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叔君
(上海商學院,上海 200235)
刑法條文是規范社會主體行為的重要規范,司法解釋是刑法規范適用的重要基礎。根據《立法法》規定,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下文簡稱“兩高”)承擔著刑法規范的司法解釋職責,是司法解釋的法定主體。為了保證司法解釋主體和內容的合法性,《監督法》對司法解釋的備案審查工作做了明確規定。由此,盡管理論上對兩高的司法解釋的合理性存有不同意見,鑒于立法主體為司法解釋構建了科學的配套使用機制,司法解釋的可行性和可接受性還是獲得了積極認可。但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司法解釋還存在運行不暢、文義揭示不足、解釋對象偏差等具體問題,對刑法規范的具體適用并不能完全滿足實踐需要,這就為地方高級人民法院與省級人民檢察院(下文簡稱“地方兩院”)持續對刑法規范進行解釋、對司法解釋二次解釋提供了可能。不過,從司法解釋權限和解釋體制來看,地方兩院對刑法規范性文件進行解釋的作用利弊共存,比如,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合法性存疑、政策性過度,以及如何構建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監督審查機制等,都是在當前語境下需要積極研究和回應的解釋學問題。
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不是一個規范性的概念,是在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概念,是從刑法維度提出的、聚焦于地方兩院關于刑法規范解釋性文件的問題。理論上對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有一定研究,但對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研究不多。不過,鑒于刑法規范的解釋和適用有其規律和特點,因此,對地方兩院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進行研究有其合理性與必要性。
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是針對地方兩院出臺的與法律文本適用解釋有關的規范性文件。《立法法》第104條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做出的屬于審判、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解釋,應當主要針對具體的法律條文,并符合立法的目的、原則和原意。不過,分析司法解釋的具體適用情況可知,司法解釋并未能真正緩解法律規范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緊張,還引申出來諸多法律適用的爭議問題。為了有效推進刑法規范順利對接實踐個案,地方兩院不得不重新審視部分的刑法規范與司法解釋,并在司法解釋的基礎上做二次解釋。根據我國法律解釋權限,地方兩院并沒有法律規范的解釋職責和功能,但是,從司法實踐看,地方兩院解釋刑法規范性文件的熱度一直不減。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地方法院制定‘司法解釋’的動機依然強烈,特別是高級人民法院,在有相關司法解釋的前提下,制發屬于具有“司法解釋”性質的司法文件并不在少數。”[1]由此,針對司法實踐上地方兩院解釋法律規范的行為,最高人民法院曾專門下發《關于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回復》①1987年3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地方各級法院不宜制定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批復》規定,地方法院不宜制定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但可以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寫一些經驗總結性的文章,組織編寫審判業務文件。和《關于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通知》②2012年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關于地方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不得制定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通知》重申,地方“兩院”一律不得制定在本轄區普遍適用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制定的其他規范性文件不得在法律文書中援引。等文件,明確禁止地方兩院制發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以確保司法解釋的規范性與合法性。對此,《立法法》第104條第3款也明確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以外的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不得做出具體應用法律的解釋。