先生題款中所云:“甘脆不減哀家梨。”
紅蘿卜,清新可人,顏色干凈爽朗,讓人視覺撫慰,食欲大增。盡顯大師位置經(jīng)營和賦彩用筆靈活生動的高超畫藝。
大師的蘿卜好玩,長長的、瘦瘦的,也有胖胖的、圓圓的,匍匐在地里。有的蘿卜扎得淺,半截身子祼露在外面,頭頂上牽著長長的蘿卜纓,圓頭圓腦的。
買二斤張大千的蘿卜,回家烹一桌菜。
蘿卜是君子,與諸物搭配,濁者自濁,清者自清。
蘿卜燒肉,豬肉是食物中的王者,豬肉霸氣,味道十足。但凡是肉的食物,味道中都有濁氣、葷氣、市儈氣,但蘿卜不卑不亢,吸附肥肉中的油膩,蘿卜還是蘿卜,豬肉還是豬肉。
此物煮魚,中和魚的腥氣,通融它的鮮氣,蘿卜把魚的鮮味轉(zhuǎn)化提升,變成蘿卜中的至味。蘿卜善借味,它讓張揚者變得低調(diào),驕傲者懂得謙卑,孤僻者學會通融。融者,則匯小鮮,聚大味。
蘿卜豆腐湯,這是食堂里的一道名菜。此湯,蘿卜條與豆腐,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構(gòu)成一鍋湯的況味。蘿卜味在湯中,豆腐味在蘿卜中。
如果單燒,就是紅燒蘿卜。這是尋常的一道菜,也很好吃,但必須配蒜花,美味才達極致,這就像好女配浪男,組合起來,才有故事。
張大千的蘿卜好玩,李漁的蘿卜也好玩。李漁在《閑情偶記》中說,生蘿卜切絲作小菜,伴之以醋,下粥最宜,恨其食后打噯,有穢氣。曾不想吃,但看到蘿卜不同于蔥蒜,“生則臭,熟則不臭,是與初見似小人,而卒為君子者等也。雖有微過,亦當恕之,仍食勿禁。”讓人“呵呵”之后,想到蘿卜和李漁。
有的食物味輕,有的食物味重,蘿卜氣清。
元代詩人夸贊蘿卜:“熟食甘似芋,生薦脆如梨。老病消凝滯,奇功真品題。”
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中描繪過北京的“心里美”蘿卜,說:“冬飆撼壁,圍爐永夜,煤焰燭窗,口鼻炱黑。忽聞門外有水蘿卜如梨者,無論貧富髦雅,奔走購之,唯恐其過街越巷也。”
有人調(diào)侃,蘿卜燒肉有些許土豪氣,蘿卜烹魚沾鮮氣,蘿卜豆腐湯有食堂氣。可它一點也不生氣,無論是大師畫蘿卜,還是農(nóng)民種蘿卜,蘿卜還是蘿卜。蘿卜最接地氣。
我在菜市,看到有農(nóng)婦賣蘿卜。蘿卜堆在地上,碧綠的蘿卜纓在蘿卜頂上,像一個孩子的亂發(fā)。
蘿卜是素食,適合素食餐館吃。蘿卜燒肉,適合大眾小酒館吃,變成俗人菜。
農(nóng)人收蘿卜,一大堆蘿卜怎么吃?自然是頓頓吃蘿卜,還有腌蘿卜。
在吾鄉(xiāng),早晨的燒餅鋪里,有蘿卜絲燒餅。蘿卜被刨成絲,放在一只布口袋中,壓去汁,做餡,包在燒餅中。
蘿卜絲包子,同樣以蘿卜做餡,蘿卜潛伏包子中,上蒸籠蒸,一竹籠,趴著8只胖乎乎的蘿卜絲包子。
蘿卜絲燒餅、包子,是最貼近百姓生活的本真食物,燒餅、包子可以抓著吃,匆匆走路,撫慰著小人物的腸胃,街邊某個蹬三輪的,兩只燒餅、三五個包子吃下去,能積蓄起半個上午搬運、輾轉(zhuǎn)的洪荒之力。
而那些小而圓的蘿卜,在醬園店里被腌成蘿卜頭,甜甜的、酸酸的,失去了先前的水潤,它就成了醬菜中的一個可愛小老頭。
一個人如果生氣,可吃一根蘿卜。生蘿卜吃下去能打呃、順氣,怨氣和恨意頓消。
有的人,沒心沒肺,他就是一只空心大蘿卜。
在鄉(xiāng)村,遇見一個扛鋤頭的人,他邊走邊吃,口中“呱嘰、呱嘰”,他在吃著一只大蘿卜。不知道是不是大師的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