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建琴
(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法院,上海 201700)
隨著經濟社會的不斷發展以及人們婚姻觀念的改變,整個社會的離婚率不斷上升。這意味著在許多家庭破碎的同時,隨之發生的便是無數個孩子的撫養問題。在離婚案件的審理中法官一般會將孩子的撫養問題一并做出處理。但是,在父母離婚之后,還是存在許多父母因孩子的撫養問題發生爭議。
胡某(女)和陳某(男)原系夫妻關系,于2005年8月30日生育一女陳某某。2006年4月,胡某起訴到法院要求和陳某離婚,她認為是陳某的過錯讓他們婚姻走到了盡頭。同年5月,在法院主持調解下,胡某和陳某達成調解協議,雙方自愿離婚,同時女兒陳某某隨陳某共同生活,胡某每月負擔女兒生活費200元,并承擔教育費、醫療費自理部分(憑發票)的一半,至女兒18周歲止。2008年3月,胡某起訴陳某要求變更女兒的撫養關系,但半個月后,胡某提出撤訴申請,本案以撤訴結案。2009年8月,胡某再次提起訴訟,要求變更撫養關系,要求女兒隨自己共同生活。最終法院認為,胡某、陳某離婚時明確其女隨陳某共同生活,鑒于陳某堅決不同意女兒隨胡某共同生活,胡某也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女兒隨陳某共同生活影響女兒的身心健康,且女兒現在陳某居住地的學校讀書,而胡某、陳某的住所地相隔很遠,如變更女兒的撫養關系,將會對其學習等產生不穩定的因素,故未支持胡某的訴求,女兒仍隨陳某共同生活。2013年5月,陳某訴胡某的變更撫養關系糾紛案進入法院,此次雙方已私下達成調解協議,法院出具調解書,女兒開始隨胡某共同生活。然而,2014年8月,陳某訴胡某的變更撫養關系糾紛案再次進入法院,此次雙方仍舊達成調解協議,法院再次根據胡某、陳某達成的調解協議出具調解書,女兒隨陳某共同生活。
前述案例中,胡某和陳某之間因女兒的撫養權問題先后五次請求法院裁決,而且從2013年5月至2014年8月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雙方先后兩次達成調解協議變更女兒的撫養關系,女兒似乎像他們之間的某種物品一樣來回隨意交換,失去了她的獨立個體性。筆者并不否認變更未成年子女撫養關系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未成年子女及其父母意愿、各種情況等的改變,的確需要變更子女的撫養關系。但是前述案例中胡某和陳某在較短時間內頻繁變更孩子撫養權,不禁讓人質疑作為父母的他們是否切實考慮了孩子的切身利益?孩子的撫養權變更如此隨意嗎?
結合前述案例,考察我國現行關于變更撫養關系的相關立法以及司法實踐,筆者認為,在變更撫養關系糾紛案中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主要有以下不足。
首先,沒有堅持子女最佳利益原則,對如何切實體現未成年子女的利益沒有做出具體的規定,也沒有較為具體的參考因素。變更撫養關系糾紛發生的原因主要有四種情況:第一,不直接撫養方在行使對孩子的探望權時受阻,為了經常能夠看到孩子,不直接撫養方要求變更孩子的撫養權歸自己。第二,不直接撫養方不認同直接撫養方的撫養觀念和方式,雙方對孩子的撫養、教育問題分歧很大,為了能夠按照自己的撫養觀念來撫養孩子,希望變更孩子的撫養權。第三,不直接撫養方自身物質條件、生活環境有所改善,或者認為直接撫養方因再婚、生活環境、物質條件變化不適宜再撫養孩子。第四,離異父母雙方為自身利益考慮均不愿意承擔對孩子的撫養義務,相互推諉,在法院把孩子判給一方撫養后不久,直接撫養方便會提起訴訟要求將孩子撫養權變更為另一方。從前述此類案件形成的主要原因中即可看出許多案件的發生并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滿足父母自身需要。正因如此,實踐中出現了許多父母為爭奪孩子撫養權而在孩子面前大打出手,或者雙方都不愿意撫養孩子,爭相起訴對方變更孩子撫養權的現象。作為父母,在處理孩子的相關問題時,沒有從孩子的最佳利益考慮,從而給孩子造成不良影響的案例不在少數。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究竟如何體現子女最佳利益原則,我國法律沒有相關規定,法官在處理此類案件時,也就沒有相關的具體審酌因素。
