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
(南京理工大學 紫金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離婚協議是夫妻雙方就解除婚姻關系及相關子女、財產等事項所達成一致的意思表示。隨著財富的多元化和數量的不斷增加,離婚協議包含對子女贈與條款的情形越來越普遍,雙方基于對子女的利益考量,在離婚時自愿達成合意將屬于雙方的夫妻共同財產贈與共同子女作為對于夫妻財產的分割方式。但是,離婚后,離婚協議的一方拒絕履行對子女的贈與,或者因為某些意外事件的發生導致該條款的履行出現障礙,此時,該條款的效力爭議就出現了,司法實踐中同案不同審不同判的情況時有發生:
案例:趙某和劉某原系夫妻關系,雙方在婚內生育一子趙某1。趙某和劉某于2015年9月7日辦理離婚登記,雙方在離婚協議中約定:趙某和劉某兩人就婚姻存續期間的共有房產XX區XXXX新村7幢2單元304室的房屋出售后取得的一半房款贈與趙某1,應于取得房款當日存入趙某1獨立賬戶,滿足其今后的生活、學習之用。離婚協議簽訂后,2016年8月,趙某將上述登記在自己名下的房產以245萬元賣給第三人。房產過戶至第三人名下,第三人將全部房款打入趙某的賬戶,但趙某未按照離婚協議中相關贈與條款的約定將122.5萬元存款存入趙某1的獨立賬戶,而是擅自將相關款項挪至自己名下華泰證券賬戶用于炒股。2016年12月27日,趙某發生交通事故,導致極重度顱腦損傷,被依法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
該案在受理過程中,存在的困境焦點包括:在離婚協議中約定將夫妻共同財產贈與子女,子女是否享有原告資格;離婚后財產尚未轉移給子女之前,趙某的法定代理人是否能夠依據《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提出任意撤銷權,或者基于第一百九十五條提出免除贈與義務。要解決這一系列問題,需要構建清晰統一的規范適用邏輯解釋路徑,徹底解決離婚協議中“贈與條款”的效力認定問題,即明確該類條款在離婚協議當事人和第三人子女之間形成何種權利義務關系。
針對該贈與條款性質的認定,目前司法實踐中主要存在“一般贈與合同說”與“離婚協議說”兩種解釋路徑。
上述案例受理法院采取該觀點,認為該案屬于“一般贈與合同”的性質,不因為婚姻關系的身份性而被否認,贈與人即本案離婚協議的原配偶雙方,受贈人為婚生子。由該觀點自然推出的結論是:離婚協議中的贈與條款的雙方當事人適用“合同相對性”原理,僅受贈人有權以自己的名義作為原告起訴贈與人要求履行贈與行為。但是,這個審判思路引發出規范邏輯上的適用困境:
1.“一般贈與合同說”忽視了贈與條款簽訂主體和載體的特殊性,不符合合同法對“合同”的定義。根據《合同法》第二條對“合同”的定義,合同法立法旨在調整一般經濟主體之間的經濟流轉關系。而對于該贈與條款,贈與人是有著夫妻身份的兩個自然人,贈與條款的載體是“離婚協議”。離婚協議是婚姻雙方當事人就離婚涉及的身份、子女撫養、財產分割達成的一攬子協議,贈與條款的存在與婚姻關系的解除密不可分。
2.該觀點與我國合同法中贈與合同理論相悖。我國的合同法理論中,贈與并非單方允諾,根據《合同法》第一百八十五條規定,贈與合同是贈與人將自己的財產無償給予受贈人而不要求受贈人為此付出代價和承擔任何義務,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表示達成一致即可發生效力的合同。而離婚協議中的“贈與條款”訂立時不存在贈與人與受贈人合意,不符合我國贈與合同效力要件。有學者提出,子女為未成年子女,父母作為監護人,在離婚協議中當然的可以作為法定代理人替子女作出接受贈與的意思表示。然而,司法實踐中,如果財產受贈人為成年子女亦或者是子女以外的其他人,該觀點無法自圓其說。
3.按照“一般贈與合同”理論去解讀離婚協議中的贈與條款,助長一方贈與人惡意利用贈與的任意撤銷權達到既離婚又占有財產的目的,這種不誠信且僅為自身受益的行為會給原配偶和子女帶來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傷害。
目前,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觀點持“離婚協議說”,認為離婚協議中的贈與條款屬于離婚協議這個整體,是婚姻雙方當事人一攬子解決涉及身份、子女撫養、夫妻財產分割等離婚問題的協議,依據特別法優于一般法,不直接適用合同法,應適用調整身份關系的婚姻法的相關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傾向性意見:協議離婚時夫妻雙方達成的將房產贈與子女的條款,與解除婚姻關系密不可分,在雙方當事人已經協議離婚的情況下,一方反悔請求撤銷贈與條款的,人民法院審查沒有欺詐、脅迫的情形,應當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根據該觀點,作為受贈人的子女既非離婚協議中的權利人,也非民事義務的承擔者,其只是民事權利所指向的對象,故作為原告起訴不適格。