不過,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概念開始被理論界關注和研究,尤其是關于地方兩院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引發的各種問題也開始引起學者的興趣,并做持續深入的探討。當然,作為地方兩院制發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重要組成部分,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既有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普遍性,也有刑事法內容的特殊性,因此,需要對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給予專門的教義學和法理學研究。
從解釋學理論看,學界在研究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時,對該規范性文件的存在范圍還存在不同意見。鑒于立法層面并未對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進行界定和歸納,因此,為了合理認識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內涵,還需要對司法解釋的性質進行研究。根據《立法法》規定,司法解釋,是指國家最高司法機關在適用法律過程中對具體應用法律問題所作的解釋,包括審判解釋和檢察解釋兩種。審判解釋,指最高人民法院對審判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問題所作的解釋。檢察解釋,指最高人民檢察院對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問題所作的解釋。由此,狹義上的司法解釋的對象應該是法律適用過程中的規范自身的理解和詮釋,而不是法律規范之外的其他內容。但是,沒有疑問的是,實踐當中兩高的司法業務并不局限于法律規范自身的解釋,還包括制定關于司法政策、司法經驗、業務總結及程序規范等各種規范性文件。“地方法院為了解決法律適用中的難題,通常會根據本轄區的地方特色和審判實踐工作需要,制發‘意見’‘座談會紀要’‘答復’等各種形式的司法文件,用于指導本轄區的審判實踐。”[2]根據學者的觀點,顯然是從廣義的角度討論地方司法解釋文件問題。由此,在研究地方兩院的刑事司法解釋文件問題時,應該將研究視角聚焦于刑法規范司法適用的具體問題,而非與刑法規范無關的其他規范性法律文件。
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是針對法律規范司法適用進行的具體詮釋。與其他部門法規范不同,刑法規范的邏輯構造包括兩個部分,具體為罪狀與法定刑,前者是指構成要素中的客觀行為,后者主要是指法定刑的種類和幅度。由此,從地方兩院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具體指向來看,主要是從兩個維度展開的,第一,刑法條文罪狀要素文義的揭示和闡釋;第二,刑法條文法定刑的理解和詮釋。從兩高的司法文件和解釋態度看,對地方兩院制發與法定刑有關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往往持支持的態度。比如,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印發〈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通知》附則中特別規定,本意見只對常見法定和酌定量刑情節的調節幅度和常見犯罪的量刑所作的原則性規定。各省級高院應當結合地方的發展情況實際,細化量刑指導意見的規定。隨后,各地方高級人民法院相繼制定了量刑指導意見的地方性準則。也即,在法定刑的具體適用上,兩高為地方兩院制發關于法定刑適用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提供了規范性的基礎和授權。一定程度上,該通知不失為原則性與靈活性相結合的司法行為。鑒于地方兩院制定的量刑指導意見實施準則有明確的授權依據,因此,理論上對此往往不存在大的爭議。與此不同,對于地方兩院針對刑法條文罪狀要素進行的文義解釋,或者對兩高的司法解釋進行的二次解釋,兩高是持消解甚至是反對態度的。即便如此,地方兩院針對刑法條文的罪狀要素進行解釋,或者對司法解釋進行二次解釋的行為,從沒有停止過,但是,兩高對此只是給予形式上的禁止,卻從為給予實質性的限制。并且,鑒于缺乏規范性的制度設計,對地方兩院關于刑法條文罪狀的解釋或對司法解釋的二次解釋,兩高也未給予合理、充分的監管和審查。由此,就地方兩院制發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而言,一般都不會引起兩高的關注,更不會導致兩高啟動相應的審查和監管程序。但是,基于對地方兩院解釋性文件合法性的質疑,理論上對地方兩院制發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往往存有異議,甚至是持較為強烈的質疑和反對態度。
司法主體不能拒絕案件審理和裁判,需要對刑事案件給出合理、及時、有效的判決。加之刑法規范的抽象性與司法解釋的明確性不足,基于此,地方兩院往往會滋生對刑法規范與司法解釋進行解釋的內在動力。另外,地方性需求與政策性訴求也是推動地方兩院制發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外在原因。