其次,對尊重子女意愿規定的比較狹窄。目前相關法律及解釋多以父母雙方的需要和意愿作為考慮子女撫養權歸屬的主要因素,較少顧及未成年人的自我決定權。[1]最高人民法院曾印發《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子女撫養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的通知,其中部分內容對離婚案件中處理子女撫養權歸屬問題作了相關規定。其第五條規定:“父母雙方對十周歲以上的未成年子女隨父或隨母生活發生爭執的,應考慮子女的意見”,這意味著只有在父母對孩子撫養權歸屬無法達成一致意見時才需要考慮子女的意見,且只針對十周歲以上的孩子。雖然前述規定是針對離婚案件中對子女撫養問題的處理,但是在變更撫養關系案件中也同樣可以適用。然而,尊重子女意愿不應僅僅在父母雙方對歸屬權發生爭議時才適用,且劃定的“十周歲”年齡標準也有待進一步商榷。在司法實踐中存在這樣的案例,法官在確定離異孩子的撫養權案件中,經過多方了解、走訪,發現八歲的孩子表現出強烈的跟隨母親共同生活的愿望。因此,我們是否應當考慮對孩子的意見、意愿按照其年齡和成熟程度給以適當的看待。法律規定的“十周歲”的法定征求意見年齡標準某種程度上約束了法官在實踐中對孩子意愿的充分尊重。對未成年孩子而言,撫養權歸屬是影響到其本人的重大事項,無論是父母協商,還是法官判定,均不應將子女的意愿擱置。
從前述案例中可以看出,陳某和胡某之間無論是在雙方的離婚案件中處理孩子問題,還是在之后頻繁發生的變更撫養關系案件中,都未充分地為孩子利益考慮,也沒有充分聽取孩子的意見,他們沒有努力在不傷害孩子的前提下以適當的方式了解孩子的意愿。
前述案例中陳某和胡某在較短的時間內先后兩次達成了變更撫養關系的協議,最終法院也根據當事人雙方自愿達成的調解協議出具了調解書,并未對雙方達成的調解協議進行相應的審查和評估。至于雙方協商后重新確定孩子撫養權的協議是否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是否保護了孩子的合法權益,均不得而知。依照相關法律的規定,父母雙方協議變更子女撫養關系的,應予準許。但是在涉及未成年子女的事項上,如果放任父母隨意地達成調解協議,且對其達成的調解協議不作深入的審查,將很有可能因父母行為的隨意性導致孩子的利益受到嚴重損害,未成年子女的利益難以得到保障。父母并非絕對是子女最佳利益的判斷者,對涉及未成年子女本人的一切事項,必須堅持子女最佳利益原則,對父母之間達成的變更撫養關系的協議有必要作較為深入的審查。
目前,我國對變更撫養關系案件中未成年子女的權益保護不力,究其原因,非常重要的一點即是撫養權歸屬確定基礎的不充分性。換言之,確定未成年子女的撫養權歸屬的程序過于簡單化,往往未經過全面的了解,更談不上為此進行專門的調查。依照現行法律規定,法官應根據子女的權益和父母雙方的撫養能力和撫養條件等各方面具體情況綜合考慮。而實踐中過分看重父母雙方的物質經濟條件,忽視了其他因素的重要性,缺乏實地走訪雙方當事人所在單位和居住地的基層組織,全面了解雙方的收入水平、生活習慣、家庭環境等情況,綜合審酌多方面因素以確定撫養權歸屬,最大限度保障未成年子女權益。司法實務中如當事人有兩個孩子,一般判決夫妻各撫養一個,這種作法是否體現了子女最大利益?在法院案件受理量日益增多,且對涉未成年人民事案件沒有全面實現專業化的情況下,要求法官對每一起案件進行走訪且全面了解也是難以實現的,因此,實踐中法官很少專門為此進行調查。那么,在確定或變更未成年子女撫養權歸屬時,應當思考除了我國現有法律及司法解釋規定的因素外,是否還可以參考其他因素以增強撫養權歸屬確定基礎的充分性。
