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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時代(上)

2020-02-22 03:20:44滕野
科幻世界 2020年11期

編輯導語

今年9月,劉慈欣在接受《光明日報》專訪時再次表達了他對科幻的看法:“科幻文學有一個最本質、最明顯的特點:科幻關注的是跨越文明、跨越種族的全人類的問題。在科幻文學中,人類是作為一個整體出現的。這是科幻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最本質的區別。”這其實正是科幻文學最吸引人的魅力之一,這種魅力在劉慈欣作品中也得到了酣暢淋漓地展現。

《隱形時代》就是這樣一篇以人類文明為描述對象的氣魄宏大的作品,甚至會給我們一種睽違已久的讀劉慈欣的感覺——事實上,作者在與編輯溝通時,就曾擔心“大劉的影子太重了”。的確,大劉那些關于宇宙文明的宏大想象如此驚艷,不但震撼了無數讀者,不少年輕作者甚至將靠近這座山峰作為追求的創作目標。毋庸諱言,滕野的這篇文章顯然深受大劉影響,但也必須承認,作為一篇原創作品,本文對技術核心與文明爭斗的描寫非常震撼,人類面對文明災難時的堅毅頑強尤其令人動容,故此刊發,以饗讀者。關于作者創作本文的心路歷程,也會在連載結束后進行訪談,現在——來接受宇宙的震撼吧!

一 月隕之前

地球即將升起。

早川晴子抬頭望望,在蒼白的陽光照耀下,月球的大地顯得荒涼、冰冷而又死寂,一如億萬年來那樣。第谷環形山的邊緣聳立在四十千米外的天際,就像一道鐵灰色的高墻。第谷峰在她身后拔地而起,這座高達一千六百米、位于第谷環形山中央的山峰讓早川晴子在此忙碌了整整一年。

一陣有節奏的顫動滾過月面。晴子知道,這不是試車,月球發動機已經正式啟動。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回家的日子終于到了。

第谷峰頂突然有一塊巨石高高沖上天空。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晴子的目光捕捉到它時,它就已經在視野中縮小成了一個明亮的白點。隨后又是一塊,接著是第三塊、第四塊……不久,第谷峰頂冒出了一道粗大的噴泉,這噴泉由成千上萬塊巨石組成,從月面向上一直涌入群星深處。

天際那道鐵灰色的高墻之外也升起了一根噴泉,晴子辨認了一下方向,那應該是威廉環形山的發動機。不到一分鐘,數十根巖石噴泉從四面八方的地平線上接連升起,海印修斯環形山、皮克泰環形山、斯特里特環形山和奧龍斯環形山的發動機紛紛開啟,遼闊的月面上仿佛長出了一片灰色的森林。

晴子身邊有三艘單人返回艙,深埋于環形山下的發動機開啟后,工作人員就要搭乘它們返回停留在繞月軌道上的飛船,再乘飛船回到地球。

“飛船還有兩小時出發,你們準備好了沒有?”晴子在通信頻道上呼叫道。

“媽媽,你先走,我們還要觀察一下發動機的運行狀況,馬上就來。”她的女兒早川真秀很快回答道。“不用擔心,媽媽,我會照顧好真秀的。”真秀的丈夫徐江明的聲音也插了進來,這個年輕小伙子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沉穩,令人安心。

但晴子卻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她說不清這種感覺來自何處,可能是宇航員的第六感,也可能是一個母親的直覺。

“不,我等你們。”晴子說。

“媽媽,我能照顧自己。”真秀的語氣流露出一絲不快。

“還有我在呢。”徐江明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

“宇航員早川晴子、早川真秀、徐江明,請立即返回阿爾忒彌斯號。”通信頻道上響起了繞月飛船的指令員的聲音。

“早川真秀收到,徐江明收到,第谷環形山發動機觀察任務正在執行中,任務編號11344,預計二十分鐘后結束,完畢。”真秀回答。

“阿爾忒彌斯號收到,”指令員說,“宇航員早川晴子,若無特別任務,請立即返回。”

晴子又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坐進返回艙,啟動了點火裝置。返回艙騰空而起,巨大的第谷環形山在她身下迅速縮小,很快顯現出完整的圓形輪廓。晴子向遠方望去,月面各處至少出現了上百股“噴泉”,而這只是分布在南半球的月球發動機,在月球的北半球,還有同樣數量的發動機正在全功率運轉。

每分鐘有十五萬噸月巖被拋入太空。在晴子眼里,這就像一場從月面潑向宇宙的大雨,那些“雨滴”在陽光中明亮得耀眼,它們連成了一串串斷斷續續的白線,高速掠過月球的天空,最終落入宇宙這片深邃而黑暗的大海。最早被拋出去的那些月巖在視野中已經幾不可見,只有依靠巖石表面石英等礦物的反光才能勉強分辨出它們的輪廓,極目望去,它們就像一片漂浮在星空中的晶瑩塵埃。

一道明亮的閃光吸引了晴子的注意。她扭頭望去,地球正從月球弧形的天際線上冉冉升起。引人注目的是,地球外面罩著一個球形的金屬籠子,籠子上的網格正好是經緯網的形狀。

那是人類創造的奇跡,也是這個時代的象征——隱形天幕。天幕緩緩自轉,金屬網格的反光不斷掃過晴子的面龐,網格之下是雪白的云海,再往下則是蔚藍的大西洋。

她深吸一口氣。一切順利的話,三天后她就可以回到故鄉,還趕得上看北海道的落葉。

二 天崩

父親說,我們是最后一代能看到月亮的孩子。

十二歲那年的中秋節,父親帶我去爬山。他平時都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只有節假日才能回來一趟。我們在晚飯后出發,時值九月,暑熱尚未褪盡,但夜風已經隱隱透出涼意。父親讓我穿上大衣,自己卻只穿了一件薄襯衫。

我們開車來到家鄉那座小城的邊緣,群山在此拔地而起,公路像一條淺灰色的緞帶繞山而過,飄往遠方黑黝黝的曠野。

父親駛下公路,停好車子,我們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小徑向山上爬去。手電筒的光暈中,樹木的陰影顯得神秘而詭異,我不由自主地攥住了父親的衣角。

走到山腰時,我抬頭看了看,圓溜溜的月亮已經開始向西滑落,月光十分明亮,我們淡淡的影子映在石頭上,像霜花融化后留下的印跡。除了明月之外,天上還有幾十條閃閃發亮的銀色細線,這些細線一半呈東西走向,一半呈南北走向,它們編織出了一張巨網,將整個天空分割成一千多個整整齊齊的小方格。借著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巨網正由西向東緩緩轉動,東邊的地平線上不斷有網格落下,西邊的地平線上則不斷有新的網格升起。

那就是隱形天幕了。它已經建造了一百年,而且還要繼續建造下去。

從祖父的祖父那一輩起,所有孩子都在它的陰影籠罩下成長。

一陣冰涼的山風吹過,茂密的樹叢中升騰起一股奇異的味道,介于芳香和酸臭之間,那是無人采摘的野果開始腐爛的味道。

“爸爸,你不冷嗎?”我裹緊大衣,瑟縮著問道。

“沒關系,爸爸在上面待習慣了。”父親笑著指指天空,“每次回來,我都覺得地面上很熱。”

我抬頭看看夜空。父親就在隱形天幕上工作,我知道天幕又高又遠,對我來說,那里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上面冷嗎?”我又問。

“是的,孩子,很冷,比最冷的冬天還要冷。”父親說。

我們在午夜前抵達了山頂。令人意外的是,我們并非今夜唯一的登山者。山頂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借著月光,我認出那是我們的鄰居白叔叔和他的女兒白露。跟父親一樣,白叔叔平日里也在很遠的地方工作,難得回家一趟。