首先,有利于推進刑法規范性文件的明確性。刑法規范是立法語言的文字載體,承載著立法語言的文義和立法精神,因此,立法語言是連接規范條文與個案實踐的橋梁。不過,刑法規范文義不會自動展示,加之語言自身的模糊性與抽象性,需在具體語境中由司法主體根據語言學知識進行具體詮釋,以積極回應具體的社會需要,并通過規范解釋使刑法條文的明確性得以積極彰顯。
刑法條文是基于應對一般的社會事實和犯罪問題而制定的規范性文件,立法主體必須充分考慮刑法條文的概括性、科學性與合理性,因此,在刑法規范的罪狀描述上,抽象性與模糊性就成為刑法規范適用當中的顯著特征。“法律的具體規定內容,本質上既有相當的一般概括性,則又不得不有相當的抽象性,相當的非具體性。而法律的具體內容,在本質上,就除了以某種抽象的概括的表現方法之外,沒有把它直接表現出來的方法。”[3]比如,我國刑法條文中就大量使用了“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情節嚴重”、“情節惡劣”、“嚴重后果”以及其他諸多規范性、抽象性立法語言。質言之,模糊性立法體現在整個刑法條文體系當中,在刑法總則與分則條款中經常能看到兜底性條款與規范要素,之所以如此,與語言模糊屬性、罪名類型性及刑法規范性密切相關。正如有的學者所言:“關于語詞的意義和正確適用之間的聯系,最為準確的說法可能是,一個模糊語詞通常可以正確地適用于在相關方面與其典型應用相似的物體。為此,我們可以認為:知道一個模糊語詞的意義即等于知道它的一些典型用法,而且知道怎樣適用它們。”[4]尤其是在刑法條文的邏輯構造當中,無論是罪狀描述還是法定刑都能看到語言模糊性的立法描述。但是,我們還要看到,刑法條文的適用性與規范性是回應實踐需要的重要功能,也是刑法規范得以認可和信任的基本前提,因此,如何通過解讀和詮釋刑法條文,以緩和刑法規范的抽象性與個案實踐的個體性之間的張力,是司法主體需要認真面對的問題。基于此,根據法律規定的授權,兩高經常會根據司法需要與實踐訴求,對刑法條文進行解釋,并作為規范性文件由地方各級法院遵照適用。“刑法司法解釋的目的在于通過解釋使刑法規定得以明確。因此,明白和確切就成為司法解釋的基本要求,如果解釋仍含糊不清、模棱兩可,則不能達到解釋之目的。[5]
可以清楚的是,兩高對刑法規范作出的解釋并不能完全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地方兩院還需結合地方實際情況,對司法解釋做二次解釋,或者對刑法條文進行解釋,以達到刑法條文內涵更加明確與細化之目的。對此,有學者曾明確指出:“司法解釋的明確性,并不意味著司法解釋必須明確到不需要再解釋的程度。”[6]根據論者觀點,司法解釋并不足以為地方司法主體提供切實可行的法律依據,還需對其進行再次解讀和闡釋。由此,地方兩院對司法解釋進行二次解釋的情況在實踐中就較為常見,比如,浙江省兩院關于借款憑證也可以成為財產犯罪對象的擴大解釋①2002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關于搶劫、盜竊、詐騙、搶奪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是否構成犯罪的意見》:為正確適用法律,省公、檢、法第三次刑事執法聯席會議討論了此類情況。經研究認為,債務人以消滅債務為目的,搶劫、盜竊、詐騙、搶奪合法、有效的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并且該借款憑證是確認債權債務關系存在的惟一證明的,可以搶劫罪、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論處。、上海高院關于搶奪案件具體應用法問題的意見②2005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執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奪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若干問題的意見:“飛車”行搶構成搶奪犯罪的,“數額較大"的起點為人民幣八百元;”數額巨大"的起點為人民幣八千元;“數額特別巨大”的起點為人民幣五萬元。,都是地方兩院對刑法解釋和刑法規范的再次理解和解釋,以積極推動司法解釋內容明確化,確保刑法規范的適用可能性和現實可行性。再則,為了推動司法公正和刑法條款適用的合理性,兩高授權地方兩院制作符合地方實際的量刑建議、數額犯中的具體數額等,也是對刑法規范和司法解釋的再次解釋。通過地方兩院對相關內容的具體規定和解釋,使得規范性文件的明確性得以進一步體現,為地方司法主體適用刑法條文和司法解釋審理具體案件提供了重要支持和基礎。
其次,有利于推進刑法規范性文件的正當性。根據哲學詮釋學的觀點,為使法律規范保持長久有效,就需要積極推進規范適用的確定性與正確性的統一。“如何使得隨時出現的法律適用能夠具有內在一致性和外在合理性,從而能同時確保法律的穩定性和正確性。”[7]也即,規范穩定性是構建法治社會的重要前提,規范適用的正確性則是現代法治不可或缺的一面。否則,法律規范適用就會因缺乏現實回應性而不能獲得的公眾的信任。