變更撫養關系,即重新確定未成年子女的撫養權歸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可以和離婚案件中確定未成年子女的撫養權歸屬問題等同。但是,又因為此類案件是在原來已經確定好未成年子女的撫養權歸屬基礎上進行變更,如不從子女最佳利益角度出發妥善化解,更易對未成年子女造成二次傷害。因此,針對前述分析,提出從以下幾個方面加強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建議。
“子女最佳利益原則”(the best interest)是現代親子法的主要指導原則之一,[2]其應是一切處理未成年子女相關問題應當秉持的首要和最終的原則。在確定未成年子女撫養權歸屬時,無論是父母還是法官,都應當加強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關注度,父母達成的協議應優先且真切地以子女利益為重,且在減少給孩子造成傷害的前提下盡可能以合適的手段,在親和的環境下聽取子女的意見。
《兒童權利公約》為兒童權利的保護和福祉訂立了一套全面的國際法律準則,其中極為重要的即是“兒童最佳利益原則”以及“尊重兒童的觀點與意見的原則”(實際上,前者內涵包括后者)。未成年人最大利益是《兒童權利公約》和各國兒童保護立法最核心的原則,它指的是一切關于兒童的決定都應以最有利于實現兒童的利益為目的。[3]世界各國也都已在處理未成年人的相關問題中踐行著前述原則。我國于1990年正式簽署兒童權利公約,1992年該公約正式對我國生效。但我國關涉未成年子女的相關規定尤其是涉民事案件的相關規定未從本質上體現子女最佳利益原則。因此,應更新觀念并逐步探索采取相應的措施并予以落實,切實堅持“子女最佳利益原則”。綜合國際公約的全文宗旨,最佳利益原則的內涵主要有:應尊重未成年人的獨立主體地位,其有自身獨立的人格主體;應實現其個體權利的最大化,應將未成年人的利益獨立出來予以考慮;應給予并尊重未成年子女表達意愿和想法的機會。
不可否認,子女最佳利益原則作為一個大原則較為抽象,具有不確定性,但世界各國也一直在堅持此原則并結合實踐致力于列出若干決定子女最佳利益的具體準則。在決定未成年子女撫養權歸屬問題上究竟該如何體現未成年子女最佳利益原則?我國臺灣地區、美國、德國關于處理子女撫養問題的規定值得我們思考。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五條規定:法院在裁判涉及子女撫養案件時應依子女之最佳利益,審酌一切情狀,參考社工人員之訪視報告,尤應注意以下事項:子女之年齡、性別、人數及健康情形;子女之意愿及人格發展之需要;父母之年齡、職業、品行、健康情形、經濟能力及生活狀況;父母保護教養子女之意愿及態度;父母子女間或未成年子女與其他共同生活之人之感情狀況。根據美國《統一結婚離婚法》中規定:子女的最佳利益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一方或雙方父母對于子女監護的意愿;(2)子女對于何人擔任監護人的意愿;(3)子女與一方或雙方父母、兄弟姐妹,及其他重要影響子女最佳利益者之間的互動和相互關系;(4)子女對于家庭、學校及社會的適應性;(5)前述有關人員的心理與身體健康等。[4]德國在處理涉及離婚后子女撫養權問題時要求法院充分尊重子女意愿和兒童最佳利益。當出現撫養權爭議時,法院會對下列因素綜合評價:父母一方是否有了新生活伴侶,后者是否拒絕接受未成年子女;父母一方有無不良生活習慣(如毒癮、酒癮等)、有無虐待子女行為、有無拒絕子女和父母另一方交往的情形,能否為子女提供更好的發展機會、是否有利于維護子女已有的社會聯系和生活環境。另外,最重要的是考慮子女本身的意愿。對于年滿14歲的子女而言,還可對父母變更撫養權的申請提出異議。如果法院認為變更撫養權會危害子女最大利益,應駁回變更申請。[5]