看到彼此,父親和白叔叔都顯得有些驚訝。他們寒暄了幾句,父親摸摸我和白露的腦袋,又抬頭望了望月亮,“他們是最后一代有幸見到月亮的孩子了。”

“是啊,抓緊時間好好看幾眼,記住月亮的樣子吧,孩子們。”白叔叔嘆息著說。

我順著父親的視線望去,隱形天幕仿佛一張凝滿了露水的蛛網,數十條纖細的銀線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將隱形天幕的反光與銀河系里燦爛的群星混淆。

我們在山頂冰涼的石頭上席地而坐。這兒是我們小小的天文臺,以前白叔叔和父親常帶我們來這里辨認星星。隱形天幕就像一張貼在天上的坐標網格,有了它的輔助,我們再也不擔心會指錯方位。

“坐標33,46,那個位置是什么星星?”白叔叔問。

我和白露同時伸手去數隱形天幕上的網格。我從西往東數,她從南往北數,我們很快找到了33號經線和46號緯線的交叉點。“北落師門。”白露迅速回答。

“坐標58,12,那里又是什么星星?”父親指向天空的西方。“天鷹座的河鼓二。”這次輪到我回答。

“12,61?”“天鵝座,天津四。”

“53,98?”“北斗,玉衡。”

“27,66?”“天蝎座,心宿二。”

“考不住你們,不玩了。”白叔叔大笑起來。童年時這樣的游戲我們做了無數次,每次都是大人先覺得沒趣。

與衣著單薄的父親相反,白叔叔身上穿著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叔叔,你不熱嗎?”我好奇地問。

“我跟你爸爸的工作環境不一樣,他在天上,我在地下。”白叔叔拍拍屁股底下的巖石,“很深很深的地下。那里熱得就像火爐,所以我每次回來,都覺得地上非常冷。”

“你們看,開始了。”父親突然指著月亮說道。

如果說隱形天幕是蛛網,那月亮就是一滴沿著蛛絲滾動的露水。天幕上每個網格都比月亮略大,小時候我總擔心這顆明亮的露水會從天幕的網眼中滴落下來,令夜空永遠陷入黑暗。此刻,月亮正從一個網格移入另一個網格,它左側還緊貼著天幕的第52經線,但右側已經接近天幕的第53經線。我瞇眼望了月亮一會兒,沒發現有什么變化。

“看左邊。”父親提醒我。

然后,我注意到月亮周圍似乎冒出了一些細碎的灰塵。月亮像一只灰撲撲的燈泡,從誕生起就沒有人擦拭過它,而現在,仿佛有一陣風從右向左拂過遼闊的月面,吹起了月面上積淀數十億年的塵埃。這些塵埃形成了霧一般朦朧的絲狀物,像長在月面左側的一根根細長毛發,它們飄拂的形狀勾勒出了那股“風”吹動的方向。

“用這個吧。看得更清楚點兒。”白叔叔遞給父親一只便攜式望遠鏡,父親看了一眼,轉身遞給白露,白露看過后又遞給我。

在望遠鏡的視野中,月面上那幾根“毛發”清晰了許多,它們由許多細小的顆粒構成,這些顆粒正不斷飛離月球,進入遙遠的深空。

“那是怎么回事?”白露問。

“是隱形天幕計劃的一部分。”白叔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人類將毀滅月球。”

“怎么毀滅呢?我們要炸掉它嗎?”我有些興奮地問道。

“孩子,我們無法炸掉月球。”父親說,“就算我們在月球深處埋滿炸藥,引爆后月球的碎片仍然會在引力作用下重新聚合到一起。我們將把它推進太陽。”

我抬頭看了看。人類怎么才能移動一顆星球呢?

“很簡單,牛頓第三定律。還記得嗎?”父親從我的表情中讀出了我的疑問。

“物體間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不等我開口,白露就搶先回答道。她一直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標準答案。”父親點點頭,“你站在一艘滿載石子的小船上,往身后的水面扔石頭,你和船都會受到石頭給你們的反作用力。這個作用力雖然很微小,但是只要你不斷扔石頭,船就會慢慢向前動起來。月球發動機的原理也是這樣,它們建在月面環形山的中央,地下部分是大型挖掘設備,地上部分則是電磁加速軌道,挖掘設備挖出的月巖被直接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拋入太空。”

“這種原理叫反沖作用,火箭引擎的設計也采用了這種原理。”白叔叔接口道。

“這是一個奇觀,孩子們。”父親伸手指向天空,“人類正把月亮變成有史以來最大的火箭。”

我們仰著脖子望了好久,但月亮的位置似乎絲毫沒有改變。“它什么時候才會動啊?”白露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耐心點兒,姑娘。”父親笑著拍拍她,“移動一顆星球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月球毀滅的過程大概要持續十五年。”

“十五年,好漫長啊!”白露拉長了聲音抱怨道。

“不會太久的。”白叔叔安慰我們,“至少不會久到你們擁有自己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還常常回憶起這個情景。月光透過隱形天幕稀疏的網眼灑落在地面上,讓我們的臉色看起來都有些蒼白。父親和白叔叔可能都沒注意到,但我發誓,白露的臉頰短暫地紅了一下。

父親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接起來聽了一會兒,隨后面色漸漸變得凝重,“好,我立即回去。”

掛斷電話后,他轉向白叔叔,“老白,隱形天幕上的監測站發來報告,有四臺月球發動機的拋射方向出了偏差。”

“偏差有多大?”白叔叔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比預定角度少了千分之三,但是已經足夠致命。”父親說,“第一批月巖隕石將于七小時后撞擊地表,我估計你那邊也快接到命令了。”

父親話音剛落,白叔叔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捂著嘴和對面的人講了幾句,然后望向我們,“東北三省都在第一波月巖隕石撞擊的范圍之內,上級已經啟動了緊急疏散機制。”

“疏散?”我不理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很好玩兒,“意思是說我們要出門了嗎?”

“是的,要出遠門,到很遠的地方去,所以現在就必須動身。”白叔叔回答,“本省北部有三百萬居民要疏散到六號地幔引擎去,我就在那里工作。”

“哇!我可以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看了!”白露歡呼起來。

“不是什么好地方。”白叔叔苦笑,“三百萬人,會很擠的。”

“老白,麻煩你開車帶孩子們回去吧。”父親說,“我得直接去沈陽,趕最近一趟天梯。”

在我們腳下遠處,燈火黯淡的城市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數百萬人從沉睡中被喚醒,幾條細長的車流開始沿著高速公路向城外駛出,它們鮮紅的尾燈看起來像暗夜中的一排紅燭。

“爸爸,你不跟我們去嗎?”我問父親。

“爸爸是隱形天幕的維護工程師,月球隕石墜落,也有可能殃及隱形天幕,所以爸爸必須回去。”父親蹲下身對我說道。

“那不是很危險嗎?”我瞪大了眼睛問。

父親笑了,“在隱形天幕建成之前,這個世界沒有安全可言。”他的聲音有些蒼涼。

下山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月亮。那些細碎塵埃形成的絲線顯得輕盈、美麗而又脆弱,像少女的長發,看起來溫柔無害。

在國家統一指揮下,大疏散進行得有條不紊。我們從車載廣播中得知,離地幔引擎較遠的省市居民已經就近進入上世紀遺留的防空洞及地下軍事避難設施。四小時后,我們抵達了長白山脈深處,這里是六號地幔引擎的所在地。

六號地幔引擎是工業文明創造的巨獸,引擎整體呈狹長的圓柱狀,位于地下三萬米深處,緊貼地殼與地幔的分界線莫霍面。我們坐升降梯又花了一小時才下降到地幔引擎的頂層平臺。

兩小時后,月亮的發梢輕輕拂過地球。

只是輕輕拂過。

從烏拉爾山到渤海灣,半個亞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四臺角度失穩的月球發動機就像四把霰彈槍,對著地球射出了四發密集的彈幕。新聞報道說,至少有兩千萬顆大小不一的隕石墜入了大氣層,其中約有一半在對流層以上燃燒殆盡,剩下的一半則令數百萬平方千米的大地滿目瘡痍。