從解釋方法體系看,文義解釋是刑法規范解釋的基本方法,也是形式法治構建的重要支持。需要看到的是,文義解釋符合刑法規范確定性的需要,是罪刑法定原則形式側面的內在需求。不過,罪刑法定原則的實質側面則更傾向于刑法規范內容的正當性,也即,刑法規范的文義應該更加符合實質正義,符合社會的現實需要和具體訴求。由此,基于罪刑法定原則實質側面的考量,不能僅僅依靠文義解釋達到解讀刑法規范的目的,還需從社會訴求、司法政策及利益衡量等維度對刑法規范內涵進行理解、解讀和詮釋。“一個語詞的完全定義是不可能建構起來的,因為我們不可能消除無法預見因素的出現。因為,限制和界定新因素出現的觀念永無止境。”[8]由此,在刑法規范的具體適用過程中,法外因素的考察往往會對刑法規范的內涵詮釋形成一定影響。根據哈特的語言開放結構理論,當解讀規范條文需要考慮法外要素時,解釋主體或者會在規范詞語的邊緣處挖掘條文含義,或者在規范詞語的核心處凝練條文的內涵,前者往往形成刑法規范的擴張解釋,后者則往往是對刑法規范的限縮解釋。“法律規則的意思中心是不隨語境而改變的,它反映了立法者的意圖,而在‘開放結構’的區域里,法律規則并不反映立法者的意圖,它隨著具體語境的改變而變化。”[9]根據法律解釋方法體系,文義解釋是對法律規范的邏輯含義內的揭示和闡釋,是對法律規范的形式理解,可以確保法律規范適用的確定性和穩定性。不過,文義解釋往往對法外因素是排斥態度的,因此,往往需要借助目的解釋連接法律規范與法外因素,并達到合理解釋法律規范的目的,保障法律規范內涵解讀的正當性,以積極推進法律規范的社會回應性和可行性。
從兩高的司法解釋來看,一般是根據刑法規范具體適用過程中的問題進行的文義解讀,以確保刑法規范理解和適用的穩定性,雖然司法主體也會根據刑事政策的需要,對規范文義進行適度的擴張和限縮,但是,由于不是處于刑法規范適用的最前沿,兩高在對法外因素的考量上往往相對謹慎,因此,兩高的司法解釋雖然堅守了刑法規范的穩定性,但正當性不足的現象則相對突出。于是,一定程度上,繼續推進刑法規范正當性和靈活性的任務就被地方兩院承擔了下來。我們通過分析地方兩院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可知,往往是基于地方的司法政策需求對刑法規范條文含義進行政策性解讀。比如,上海兩院關于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件的規范解釋①2018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局《關于辦理涉眾型非法集資犯罪案件的指導意見》第三條:關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與集資詐騙罪的界限辦理非法集資犯罪案件,應當根據被告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分別定罪處罰。對于先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從事經營活動,后因嚴重虧損而采用欺騙方法吸收資金用于還債或揮霍的,因行為人的主觀故意內容和客觀上的犯罪對象不同(所涉及的資金應當分別計算和認定),應當分別認定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實行數罪并罰。對于多人參與、分工實施的集資詐騙犯罪,其中的組織、策劃、指揮者應當以集資詐騙罪定罪處罰;對于確有證據或理由表明并不知曉上述人員的非法占有目的,可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定罪處罰。,就是基于社會穩定的角度進行權衡和解讀的,社會訴求的傾向很明顯。總的來看,地方兩院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更多是基于法外因素對刑法規范進行的目的性解釋,基本精神是為了積極回應社會需要,以保障刑法規范實踐適用的靈活性和正當性。由此,地方兩院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對于彌補刑法規范與司法解釋的不足,以及有效緩解刑法規范性文件的確定性與正當性之間的緊張關系的作用是明顯的,也是在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在刑法規范的目的范圍之內對文義做最大化或者限制性解讀。
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正向價值使其得以客觀存在并發揮作用,但必須指出的是,該類規范性文件的負面影響更值得理論關注,并需要深刻檢討和反思。也即,只有對其存在的問題進行學理研究,比如,合法性問題、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以及政策性過度介入等問題,才能為探究和構建合適的解決路徑提供理論支持。
第一,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合憲性問題。根據《立法法》規定,兩高是司法解釋的法定主體,即只有兩高才能對刑法條文適用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進行解釋,其他司法主體無權就刑法規范適用問題進行解讀,或者對司法解釋做二次解釋。為了推進司法解釋的合憲性,《監督法》對司法解釋的合法性問題進行規定,構建司法解釋的備案審查機制,即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監督和審查兩高的司法解釋,對兩高的違法司法解釋進行清理、撤銷和廢止。
從體制機制上看,兩高的司法解釋權限和運行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有配套制度予以保障。但是,從法源上考察,法律并沒有為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予以明確授權,由此,地方兩院沒有解釋刑法規范和司法解釋的法律權限。例外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在量刑指導建議的基礎上,授權地方高院制定適合本地區的適合量刑指導建議的適用意見。但是,在刑法規范的罪狀要素的解讀層面,兩高并未對地方兩院頒發過規范性的授權文件。由此可知,由于缺乏法律規定或兩高授權,地方兩院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制發行為是處于違法運行狀態。