從前述可以看出,世界各國都把子女最佳利益原則作為處理離婚子女相關問題的最高指導準則,因標準不確定,所以作出一些具體準則作為審酌因素,也值得我國借鑒。其中,我國實踐中最為欠缺的即對子女意愿注重不夠。《兒童權利公約》中也規定對兒童的意見應按照其年齡和成熟程度給予適當的看待。隨著未成年人的成熟年齡日益提前,在變更撫養權重新確定撫養權歸屬時可以結合其自身情況適時地且采取合理的方式了解其想法和意愿。應當努力改變未成年子女在涉及自己事項的問題上成為失語者的現狀。
首先,父母之間協商變更確定子女的撫養權歸屬時,應當為子女的最佳利益考慮,且給予子女表達意愿和想法的機會。父母應該改變以往以自己為本位的觀念,堅持子女本位,充分尊重子女的獨立個體性。父母離婚已經給子女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因此雙方在確定子女的撫養權相關問題時更應該從有利于子女身心健康,保障子女的合法權益出發,心平氣和地切實為自己的孩子考慮,并適時地讓未成年子女在決定他們本人的一切事項時發表自己的意見,并不僅僅是在雙方發生爭執的情況下才考慮子女的意見。此外,對于父母在協商確定子女的撫養問題時,要加強對雙方的心理疏導、家庭倫理教育等,勸解雙方共同協商作出有利于子女健康成長的決定。
其次,父母并非絕對是子女最佳利益的判斷者,法官應對父母達成的協議進行再評估審查。根據我國法律和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離婚時子女的撫養問題一般由父母雙方先協商,協商不成后由法院判決。如前所述,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對于父母達成的協議一般都予以認可,并不仔細審查其是否符合子女最佳利益。而以子女最佳利益為最高指導原則,法院就應當綜合審酌各種因素對父母達成的協議盡一定的審查義務。我國臺灣地區也規定法院應當為子女的利益將父母達成的協議負有審查義務,一切應從有利于子女的健康成長出發。
未成年子女撫養權歸屬確定程序的簡單化及確定基礎的不充分性不利于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離異家庭的孩子因父母的離婚使他們的生活環境發生重大改變,對他們生活、學習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也使他們的身心受到了傷害。而加強對未成年子女的保護是每個文明國家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必須盡可能采取有力的措施在處理涉及未成年子女的一切事宜上盡到責任。為了夯實撫養權歸屬確定的基礎,為了充分保障未成年子女的利益,有必要引入社會調查制度,對決定未成年子女撫養問題時加強分析和研判,以供法官參考。我國臺灣地區規定,對于父母離婚后未成年子女撫養的相關問題,法院裁判前,應當征詢主管機關或社會福利機構之意見,或囑托其進行訪視、提出調查報告及建議。法院如果認為必須,應該派少年調查官對未成年子女父母具備的撫養權歸屬條件進行調查。法院在審酌子女最佳利益時,除了要參考社工人員的訪視報告或家事法官的調查報告外,并應依囑托警察機構、金融機構、學校及其他有關機構、團體或具有相關專業知識的適當人士就特定事項調查的結果進行認定。我國臺灣地區《少年事件處理法》中也有社會調查制度的相關規定。這反映其在處理未成年人的相關問題時一貫堅持的謹慎態度,并以子女最佳利益為重。我國在確定撫養權歸屬時應引入社工評估報告機制,通過具有一定資質的第三方對未成年子女的生活情況加以分析,出具有針對性的報告供法官在決定撫養權歸屬時參考。在當前我國未成年社會專業福利機構及人員尚缺的情況下,未成年子女所在社區的居委會或村委會、學校等也可以對此提出報告及建議。對個別法院的先進做法也應當學習并推廣,如建立民事案件社會觀護機制,完善涉少審判司法制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