當時我們都在引擎頂部平臺,平臺的圓形穹頂中央掛著四面大屏幕,屏幕上是來自地表的實時轉播圖像。此刻正值破曉時分,黎明的光線沿著隱形天幕的網格一格一格向上攀登,沿途照亮一根又一根經緯線,在晨曦照耀下,隱形天幕緩緩自轉不停,構成天幕的經緯線閃著燦爛的光芒,整個蒼穹像被一張鍍金的紗網所覆蓋。

第一批隕石很小,很不起眼。解說員告訴我們隕石已經進入大氣層時,直播畫面上暗藍色的天幕還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過了一會兒,藍天一角終于出現了數點火光,但它們黯淡而稀疏,就像悶燃的灰燼那樣明滅不定。僅僅十幾秒后,天空中的火光迅速變得密集起來,無數隕石拖著長長的尾跡穿過隱形天幕的網眼,墜向地面。

“俄羅斯地震臺消息,西伯利亞北部已經遭到隕石撞擊。”直播的畫外音說道,“根據隕石群的速度和方位角預測,兩分鐘后蒙古高原將遭到撞擊,兩分四十秒后黑龍江流域及長白山脈遭到撞擊,三分鐘后松遼平原及華北地區遭到撞擊,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會有強烈震感,請大家保持秩序,不要驚慌。”

直播畫面中,隱形天幕的經緯線上噴出了一根根纖細的白煙。“隱形天幕正在進行緊急規避機動,以免被大型隕石擊毀。”播報員說。很快,天空中到處都布滿了灰白的氣流,令人無法分辨哪些是隕石的尾跡,哪些是隱形天幕的噴射流。相比那些一閃而逝的隕石,隱形天幕的移動顯得緩慢而笨重,我目睹好幾顆耀眼的火流星貼著經緯線擦過,經緯線發動機正竭力對抗天幕自轉的強大慣性、調整天幕框架的位置,令盡可能多的隕石和碎片從網眼中“漏”下去。

一陣劇烈的顫動滾過地幔引擎的頂層平臺,許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紛紛跌倒。我耳邊響起了一種奇怪低鳴,仿佛是地殼本身沉重、痛苦的呼吸聲,它來自引擎之上三萬米厚的巖壁,在高大的圓形穹頂下回蕩不絕。

母親緊緊抱住了我。

直播屏幕上的圖像也受到了干擾,鏡頭中的大地潮水般不停起伏,地殼就像一層薄薄的水面,每一塊隕石的撞擊都會激起一陣震波,震波的漣漪透過地殼和地幔,從隕石落點向全球各處傳播。密集的隕石雨不斷撞擊著我們頭頂的長白山脈,堅硬而古老的山體上遍地炸出煙花般的巖石碎屑,群峰像風中的燭火一樣輕輕搖曳,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播報員仍在通報最新情況,隨著他斷斷續續的聲音,鏡頭切換到了世界的其他地點:貝加爾湖畔的森林已經被隕擊點燃,北極圈內的冰蓋上布滿了窟窿和灰燼,東海上一圈圈纖細的白線急劇擴散,就像雨滴落進水塘激起的漣漪,那是海嘯的第一波浪潮,它們正快速逼近中國大陸和日本海岸。但無論鏡頭切到哪里,始終不變的是滿天的黑煙和白煙,半個世界被濃霧與火光籠罩。

屏幕上的圖像突然劇烈扭曲了一下。我們清楚地看到,就在長白山正上方,隱形天幕爆炸了。

“隕石擊中第36經線和第25緯線的交叉點,預計將有兩萬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墜向地面,請所有避難者務必服從統一指揮,不要擅自離開地下設施,重復一遍,不要擅自離開地下設施!”播報員平穩的聲調終于出現了一絲慌亂,在人們驚恐的注視下,伴隨著響亮、連綿不斷的撕裂與摩擦聲,紗網狀的天幕緩緩向地面凹陷了下來。

那場面就像上帝為維修這個世界而搭建的腳手架正在坍塌。

隕石墜落引發了大火,撞擊點附近的天幕框架熊熊燃燒起來,原本呈銀色的經緯線在高溫下變成了暗紅色,而且暗紅色的區域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停向周圍擴大——就像一滴血正在浸透一塊絲綢。

忽然,所有人的心臟都好像漏跳了一拍。

暗紅色的區域正從隱形天幕上分離開來。

隨著一陣響徹天際的爆鳴,第34至38經線、第21至26緯線與天幕凹陷處的連接先后斷開,最后整塊暗紅色區域都懸掛在了與天幕僅剩的連接點——纖細的第27緯線上。

這塊區域現在看起來如同一滴沉重的血。

接著,第27緯線也斷了。

兩萬平方千米的天幕框架從一百千米的高空墜向地面,恍如天崩。

那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燦爛的流星。起初,它看起來就像一塊殘破的手帕,織成這塊手帕的細線似乎脆弱極了,只要大風一吹就會被撕成漫天的碎片;但等它進入平流層時,它的顏色已經從暗紅轉為耀眼的金黃,大氣摩擦產生的火焰令它仿佛天空中的第二顆太陽;進入對流層后,高速運動令它底面周圍形成了巨大的激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空像水面那樣產生一圈圈抖動的波紋,隕石與經緯線發動機產生的氣流軌跡都被激波掃蕩一空,天幕殘片周圍露出了大片晴朗的藍天。

在火光中,我們看清了天幕的樣子。

每一根經緯線都有一座城市那么粗。

“大家蹲低!雙手抱頭!”不知是誰在高聲叫喊,所有人紛紛彎腰蜷起身子,一片靜寂中,緊張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來自地面的撞擊震波終于抵達地幔引擎。我發現自己從地面上被拋了起來,引擎平臺頂部的所有人都被甩向空中,然后重重落地。咔嚓一聲,四面屏幕中的三面被震得飛了出去,僅剩的一面也徹底黑了下來,來自地面的信號中斷了。

有零零星星的哭聲響起,母親把我抱得更緊了。

許久以后,那塊屏幕終于再次亮起,屏幕上的畫面似乎是從高空拍攝的,天幕殘片像一塊摔碎的華夫餅干,覆蓋了小半個吉林省。這塊“餅干”上有十幾個格子,其中一個框住了長白山主峰,粗大的經緯線沿著山脈連綿起伏的地勢斷成了數千截,在藍天和陽光下,金屬廢墟熠熠生輝。

這就是我對童年的最后記憶。

三 警告

警告碑在一百一十年前抵達地球。

人類發現它時,它已經穿越木星軌道,朝內太陽系撲來。根據天文望遠鏡的觀測,這個神秘天體呈紅色,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長約一千米的細長長方體,另一部分是直徑約三百米的球體,二者始終維持著大概五十米遠的相對距離。

一位記者在報道此事時,做了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這是一個高速砸向地球的巨大驚嘆號。

掠過月球之后,警告碑開始減速剎車,接著它毫不遲疑地一頭扎進大氣層,最終墜落在聯合國總部大廈門前的廣場上,順便壓塌了廣場上所有的旗桿。

聯合國很快組建了一個由十五人組成的代表團,在特使帶領下,代表團來到了那個球體前。

特使抬頭望了望,從他的角度看去,球體不可思議地穩穩停在廣場上,細長的長方體懸浮于球體之上,像一根撐住了蒼穹的紅色巨柱。

特使這一生到過許多國家,見過許多人,但像這樣的交涉,還是頭一遭。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跟這兩個幾何體打招呼。

幸好,幾何體先開口了,用的是人類的語言,“我是警告。”