按照該審判思路,不僅完全忽略了離婚協議涉及的第三人即子女的訴訟權利,可能違背贈與人的真實意思表示,而且與“關聯性處分”法律行為性質相悖。若離婚協議簽訂后,在財產尚未實際轉移給子女的情況下,父母一方死亡,生存一方怠于贈與,子女無權以自己的名義起訴要求生存一方贈與,那么,死亡一方的意愿無法得到有效的實現。在涉及贈與子女的離婚協議是夫妻雙方“關聯性處分”的結果,其核心特征是雙方處分的“關聯性”或“相互依存性”。在涉及贈與條款的離婚協議中,關聯性處分表現為基于配偶雙方的意愿而緊密關聯。不應允許贈與人中一方任意撤銷該處分行為而違反另一方離婚協議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在這種情況下,“離婚協議說”并無法提供其他有效救濟途徑。
綜上,筆者認為,以上兩種主流觀點均不能完全合理解釋離婚協議涉及贈與子女條款的效力判定。因此,應在新的視域下尋求解釋路徑,構建統一的規范適用邏輯,解決實際困境。
利他契約,是指合同當事人約定由一方向合同關系外第三人給付,該第三人即因之取得直接請求給付權利的合同。在利他合同中,依約應向第三人給付的一方,為債務人、諾約人;可請求債務人向自己給付的主體,為第三人或受益人。第三人既可為自然人,也可為法人,第三人也并不限于訂約時既有之人,即使將來可產生之人如胎兒或設立中的法人亦無不可。但第三人在行使權利時應有權利能力。[1]離婚協議中涉及對子女贈與條款的性質符合“合同當事人為第三人的利益訂立協議,使得第三人取得債權或者向第三人給付的合同”,[2]即“利他契約”的一般要件,該制度的確認和適用能提供一個新視角詮釋離婚協議中涉及對子女贈與條款的法律效力。
古羅馬時期執行嚴格的債的相對性規則,不承認利他契約。后來羅馬社會經濟關系向復雜化發展,逐漸出現“為第三人利益訂立的合同無效”原則的例外情況,即當締約人與第三人有利害關系時,更確切地說當向第三人給付為締約人本來應承擔的給付時,合同當事人為第三人利益締約是有效的,第三人亦享有訴權。[3]隨著交易復雜性不斷提高,絕對的債的相對性規則已不能解決現實的諸多糾紛,且不能完全體現合同法應貫徹的“自由、公平、誠信”等原則。各國民法汲取羅馬法關于利他契約的經驗,開始發展和完善利他契約的相關規則。
大陸法系中,《法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一條規定:“人們為自己與他人訂立契約或對他人贈與財產時,亦對為第三人的利益訂立條款,作為該契約或贈與的條件,如第三人聲明愿享受此條款的利益時,為第三人利益訂立契約的人不得予以取消”,該條款確立了法國利他契約制度的適用。《德國民法典》債法總則中在“第三人拒絕權”“債務人對第三人的抗辯權”“受約人的請求權”等方面對利他契約作了詳細的規定。在此之后,日本、臺灣也相繼確立了利他契約制度。
英美法系中,英國通過達頓訴普爾案確立了作為贈與受益人的第三人對允諾贈與人的權利主張。但利他契約制度在英國立法中存在反復,英國在達頓訴普爾案之后的案例中又開始重申“合同相對性”規則,直至1999年《合同法〈第三人保護原則〉》通過實施,才再次通過成文法確認了第三人權利保護問題。美國對利益第三人權利的承認起源于1859年勞倫斯訴福克斯案(Lawrence v. Fox),該案成為允許第三人作為債權受益人進行追償的典型案例。美國《第二次合同法重述》第三百零二條到三百一十二條對利益第三人的主體資格及相關權利義務予以了明確。第三百零二條區分界定了屬意受益人和間接收益人:“(1)除非允諾人和受諾人另有約定,若對受益人主張履約權的承認適于實現雙方當事人和其他人的意思,允諾的受益人屬于屬意的受益人。受諾人支付金錢給受益人視為對允諾的履行;或具體情況表明受承諾人意圖給予受益人被允諾的履行的利益。(2)間接受益人是非屬意的受益人”,在此基礎上,美國法院審查原始合同當事人的意圖,評估利益第三人的主體資格。美國立法中明確規定了利益第三人履行請求權、否定權、對允諾人、受諾人賠償請求權以及合同當事人對合同進行解除或修改的權利及限制等。
綜上,“利他契約”在兩大法系的發展,賦予了此種契約屬于自己的特質:(1)利益第三人不是訂約當事人,他無須以自己的名義參與合同簽訂;(2)利他合同第三人在合同中僅享受權利,是允諾的受益人;(3)利他合同中的第三人享有訴權,該訴權與合同中受允諾人的訴權并存;(4)第三人享有的收益權是受合同當事人指定的,只能由特定的第三人享有,不能任意移轉和繼承;(5)該合同的生效,無須事先通知或征得第三人的同意,除非該第三人作出棄權的意思表示,否則可享受獨立請求權。利他契約的適用,形式上突破了合同相對性規則,但是,這種契約只是為合同以外第三人設定權利而非義務,因此,這樣的條款設置并沒有實質上改變合同相對性規則,反而更充分地實現了合同當事人尤其是債權人的意志,是契約自由原則的貫徹,直接賦予第三人履行請求權,也是契約效率原則的體現。