第二,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合法性問題。地方兩院制發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一定程度上存在規范文義內容合法性問題,具體如,地方兩院對刑法條文進行類推解釋和限縮解釋,或者對司法解釋進一步擴張或限縮內涵的二次解釋。對刑法規范的類推或限縮解釋會違背規范文義,對司法解釋的擴張或限縮解釋會違背兩高的解釋宗旨,因此,地方兩院制發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會存在合法性問題。
地方兩院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合法性問題源于缺乏規范性的解釋程序。法律授權兩高進行司法解釋,并為兩高解釋刑法規范構建了完備的操作程序,具體包括,立項研判、立項審批、條文起草、征求意見、頒布出臺等程序性環節[10]。兩高通過該規范性解釋程序,基本可以保證刑法規范解釋的合法性問題。雖然也有司法解釋曾引起理論上的爭議,比如,關于交通肇事罪、生產、銷售偽劣醫療器械、醫用衛生材料罪、偽造有價證券罪等,但總體來看,司法解釋在合法性上基本能獲得理論認可。反觀地方兩院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由于缺乏法定的解釋程序進行規范和約束,在解釋的啟動、運行及過程上都顯得合法性不足;其次,對刑法規范的精神理解不足。
第三,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政策性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刑事政策對刑法規范的解讀和適用具有積極的指導作用,理論上對此基本持贊同意見。但是,近年來刑事政策在刑法規范解讀和適用中產生的負面影響,尤其是地方兩院在制發刑事司法解釋規范性文件時,會不時出現刑事政策過度介入刑法文義的現象,應引起理論上的關注。
進入風險社會以來,大陸法系的刑法教義學開始與刑事政策學發生融合,并在逐漸改變傳統的刑法犯罪構成的階層理論,以回應積極的一般預防政策。我國刑法理論上對積極的一般預防內容也多有研究,并對如何貫通刑事政策學與刑法教義學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積極預防的刑事政策在刑法規范解讀和適用中的作用進行了深度探討,以推動社會公眾法律規范意識的形成,從而最大程度發揮刑法規范的規訓、指導和威懾效應。“積極的一般預防不是用高舉的棍棒相威脅,而是針對能夠做出決定的情形,有能力在服從還是違反規范之間做出選擇的人。它不想對任何人進行威懾,無論是公眾還是受刑者。它的目的是在總體上強化民眾的一般法律意識。”[11]之所以在理論上引起關注,除了符合刑法教義學的發展取向之外,還與司法主體習慣于從刑事政策角度理解和詮釋刑法規范有關。比如,為了嚴厲打擊金融犯罪,地方兩院就會出臺如何適用金融犯罪的司法解釋性文件①2010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審理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1999年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頒發《關于審理幾類金融糾紛案件的若干意見》等。;基于治理非法傳銷行為的需要,關于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違法犯罪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也相繼出臺②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廣東省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違法犯罪案件有關問題的意見》。;出于打擊套路貸的需要,地方兩院會制定關于如何適用與套路貸罪名有關的解釋性質文件③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省公安廳《關于辦理“套路貸”相關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紀要》;2017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上海市公安局《關于本市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的工作意見》等。。一定程度上,地方兩院根據刑事政策的精神解讀規范性文件,達到治理某種違法犯罪行為的目的,符合刑事政策與刑事司法兩者之間的關系。但值得關注的是,司法政策對刑法規范解讀的過度干預,應該從理論上進行研究,構建出符合司法實踐需要的配套機制,積極預防地方兩院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因過度迎合司法政策而出現的違法解釋情況發生。