這聲音似乎直接從特使面前的球體內傳出,特使仔細看了看球體光滑的表面,沒找到任何像是發聲裝置的東西。

“我是警告。”沒有得到回應,球體又重復了一遍。

“我們是——”特使剛張開嘴,球體就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必須立即躲避。”

“躲避誰?”特使問。

“行星粉碎機。”球體回答。

“那是什么?”特使又問。

空中的細長長方體柔軟地卷曲起來,兩頭拼到一起,構成了一個剛好能把下方球體套住的巨大圓環。隨后圓環內壁上伸出一圈尖銳、鋒利的羽毛狀刀片,刀片伸出的過程令人聯想起相機光圈收縮時的動作。

“這就是行星粉碎機。”球體說著,隨后球體表面浮現出地球上大陸和島嶼的圖案,空中的圓環開始朝球體下降,那些鋒利的刀片迅速旋轉起來,在一陣刺耳的噪音中,刀片開始切割球體,球體被粉碎的部分通過刀片的間隙向上噴出,形成一道血紅色的高大噴泉。

那場面就像一只教堂那么大的番茄被扔進了一個更大的榨汁機里。

特使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頭頂,但組成噴泉的紅色粉末并沒有傾瀉下來,而是停留在了空中。幾分鐘后,圓環從球體頂端降落到地面,粉碎了整個球體。隨即空中的紅色粉末像液體一樣流動起來,很快重組成了之前那個細長的立方體,圓環的上下底面膨脹起來,像吹氣球那樣轉眼又變成了球體的樣子。

“我展示了行星粉碎機降臨你們的世界后會發生的事情。”圓球說,“你們的世界將被碾成塵埃與灰燼。”

特使努力消化了一下這段信息,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很感謝您為我們所展示的一切……”他邊說邊斟詞酌句,“我們是人類,歡迎來到我們的行星。但首先,您是誰?”

“我是警告。”球體又重復了一遍它的開場白。

“那么,向我們發出警告的是誰?”特使努力想得到一個意義不那么含糊的回答。

“死者。”球體簡潔地說。

“能跟我們談談這些死者嗎?”

“沒有意義。他們已死,早在你們最古老的祖先誕生之前。”

“他們在哪里?”

“你們頭頂的群星之間,隨處可見。”

“他們是被行星粉碎機殺死的嗎?”

“是的。行星粉碎機毀滅了他們、他們的世界以及他們創造的文明。他們在死前向整個銀河系送出了警報。”

“行星粉碎機為何要毀滅他們呢?”

“沒有意義。這就是它被創造出來的使命。攪拌器為何要打碎雞蛋呢?”

“誰創造了這臺可怕的機器?”

“囚禁死者的人。或者可以叫典獄長。”

“囚禁?這些死者們犯下了什么罪過嗎?”

“也許,但那都是很久遠的過去的事情了,早在你們最古老的祖先誕生之前。”

“他們被囚禁在哪里?”

“你們頭頂的群星之間,隨處可見。”

“我……我們不懂。”

“他們被囚禁在銀河系之內。”

“您說得好像銀河系是個監獄一樣。”

“的確如此。”

“請您解釋得詳細些。就我們所知,銀河系直徑長達十萬光年。”

“是的,這是一座直徑十萬光年的監獄。”

“我們不太明白。在我們的語言中,‘監獄指的是狹窄、密封并具有鎖閉裝置的空間,用以限制人的自由。”

“不必向我解釋‘監獄的含義。銀河系囚禁其中的文明。它并不使用手銬、腳鐐、高墻或欄桿。”

“那么它用什么來限制囚徒們的自由呢?”

“光速。”

“我們不懂。”

“你們已經精確測量了光速的數值。”

“是的,您對我們文明的了解真是透徹。”

“這并不難。你們一直在用電磁波向整個宇宙宣揚你們的存在。說回光速,光速在整個宇宙范圍內并不均勻。具體而言,銀河系之外的光速比銀河系內的光速更高。”

特使又花了點兒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那么,也就是說,在銀河系之外,物體運動速度的上限可以超過每秒三十萬千米——”

“遠遠超過。顯而易見。”

“所以,在銀河系外的文明看來,銀河系內的文明就像戴著手銬和腳鐐、只能踽踽爬行的蝸牛——”

“你已經理解了。你正在用典獄長的視角看待問題。從銀河系中心向外以光速越獄,要花上五萬年時間。以光速飛往離你們最近的恒星,要花上一千四百多個晝夜。即便你們把短暫的一生全部用于旅行,能探索的范圍也不過一兩百光年,而且有去無回。相對于銀河系的廣袤,光速上限實在低得可憐。”

“為何會這樣?這是典獄長造成的嗎?”

“是的。典獄長將第一批死者送進了銀河系監獄。他們是最早的囚徒。”

“除了這些死者之外,還有其他囚徒嗎?”

“囚徒成千上萬。有些已經成為死者,有些即將成為死者。”

“那么我們呢?我們也是被典獄長送進銀河系的嗎?”

“你在詢問你們的起源。不,你們是個意外。你們誕生于這顆潮濕的行星上,就像監獄里的陰暗角落總會長出青苔和蘑菇一樣,監獄本來無意囚禁你們。”

“那我們是否可以與典獄長交流?我們相信,他們一定是個很先進的文明。”

“死者在行星粉碎機降臨之前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嘗試,但毫無回音。劊子手不在乎死刑犯的臨終遺言。”

“既然已經用光速限制了囚徒們的自由,典獄長為何還要制造行星粉碎機?”

“阻止囚犯們越獄。文明的本能是擴張。典獄長原先認為銀河系足夠廣袤,可以阻止其中的文明逃逸,但創造我的那些死者,成功發射了一支抵達銀河系邊緣的逃亡艦隊。”

“它逃出去了嗎?”

“是的,它離開了銀河系的邊界,進入了本星系群無邊的虛空之中,死者們再也沒有收到過逃亡艦隊的消息。然后行星粉碎機就降臨了。它不具有交流的理智,只是一臺單純的毀滅機器,所過之處生靈涂炭。”

“這臺機器……在銀河系里有多久了?”

“按你們的時間單位計算,它大約在十億年前來到銀河系。”

“十億年前!那是我們地質歷史上的古元古代了,寒武紀距離現在也才不過五六億年而已。一臺機器可以運轉這么久的時間嗎?”

“可以。”

“我們該如何躲避這臺機器?”

“那是你們的問題。我是警告,不是答案。”

四 格利澤581c

之后的日子里,這個驚嘆號般的巨大物體就一直停留在聯合國廣場上,再也沒有移動過。它像一座刺破云霄的紀念碑矗立在紐約的天際線上,因此人們將它稱為“警告碑”。

根據警告碑提供的信息,全世界的天文觀測系統紛紛把望遠鏡方向掉轉,指向了二十光年外的一顆恒星——格利澤581。

然后,人類看到了行星粉碎機。

如警告碑所展示的那樣,它是一個甜甜圈形狀的物體,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巨型輪胎,這輪胎厚達五千千米以上,直徑則超過三萬千米,完全可以將地球這樣大的一顆行星套在其中。輪胎內緣有一圈扁平、鋒利的刀片,人類看到它時,這些刀片正旋轉不停——它正在粉碎格利澤581的一顆行星。

那顆行星的編號是格利澤581c,天文學界對它并不陌生,它表面溫度宜人,體積與地球相近,曾有許多人認為它上面存在深邃的海洋,甚至可能像地球一樣布滿了生命。

但那些生命,如果它們的確存在的話,顯然永遠沒機會擁抱銀河系中的其他文明了。

格利澤581c像一個脖子上套牢了絞索的囚徒,又像一個一半被塞進削皮器的巨大土豆,行星粉碎機的刀盤撕裂、磨碎了它的大陸,在望遠鏡的視野中,那些刀片沿著周長十萬千米的粉碎機內壁高速移動,大約每一百小時旋轉一周,行星的碎片穿過刀盤的間隙飛往宇宙空間,形成一道長達百萬千米的噴泉。格利澤581c如今只剩下一塊半球形的殘骸,整顆行星的橫截面直接袒露在宇宙中,它熔融核心的光芒把行星粉碎機的內壁映得一片暗紅。