在我國現有的民法體系中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利他契約制度。雖然有學者認為我國《合同法》第六十四條和第六十五條的規定中涉及利益第三人合同的內容與利他契約的規定相似,但實際上兩者并不相同。我國《合同法》未賦予第三人獨立的法律地位,而利他契約制度中賦予了利益第三人針對債務人的獨立履約請求權以及違約求償權。
我國《民法典》合同編第三百一十三條:“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第三人可以直接請求債務人向其履行債務,第三人未在合理期間明確拒絕,債務人未向第三人履行債務或者履行債務不符合約定的,第三人可以請求債務人承擔違約責任,債務人可以向第三人主張其對債權人的抗辯。”該條款首次在我國立法中確認了利他契約中利益第三人的履行請求權,但是草案中未對權利適用規則、權利范圍作出明確規定。筆者認為,我國民法典合同法編起到債法總編的作用,利他契約制度構建中應該明確第三人享有獨立履行請求權和債務人不依約履行時違約責任請求權,還應當明確第三人在直接享有履行請求權之外,應享有拒絕權、限制合同當事人隨意變更和解除的權利。[4]
離婚協議中的贈與條款即離婚協議雙方當事人為第三人子女創設一定的權利或給予其他利益的條款符合“利他契約”的概念和構成要件,子女理應獲得第三人的身份,享有第三人的相關權利。
1.作為利益第三人子女的具體權利。(1)子女享有獨立的履約請求權。只要在離婚協議中父母雙方約定賦予子女一定的利益,不管父母是否在離婚協議中明確約定子女可以直接請求父母一方或者雙方作為允諾人直接向自己履行贈與行為,利益第三人即子女都享有獨立的履行請求權,從而保障子女獨立訴權的行使。同時,當承諾人違約即父母拒絕履行贈與義務時,子女亦有向法院請求要求賠償的權利。(2)子女享有拒絕權。父母在離婚協議中為子女設立權利或利益,原則上不能設立任何義務,除非征得子女的同意。子女可以在獲悉離婚協議中的相關涉及自身利益的內容后的合理期限內表示拒絕,子女行使拒絕權時,該協議涉及子女的權利和義務自始無效。拒絕權實際上是子女對受贈行為的選擇權——選擇接受或者拒絕的權利。(3)子女享有對離婚協議當事人即父母雙方或者一方行使解除或修改合同的權利的限制。根據利他契約理論,父母在離婚協議中明確承諾對子女為一定給付,父母雙方可以通過一致行為或者離婚后訂立補充協議的方式解除或者變更該條款。但是,如果作為受益人的子女在收到解除或者變更贈與條款通知之前,基于正當信賴該允諾已經表示同意接受贈與或者提起訴訟的,父母的解除和變更權消滅。
2.離婚協議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離婚協議締約人即父母享有解除和變更權,但是基于離婚協議特殊的人身依附性,它應該是父母雙方共同處分行為的結果,故當父母中任一方單方面行使解除或者變更權時候,不應得到支持。另外,若子女明確表示同意接受贈與或者通過行使訴權督促父母雙方或者一方履行贈與義務時,父母的解除或者變更權消滅。結合本文案例進一步分析,該案中夫妻一方劉某在對方趙某未為向趙某1給付時,可以請求趙某向趙某1給付。劉某的請求權和趙某1所享有的權利都包含了請求權的內容,但兩者并不完全相同,表現為:趙某1可請求趙某向自己給付,但劉某不能請求趙某向自己而只能主張其向兒子趙某1給付。此外,趙某1有權請求趙某賠償其未向自己為給付所生損害,劉某僅能請求賠償因趙某未向兒子給付致其所生損失。根據利他契約理論,劉某與趙某1都享有請求趙某給付的權利。在趙某1作出接受贈與的意思表示之后,趙某僅可以在具有意思表示瑕疵等撤銷事由、以及當事人約定的解除事由發生或第三人同意時,趙某才可解除離婚協議中的相關贈與條款,否則,離婚協議當事人不可隨意變更和解除贈與條款。
目前的司法實踐中,無論采取“離婚協議說”還是“贈與合同說”都不能完全厘清離婚協議中子女贈與條款所涉及的三方主體的權利和義務關系,更無法確定三方主體在相關訴訟中的訴訟地位問題。利他契約理論提供了解決上述問題的新視角,“利他契約”在民法體系中予以承認是大勢所趨,構建完整的利他契約制度,也是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的充分認可,是利益第三人與離婚協議締約人之間利益平衡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