地方兩院制發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具有積極作用,需要充分發揮地方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對司法實踐的推動作用。同時,還需要看到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消極方面,對此,不應該因此否定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作用,而是應該對其負面影響積極進行研究,并構建合理的制度機制,對其負面影響進行最大程度的緩解和弱化。
第一,積極推進司法解釋的明確和細化。兩高是司法解釋主體,具有解釋刑法規范的權限和職責,因此,兩高對刑法規范適用中產生的具體問題應該做針對性的解釋。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司法解釋雖然對刑法規范的文義進行了適度明確,但是,鑒于語言的模糊性與流動性的特征,希望通過一次解釋徹底透析規范文義的想法無疑是虛妄的。“語言的生命力太旺盛,沒完沒了地產卵,繁衍,無法一次只說一件事。”[12]因此,隨著社會發展和政策變化,還需要根據實踐需要對刑法規范和司法解釋的文義進行再次詮釋,才可以繼續保證刑法條文的生命力和有效性。易言之,僅僅根據兩高的司法解釋,各級司法主體仍然不能合法有效的適用刑法規范,這是導致地方兩院對司法解釋進行二次解釋的重要動因。比如,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制定了《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對惡勢力、惡勢力犯罪集團的認定標準①惡勢力,是指經常糾集在一起,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多次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百姓,擾亂經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但尚未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違法犯罪組織;惡勢力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主要為強迫交易、故意傷害、非法拘禁、敲詐勒索、故意毀壞財物、聚眾斗毆、尋釁滋事,但也包括具有為非作惡、欺壓百姓特征,主要以暴力、威脅為手段的其他違法犯罪活動;惡勢力犯罪集團,是指符合惡勢力全部認定條件,同時又符合犯罪集團法定條件的犯罪組織。進行了詳細闡釋,比如,惡勢力的內涵、惡勢力的涉罪范圍、惡勢力犯罪集團等。但是,從地方的司法實踐看,有關黑惡勢力的內涵依然不夠清楚,地方兩院還需要對該規范術語的內涵繼續進行解釋,才能為司法主體認識黑惡勢力提供可行的規范性依據。再如,為了打擊套路貸犯罪行為,兩高針對套路貸涉及的罪名和特征進行了司法解釋,但是,司法解釋的內容還是相對抽象和模糊,不利于地方法院對套路貸刑事案件的處理。基于此,地方兩院還是要對套路貸的司法解釋內容進行二次解釋。從這個角度看,地方兩院之所以對司法解釋進行再解釋,往往是兩高發布的司法解釋在明確性、可行性及操作性上存在不足,以及為了推動刑法規范成長性和有效性,地方兩院還需要在司法解釋的基礎上進行二次解釋。質言之,在兩高制發司法解釋文件時,不但要關注司法當中的具體訴求和需要,還要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開放性,最大程度釋放刑法規范的文義,充分保障司法解釋的明確性,避免司法解釋因社會發展而被再次和頻繁解釋,以有效壓縮地方兩院對司法解釋進行再次解釋的空間。
第二,有效加強刑事指導性案例的司法價值。隨著理論上對英美法系判例制度的研究深入,以及對大陸法系司法判例的借鑒,兩高的指導性案例遂成為司法改革過程中的重要成果,雖然在形式上和內容上還有待完善,但是,指導性案例對司法解釋的補充作用日益明顯,對地方法院的司法審判也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在司法解釋之外建立指導性案例制度,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司法解釋不能實現規范的明確性和適用性問題,只有輔之以指導性案例,才能為司法機關提供更為明確的規范指引和審判參考。所以指導性案例所確立的裁判規則,是對相關刑法規范的精確化和具體化,可以起到解釋、明確、細化刑法的作用。[13]從未來的發展趨勢看,指導性案例對司法審判的指導作用會日趨加大,并會根據實踐需要逐步完善指導性案例的制度設計和配套機制。更重要的是,隨著指導性案例的增多,對刑法規范適用的指導性得以加強,可以有效降低地方兩院制發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積極性。因此,在未來的法治建設當中,指導性案例與司法解釋都是指導地方法院審判刑事案件的重要規范性文件。但是,目前來看,兩者之間還沒有做到相互的有效勾連。易言之,司法解釋與指導性案例之間并沒有建立起有效的聯系機制,致使在司法實踐上沒有出現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對此,已有學者關注到:“當法官遇到疑難案件時,普遍存在一種對于條文化司法解釋的需求,還需要在現行法框架內建立完善規范的案例指導制度作為制定法的補充,增加其內容的統一性、確定性和安定性,從而保持法律適用的協調性,維護了法律規則在不同法院間、不同審判組織間盡力追求適用結果的一致性。”