人類在恐懼中看著格利澤581c被肢解成一片絢爛的星塵。六個月后,行星粉碎機的刀盤終于停止旋轉,格利澤581c徹底不復存在,格利澤581恒星周圍出現了一片面積達數千億平方千米的稀薄云團,其中布滿了昔日構成那顆不幸行星的氣體、冰晶以及巖石碎屑。

格利澤581c距離地球二十光年,攜帶它毀滅景象的光線要走二十年才能抵達太陽系,換句話說,人類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那之后行星粉碎機似乎進入了休眠狀態,它靜靜地圍繞格利澤581旋轉,一次又一次穿過它親手創造的那片星云,仿佛一個巡視自己國土的殘酷君王。

特使率領代表團又一次來到警告碑前。

“我們怎樣才能免于滅頂之災?”他用帶著懇求的語氣發問。

“我是警告,不是答案。”紅色球體的回答和上次一模一樣。

“行星粉碎機為何停止了行動?”

“它沒有停止行動,它一直在觀測,尋找下一個目標。”

“它是否知道我們的存在?”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銀河系中只有這一臺行星粉碎機嗎?”

“是的,十億年來都是如此。”

“無意冒犯,但我們覺得您告訴我們的信息中有許多疑點。例如, 一臺機器怎么能看守如此廣袤的銀河系?這樣的獄卒,豈不是形同虛設嗎?”

“恰恰相反,一臺就足夠了。這是非常經濟節約而又高效的辦法。行星粉碎機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機動,橫穿銀河系只需要一百萬年,你們應當知道,一百萬年在進化歷史上不過是短暫的一瞬間。在你們的行星上,最早的單細胞生物進化成最原始的脊椎動物花了差不多三十億年,最原始的脊椎動物進化成人類花了五六億年,而你們從學會直立行走到建立起今天這樣的文明社會,又花了兩百萬年。因此,行星粉碎機有充足的時間從銀河系任何一個角落趕到任何一顆行星,過去十億年里,沒有一個銀河系文明能在它降臨前發展出足以逃離銀河系的技術。”

特使無法反駁。以人類目前的水平,想要離開銀河系的確是癡人說夢。

代表團花了很長時間與警告碑交流,但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無幾。夕陽逐漸落下,在暮色中,警告碑的紅色愈發鮮艷、濃郁,特使順著碑體向上望去,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驚嘆號簡直要刺破蒼穹。在蒼穹深處,在逐漸浮現的燦爛群星之間,死亡正默不作聲地徘徊。

這就是人類對童年的最后記憶。

五 靜默

警告碑抵達地球后,人類經歷了靜默的十年。

這十年給一代人打上了深刻的烙印。隨著《靜默法案》出臺,一夕之間,世界倒退回了郵輪和電報的時代。

一位生于靜默歲月的老人回憶說,在他眼里,時代是有形狀的。他們父輩那一代是山峰,沐浴在人類黃金歲月的余暉之中;他們兒女那一代是峽谷,因為生存危機而顯得格外理智、冷靜;唯獨他們自己這一代,是懸崖,在黑夜和濃霧的遮擋下,沒有人看得見前路,也沒有人看得見希望。

人類擁有的一切自衛武器在行星粉碎機面前都顯得荒唐可笑。聯合政府做了詳盡的戰爭推演,其結果顯示,即便將全球工業能力都投入核武器的生產,再把這些核武器一次性投入戰場,集中攻擊行星粉碎機上的一點,行星粉碎機的運轉也絲毫不會受到影響,頂多是給它表面增加一座無關痛癢的環形山罷了。

“這不是試圖用手槍擊沉航母,不,比那還要可笑得多。”聯合政府的發言人這樣評論,“這是試圖用彈弓炸掉喜馬拉雅山。”

于是靜默歲月來臨了。《靜默法案》出臺后,廣播電視行業和天文學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壓監控,衛星與信號塔全部停止了使用,民間的無線電設備被大規模查封、銷毀,一切向地外空間傳送信號的行為都視為犯罪,在無線電頻段上,人類文明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古老的有線電話被請出博物館,重新進入千家萬戶;在電話連接不到的鄉村,通信再度依賴于信筒和郵差。雖然二十光年的距離足夠把人類發出的任何電磁波都稀釋得無法分辨,但恐懼令聯合政府決定以最嚴厲的方式管制通信。

那位老人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這一代人都被迫養成了說話悄聲細語的習慣。靜默法案撤銷前,每個人張嘴前都會下意識抬頭看看天空,好像擔心交談聲會引來行星粉碎機的注意似的。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這樣自嘲。

在第十年行將結束時,聯合政府宣布了隱形天幕計劃,它將令人類免遭被行星粉碎機毀滅的命運。

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就此拉開序幕。

六 觀星者

從月球發動機啟動以來,又過去了十年。這十年間,隱形天幕工程的建設進度越來越快,人們用無數塊“單元板”逐漸填滿經緯線之間的空隙,金屬的灰色慢慢代替了天空原本的藍色,每當黎明和黃昏時分,陽光從地平線照向鋼鐵鑄就的蒼穹,那些單元板就會像漫天的大雪一樣熠熠生輝。

我陪母親去看望父親。飛機從沈陽起飛,很快穿過稀薄的云層,透過舷窗向外看,我們頭頂灰色的隱形天幕上排列著一行行三角形的孔洞,每個孔洞的面積都堪比一座城市。

那是隱形天幕工程特意為地面留出的“采光窗”,從孔洞中能看到細碎的藍天,一根根粗大的三角形光柱穿過孔洞照在遼闊的陸地上,隨著天幕的自轉,這些光柱也慢慢自西向東移動,像上帝的手電筒一樣,在群山、曠野以及東海水面上畫出一個個金黃色的巨大三角形。

飛機降落在紐約肯尼迪機場前,我們遠遠就望見了那座鮮紅似火的警告碑,它矗立在曼哈頓島的天際線上,比紐約所有的摩天大樓都高出一截。

下飛機后,我們乘車進入市區,前往警告碑。

人們圍繞著警告碑修建了一片環形廣場,廣場上密密麻麻樹滿了白色的墓碑。警衛查驗過我們的證件之后,揮揮手放行了。

圓環被分成了二百多塊扇區,像聯合國大廈一樣,這片廣場也屬于全人類,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擁有其中一塊扇區。

我們進入中國扇區,這兒已經被上萬座墓碑擠得水泄不通,扇區中央有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圓環廣場在地下還有三層空間,第四層正在施工,未來也許會擴建第五層、第六層,以容納越來越多的逝者。

我們又花了點兒工夫找到父親。他安息在一塊白色大理石之下,大理石上刻著他的名字。在他周圍還有一百多塊同樣的大理石,這些墓碑上刻著的出生日期不盡相同,但辭世的日子卻完全一致。

我默念著父親名字下面那個日期。

那一天,隱形天幕被隕石擊中,并開始向地面凹陷、坍塌。為了防止隕擊區的下墜將整個天幕拖垮,當時留在隕擊區的工作人員毅然決然地斷開了這片區域與周圍所有經緯線的連接,兩萬平方千米的天幕殘片因此墜向地面,并造成了三百二十五萬人的傷亡。這場災難被稱為“天崩災難”。

父親是斷開隕擊區連接的一百四十名操作員之一。在他們身后,罵名滾滾而來。遇難者家屬們將他們與希特勒、松井石根這樣的屠夫相提并論—— 一百個人有什么資格決定犧牲三百萬多人的生命?

但聯合政府堅持將這一百四十人與三百萬遇難者的骨灰合地而葬,一起埋入警告碑旁的圓環紀念廣場。

我回頭望了望環形紀念廣場的入口。那里豎立著一塊黑色石碑,上面用人類所有語言鐫刻著同一句話:

為隱形天幕計劃犧牲的英雄們在此安息。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就在今天,環形廣場外也仍然有人舉著巨大的牌子和條幅示威,要求將這一百四十個操作員“趕出”廣場,以告慰被他們“殺害”的遇難者們。聯合政府的警衛們把守在陵園入口處,嚴陣以待。

每個在修建隱形天幕過程中不幸身故的人都葬于各自國家的扇區,在我們旁邊不遠處是日本扇區,與中國扇區相比,那邊就顯得空曠了很多,日本人的墓碑甚至連地表一層都沒有填滿。

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忽然跌跌撞撞地闖進了我的視野,她看起來五六十歲,斑白的頭發上有幾片不知怎么沾上去的青草和落葉,兩名警衛在她身后邊追邊喊:“早川晴子女士,這里是公墓,請您停止這種行為!”

那個女人置若罔聞,從我和母親身后飛快跑過,徑直沖進了日本扇區。她彎下腰仔細查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警衛們趕上她,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來,“早川晴子女士,聯合政府已經警告過您,這樣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再有一次,您就要被拘留了!”

“我的女兒在哪里?你們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晴子爆發出與她嬌小身軀不相稱的大嗓門,她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告訴我,真秀在哪兒?我知道你們把她留在了月球上,我知道你們沒有帶她回來!你們這群懦夫,把她還給我!”

“關于早川真秀女士的事情,聯合政府已經向您做出過解釋,我們深感抱歉。”一名警衛說,“但這不是您打擾數百萬犧牲者安息的理由。”

晴子被架著走過我們身邊時,我和她對視了一眼,她的眼神瘋狂而迷茫,那雙黑色瞳孔深處埋藏著某些令我不敢直視的東西,因此我很快移開了目光。

“別看。”母親在我耳邊低聲說著,同時在父親墳前放下一束花。

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太多了。聯合政府沒有能力找到每一位遇難者的尸骨,因此總有些家屬認為自己的親人仍然活著,并要求聯合政府給他們一個說法。十年前那個不見星月的夜晚,我們把父親送來這里時,環形陵園外面黑壓壓擠滿了人,呼喊著要他們的親人回來。如果不是母親用身體把我和他們的目光隔開,我是沒有勇氣抱著父親的骨灰盒走到那塊墓碑前的。

“袁先生,袁先生,請幫幫我!”晴子忽然又呼喊起來,我們轉過頭,發現她正沖著不遠處的一位老人拼命揮舞雙手,老人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孩,似乎是他的孫女。“爺爺,那個阿姨是不是在叫你?”小女孩仰起臉,天真地問。

“是,但爺爺幫不了她。”老人有些悲傷地搖搖頭。

警察架著晴子漸行漸遠,她的喊聲也慢慢消失,陵園重新恢復了寂靜。

我瞥了一眼老人面前的墓碑,從上面的逝世日期看,墓主人也是當年斷開天幕連接的操作員之一。

“是我兒子。”老人發覺我在讀墓碑銘文,隨即解釋道,“希望你們不要怨恨他。”

“不會的。躺在這里的是我丈夫。”母親指指父親的墓碑,“他們都是英雄,雖然許多人無法理解。”

“阿姨說得對!我爸爸——是大英雄!”小女孩驕傲地拉長了聲音說道。

“小聲一點兒,星星。”老人輕輕拍拍她的頭頂。

“您認識剛才那位女士嗎?”母親好奇地問老人。

“她叫早川晴子,是個優秀的宇航員,曾經參與了月面最重要的一臺發動機——第谷環形山發動機的建設。”老人嘆了口氣,“她的女兒早川真秀,以及她的女婿徐江明也都參與了這項工程。但可惜,兩個年輕人十年前沒能隨阿爾忒彌斯號飛船一同返回地球,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晴子也因為這件事情逐漸精神失常了……多好的年輕人啊!”老人一時似乎陷入了回憶。

“您當時也在月球上嗎?”母親和老人攀談起來。

“不,我只是個天文學家罷了。”老人連忙擺手,“我負責規劃了月球的隕落軌道,環形山發動機的方位布局都是根據我的計算確定的。其實我覺得,我才是那個該為這些無辜消逝的生命負責的人。”老人望望周圍森林般的墓碑,語氣中充滿了沉重的愧疚感。

“您是袁恪禮教授?”母親驚訝地問,這個名字多年前經常登上報紙和學術刊物。

“我兒子犧牲后,我就離開了學術前沿。作為一個月球學家,我親手殺死了月亮,這輩子我都無法再直視它了。”袁教授低下了頭。

“發動機的角度偏轉不能怪您。”母親說,“那是無法控制的偶然錯誤。”

“我們再也錯不起了。”老人慨嘆,“人類正走在鋼絲繩上,踩偏一步,就要萬劫不復。”

母親抬頭看了看高聳入云的警告碑。這個不可思議的物體顯然出自一個遠比人類先進得多的文明之手,但那個文明已經成了死者——與圓環廣場上安葬的眾多死者一樣。

“阿姨,哥哥,你們要不要加入‘觀星者的行列呀?”老人的孫女奶聲奶氣地問我們。

“那是什么?”我蹲下身問她。

“是爺爺發起的一個請愿活動!”小女孩從背包里掏出一塊橫幅,在我們面前展開,橫幅大得把她整個人擋在了后面,“爺爺認為,聯合政府對天文學家的管制太嚴格了,我們應該享有看星星的權利!”

我讀了一遍黃色橫幅上的紅色大字:讓孩子們看看星星!

“自百年前那段靜默歲月以來,聯合政府一直保持著對天文學界的高壓監管。”袁教授摸了摸小姑娘的頭,“許多天文觀測設備可以很容易地改建成向宇宙發送電波的信號站,所以《靜默法案》規定,天文學家的研究必須向當局報備,經批準后才可以進行。但你們知道整個現代天文學的開端是什么嗎?不是先進的射電天文臺,不是哈勃望遠鏡,不是伽利略用來觀測木星的小圓筒,不是張衡的渾天儀,甚至也不是古埃及和古巴比倫遺跡里那些畫著星座的石板,而是兩百萬年前荒涼的大地上,一個剛剛學會直立行走的人抬頭看了一眼燦爛的星空。”老人挺了挺佝僂的脊梁,“和其他一切自然學科一樣,天文學前進的動力是人類永不泯滅的好奇心。而好奇心是不應該由政府批準的。”

“等世界燈點燃之后,政府就會封死隱形天幕,擋住所有星星!”小女孩揮舞了一下橫幅,“爺爺說,我們應該在天幕上留下一些永久的觀測窗口。”

“世上只有兩種平等,一是陽光,二是死亡。”袁教授說,“我給孫女取名袁星星,也是希望以后的孩子們都能看見頭上廣袤的宇宙。”

“對很多人而言,現在抬頭只能看見絕望。”母親仰望著天幕說。臨近黃昏時分,天幕上那幾排采光窗的顏色從藍色慢慢變為橙色,一根橘紅的三角形光柱籠罩了曼哈頓島,不遠處的警告碑顯得愈發鮮艷。

“那是大人眼中的宇宙,不是孩子眼中的宇宙。”老人搖搖頭,“用恐懼去掐滅孩子的好奇心,無異于掐滅人類未來的火種。”

“加入我們吧,哥哥!”袁星星掏出一支筆遞給我,同時指指那塊橫幅。

“好啊,小姑娘。”我笑著在橫幅上寫下名字,轉身把筆遞給母親,母親也在橫幅一角簽了個名。

“謝謝兩位。”老人感激地點點頭,“我這次是受聯合政府邀請,來紐約談談天文學界的情況。我們會努力說服更多人成為‘觀星者的!”