[14]我們認為,論者的觀點具有積極價值和實踐意義。因此,如何發揮指導性案例對司法解釋的有效補充作用,是刑法理論上應該深度探討的問題。我們認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著手,建立指導性案例與司法解釋的溝通機制:首先,對司法解釋涉及的刑法規范適用問題,尤其是理論爭議、前沿或者熱點問題,兩高可以有針對性的下發相應的指導性案例,以達到通過司法解釋與下發指導性案例的雙重指導目的,有效推進地方法院對司法解釋的理解和認識。基于此,可以適當避免地方兩院因司法解釋不夠明確而再次解釋刑法規范或司法解釋;其次,對于指導性案例中的法理論證部分,應該強化對刑法規范或司法解釋的詮釋和說理,通過制定指導性案例達到繼續揭示規范文義的目的,既可以明確刑法規范性文件的內容,還可以為地方法院審判案件提供合理的判斷和依據,也可以避免地方兩院因規范模糊或解釋不明而產生繼續解釋規范文義的沖動。由此,根據司法解釋內容制定專門的指導性案例,在指導性案例的法律論證部分增加法理說明,從而可以將司法解釋與指導性案例有效聯系起來,達到相互補充、互為配合的推進格局,不但可以充分發揮指導性案例的審判指導功能,還可以最大程度避免地方兩院制發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可能。
第三,加大對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監管力度。按照《司法解釋備案審查工作程序》的規定,對于與憲法、法律、法律解釋相違背的司法解釋,由全國人大專門委員會、常委會工作機構提出書面審查意見、研究意見;如果最高人民法院不予修改的,再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予以改變或者撤銷。同時,兩高應該根據法律規定,定期對自己發布的司法解釋進行清理和審查,對違法性的司法解釋做出及時處理。實質上,地方兩院也在對司法解釋進行二次解釋,并在實踐當中發揮著指導地方司法實踐的積極功效。但是,需要看到的是,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存在兩個問題,即缺乏制發解釋性文件授權與缺乏備案審查機制。換言之,地方兩院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是在違法運行,沒有嚴格的審查、清理法定機制。對此,需要從理論上予以研究并設計合理的監管措施。就地方兩院的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而言,制發主體雖然存在合法性問題,但如前文所言,鑒于刑法規范與司法解釋的抽象性,為了順利推進司法實踐的有序運行,地方兩院制發適量的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從法理學上看,對其違法性視而不見或者嚴格禁止司法解釋性質文件,都不是積極的、理性的解決辦法。易言之,既要看到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合理性,又要關注其自身的違法性,不能采取一刀切的方式進行處理。由此,需要通過構建合理機制解決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面臨的合法性問題,除了前文提到的加強司法解釋的明確性和強化指導性案例的作用之外,還需要將其納入兩高的監管機制。根據法律規定,兩高對地方兩院具有業務上的監督指導關系,就應該擔負起對地方兩院制發刑法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監管職能,也即,即使兩高不從實質層面禁止地方兩院制發司法解釋性質文件,但對此類規范性文件應該擔負起監管職責,而不是放任不管。根據司法規則和監管經驗,我們認為,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機制的審查機制可以遵循以下流程:地方兩院制發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向兩高進行報備→兩高對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進行審查→作出審查結果:符合法律規定或者違背法律規定→撤銷違法的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或者要求地方兩院自動廢止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
根據存在即有合理性的哲學價值觀,對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文件不能一概予以否定,而是應該在其合理性的基礎上,對其存在的問題進行認真檢視,并提出合理有效的問題解決措施。不過,應該看到的是,隨著我國法治社會的日漸成熟,司法解釋技術的完善和指導性案例的配套機制逐漸健全,以及司法人員的審判經驗和法律知識的更加豐富,地方兩院對司法解釋和刑法規范進行解釋的空間會逐漸縮小。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合理性其實也是社會性和時代性問題,隨著社會發展和法治成熟,該類規范性解釋文件也會逐漸減少并直至消失。但是,在目前這個階段,研究地方刑事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問題的意義依然是必要的,并具有積極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