“我們要上去嗎,爺爺?”袁星星看著高聳入云的警告碑說。

“沒錯,聯合政府總部就在那里。”老教授指指紀念碑頂端。

“難得來一趟,上去看看吧?”母親問我。我點點頭,于是我們四個人一起向警告碑走去。

這塊來自未知文明的神秘遺物已經沉默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格利澤581c毀滅的那個下午,它和人類代表團進行了最后一次交談,之后不論人類如何嘗試溝通,警告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就好像它變成了創造它的那個文明的墓碑。

警告碑陷入沉默后,有些大膽的人試圖爬上那個巨型圓球,之后又試圖爬上圓球上方的細長巨柱,但警告碑并未作出任何回應,仿佛默許了這種行為。

于是聯合政府干脆修了一條長長的扶梯,從地面直達圓球頂部,以方便游人參觀。巨柱懸浮于圓球上方五十米左右,起初有很多人擔心它會墜落下來,但多年來巨柱始終沒有挪動過位置,因此聯合政府又在圓球和巨柱之間修建了一座垂直升降梯。升降梯貼著巨柱外壁,直達巨柱頂端。

我和母親乘上巨柱升降梯,曼哈頓島在我們腳下漸漸縮小,我們穿過稀薄的云層,前往警告碑頂部。聯合政府把那里改建成了一片邊長三百米的正方形廣場,從那兒人們可以眺望整個紐約州。

一千三百多米的高空,狂風凜冽。碑頂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大廈——聯合政府駐地,它和隱形天幕同時動工興建,令人驚異的是,直到大廈落成,巨柱和它下方的圓球之間的距離都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壓在碑頂廣場上的不是一幢樓,而是一根輕飄飄的蘆葦。警告碑的制造者就這樣向人類展示了自己的技術水平。

但他們還是倒在了行星粉碎機面前。

袁教授和我們告了別,帶著小孫女走向聯合政府大樓,我和母親只是普通的觀光客,因此不能進去。

我陪母親來到廣場邊緣,從這里向下望去,流經紐約的東河與哈德遜河就像兩條纖細的小溪。

“你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母親輕聲問我。

我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媽媽,你知道了?”

“我不傻。”母親搖搖頭,“但是你應該早些告訴我。”

“我下周就要去隱形天幕上報到。”我說。

母親久久望著我。“去吧。”她最后說。

“謝謝你,媽媽。”我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這是一場戰爭。”母親說,“像所有經歷戰爭的母親一樣,我能奉獻的只有自己,自己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兒子。凡事小心,注意安全。”她輕輕拍著我的后背。

七 隱形天幕

一周后,我從沈陽搭天梯出發。在沈陽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市中心那條直入云霄的黑色纜繩,它一頭連接著地面,一頭連接著離地一百千米的天幕。

這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電梯。十年前的中秋之夜,父親就是乘它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天梯客艙呼嘯著上升,出發二十分鐘后,客艙抵達一萬米高空,進入平流層;六十分鐘后,客艙抵達五萬米高空,進入中間層;九十分鐘后,客艙抵達八萬米高空,進入熱成層;一百二十分鐘后,客艙抵達十萬米高空,接近天幕。

天梯纜繩盡頭是巨大的接駁站,接駁站上方就是隱形天幕的第42緯線。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在地面上感覺天幕轉動緩慢其實是一種假象,第42緯線以每秒幾千米的高速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如果自轉低于這個速度,隱形天幕就會“掉”下來,撞上地球。

接駁站的形狀很像一只巨型夾鉗,第42緯線內表面有一條鐵軌般的凸起,接駁站就鉗在這條鐵軌上,鉗嘴部位通過一組水平滑輪與鐵軌接觸,這樣就能在天梯與地面保持相對靜止的同時令天幕自由轉動。像這樣的天梯在全球各處共有一千座,沈陽只是其中之一。

白露在接駁站等我。

“林深!”她擁抱了我一下,“你說服你媽媽了?”

“她很支持我來這里工作。”我笑著回答。

“我還以為阿姨會攔著你呢。”白露仰起臉看著我。

“這是一場戰爭。”我說,“我父親的犧牲不是我逃避戰場的理由。”

“別說得像你明天就要慷慨赴死了一樣。”白露笑著搖搖頭,“來吧,我們去擺渡車站。”

接駁站和天幕之間存在每秒數千米的相對速度,直接從接駁站踏上天幕無異于與一枚飛馳的火箭迎面相撞,因此我們還要轉乘擺渡車。

“看,1606基地過來了。”在擺渡車站的站臺上,白露伸手指了指西面。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天幕內表面的那個位置上有一塊明顯的圓柱形凸起,隨著天幕自轉,它正向我們疾馳而來。

整個天幕上分布著一萬個基地,眾多建設人員平時就駐扎在基地內。由于天幕不停自轉,各個基地與遍布全球的接駁站的相對位置也在周期性地改變,1606基地每天要掠過沈陽接駁站十七次,差不多每八十分鐘就有一班前往那兒的擺渡車。

“走啦走啦,上車。”白露催促我。

擺渡車沿一條長長的彈射軌道逐漸加速,最終向東彈出接駁站。出站的一剎那,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巨大的1606基地剛好從后面趕上我們。此刻擺渡車已經加速到與天幕相對靜止,它靠電磁裝置向上吸附到天幕的第42緯線上,懸吊在天幕下面行駛,帶我們前往基地。我往后看了一眼,沈陽接駁站正迅速離我們遠去,幾次眨眼的工夫,它就縮小得無法辨認了。

白露比我早來這里一年,在工作上,她算是我的前輩。

“要不要去外面看看?”吃過晚飯后,白露這樣提議。

于是我們坐電梯前往基地頂層。那里是基地和天幕相連的部位,但要想抵達天幕外表面,還得穿過一段垂直豎井。我們穿上宇航服,豎井內的空氣排光后,我們頭頂井口處的閘門滑開了。

白露先爬了上去。“提醒你一下,待會兒可站穩了。”她回頭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鉆出井口后,我看到了燦爛的群星。這十年來,隨著隱形天幕工程進度的加速,每一夜人們頭頂星空的面積都比前一夜更小,到今天,地上的人們基本只能透過采光窗看到幾塊小得可憐的星空。

而在這里,我能眺望整個銀河系。星星們很亮,很高,很遠,像晶瑩的沙粒一樣,鑲嵌在無限深邃的宇宙之中。

我似乎理解了袁恪禮教授為何要發起“觀星者”請愿活動。如果以后的孩子們再也看不到這樣美麗的星星,那簡直是一種殘忍。

“低頭看。”白露拍拍我的肩膀。

我照做了,然后差點兒摔倒。

我腳下是另一片深不見底的星空。我仿佛站在一塊無限大的透明玻璃上,有那么一瞬間,我失去了方向感,腳底的觸覺告訴我,我正站在隱形天幕的外殼上;眼睛卻告訴我,我正漂浮在宇宙中,就像執行太空行走任務的宇航員一樣。

我一定下意識地驚嘆了一聲,因為白露臉上露出了惡作劇得逞般的笑容。

我早就知道隱形天幕是個巨型光學隱形球殼,但第一次親眼從天幕之外看到天幕的樣子,還是令我無比震驚。

聯合政府的思路很容易理解:既然無法與行星粉碎機作戰,那就在它發現人類前將地球隱藏起來。于是隱形天幕誕生了。它表面的“單元板”采用了負折射率材料和復雜的變換光學結構,照在球殼上的每一縷光線都會經歷多次彎曲、折射與反射,再從球殼上的對跖點①射出去。因此,宇宙中的觀察者從各個角度都可以直接看到地球后面的物體,在它們眼里,地球就像變得透明了一般。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戰略欺騙——讓一整顆行星憑空消失。但從原理上講,隱形天幕計劃又十分簡單,它與森林中的變色龍并無不同,變色龍靠皮膚上的色素讓自己融入青苔和落葉,而隱形天幕則讓地球融入黑暗的宇宙。

“那是月亮嗎?”我指向天邊,遙遠的陰影中隱約可見一個蒼白的亮斑。

“是的。”白露看了一眼,很快回答,“它現在距離我們兩千五百萬千米,已經進入地球和太陽之間的轉移軌道。按照計劃,還有五年它就要墜入太陽。”

人類可以把地球藏起來,但無法令地球的引力憑空消失。只要地球的質量還在,月球就會繼續繞著地球運轉,進而暴露地球的位置。因此,人類別無選擇,只有拋棄這位陪伴了地球四十多億年的可敬姐妹。

我用力瞇起眼睛,試圖看清月球是否還拖著長長的尾跡。“太遠了,靠肉眼看不見的。”白露似乎明白我的意圖,“但月球發動機仍在運轉。”

“月球上還有人嗎?”我問。

“十年前就沒有了。”白露說,“環形山發動機啟動后,月面人員也隨之撤離,之后的月球變軌過程都靠計算機自動控制。走吧,我要給你看的東西還很多呢。”她向我伸出手。

我們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行走,頭上是北半球的星空,腳下則是南半球的星空——地球對面的星空。這里并沒有失重現象,地心引力仍牢牢地抓著我們,但四周除了群星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無從辨別自己身在何處,實在奇妙極了。

又走了一會兒,不遠處亮起了一道似有似無的暗藍色光芒,這道光芒像地平線一樣展現在我們面前,隱約勾勒出了天幕的輪廓。白露帶我朝著藍光前進了十幾分鐘,終于,我發現那是隱形天幕上的一個采光窗。

我們站在采光窗邊緣,像站在一條又高又長的懸崖之上。采光窗的面積不亞于一座城市,透過這三角形的巨大窗口,我們看到了下方一百千米處的地球,看到了云層、海洋和山丘。這仿佛是夢的深淵被挖了一個洞,洞里照射出現實世界的光輝。

隱形天幕帶著我們從北美東海岸上空呼嘯而過。

但北美陸地的大部分區域都已經覆蓋上了冰雪。

白露看著灰白色的陸地,似乎有些悲傷。

“地球……怎么了?”她輕聲問。

“在結冰。”我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雖然隱形天幕尚未徹底封閉,可它對氣候的影響已經開始顯現。過去十年里,由于天幕擋住了陽光,全球平均氣溫迅速降低,極地冰蓋開始向低緯度地區蔓延,高山雪線朝平原下降,一個由人類締造的冰河世紀正降臨大地。

“以后的孩子們會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啊?”白露說,“他們看不到太陽,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綠色的森林和原野……”

然后,以月球的撞擊點為中心,太陽表面出現了一塊藍幽幽的圓形區域。月球撞擊令周圍的太陽大氣急劇升溫,因此太陽的火焰從亮白色轉為暗藍色,這塊藍色區域扭曲著不斷擴大,就像火海中翻騰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當然,這都是國際天文臺傳回的觀測畫面,憑人類的肉眼不可能看清這一切。

白露緊緊攥著我的手,隔著宇航服厚厚的手套我都能感覺到她在顫抖。

“月亮死了。”她輕聲說。

我們站在那里,久久凝視著天空中云霧般逐漸消散的彗尾。這是我們的婚禮,也是月球的葬禮。

九 太陽潮

那天夜里,一陣尖銳的警報聲將1606基地的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

國際天文臺發來消息,月球隕落時的撞擊破壞了太陽表層等離子大氣的對流循環,導致局部太陽磁場的磁力線變形、重排,一次大規模日冕拋射事件即將爆發。

根據他們的觀測,太陽上那朵藍色浪花中央有一個細長的等離子氣泡正在緩緩升起,它把周圍的“花瓣”慢慢推開,然后朝著星空垂直上升,仿佛一根無限高大的花蕊。一旦它破裂,噴向我們的絕不是甜美的花蜜,而是熾熱的高能輻射。

我們立即開始切斷基地里所有關鍵設備的電源,準備迎接輻射沖擊。

“那玩意兒什么時候會碎?”我一邊敲鍵盤一邊問不遠處的白露,太陽上的“藍色浪花”的圖像顯示在基地大廳正前方,就在我們說話的同時,那根花蕊仍在不停生長,目前它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地球赤道的周長。

“說不好,也許下一刻,也許明天,總之很快。”白露飛快地操作著面前的按鈕和開關,頭都沒抬,“國際天文臺正在計算,應該馬上就有結果了。”

她話音剛落,大廳前方的圖像旁邊就跳出了一個紅色的倒計時:174分鐘52秒。

“我們得抓緊點兒了。”白露瞥了一眼倒計時。

“他們能算得這么精確?”我瞪著不停減少的秒數問。

“太陽模型兩個世紀前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這一百年來聯合政府又撥了不少錢在天文學研究上,把這個模型做得越來越精細——雖然有《靜默法案》,但他們還是知道天文學的價值嘛。”白露捋了一下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快干活吧,我們還剩——”她低頭看看屏幕,“一半的設備沒有斷開。”

約三小時后,那根纖細花蕊的頂端無聲地碎裂。等離子流像火山一樣噴涌而出,隨著太陽自轉,等離子流在太空中甩出了一道長長的圓弧,從人類的角度看,這是一條寬達十萬公里、以每秒兩千公里的速度朝地球洶涌而來的潮水——或者可以稱之為太陽潮。

二十小時后,日冕拋射物質風暴般掃過地球,吹得地球磁場劇烈抖動起來。地磁擾動令許多城市的供電系統陷入癱瘓,導致了一次波及全球的大停電事件。

太陽潮掠過地球后,我們又漸次重啟所有設備,檢查有無故障和損失。月球激起的藍色浪花影像依然懸浮在基地大廳里,它位于太陽赤道附近,面積大約是俄羅斯的三十倍。

“真美啊。”我不止一次聽到從影像前路過的人發出這樣的驚嘆。

但好景不長,太陽表面的火海不久就開始向那朵藍色浪花反撲,浪花中央的花蕊慢慢縮回,周圍的花瓣也逐漸閉合、變回耀眼的金色與白色。

又過了五十四個小時,國際天文臺向全世界發出通告,那朵浪花徹底沉沒了。

那些日子里所有詩人和畫家都在哭泣,人類藝術的一個永恒源頭就此徹底消亡。

十 漏光災難

我和白露平靜地生活了十五年。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漏光災難發生為止。

這場災難中幾乎無人喪生,但它對人類的影響卻無比深遠。它改變了整個歷史前進的方向。

結婚后不久,聯合政府就把我們從天幕調回了地面,我被分配到動力研究所,白露則進入能源研究所工作。

我們兩個都走上了父輩的道路。我父親生前在1606基地負責天幕經緯線發動機的維護,而她父親如今已經是六號地幔引擎的總工程師。聯合政府向這兩個研究所傾注了大量資源,要求我們研發能夠用于星際航行的大推力引擎及持久型能源。

聯合政府的目光放得很長遠。隱形天幕終究只是權宜之計,人類不可能永遠躲在一個球殼里,他們的思路是以隱形天幕給人類再換來至少一千年的發展時間,只要人類制造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機動的大型星際飛船,我們就可以自由地向銀河系其他角落遷移,而不必擔心被行星粉碎機追上。

動力研究所的進展比較快,十五年間,我們先后設計出了多種重型引擎,但能源研究所始終無法突破核聚變技術的最后邊界,無法為這些引擎提供配套的強大能源輸入。

終于,聯合政府宣布,世界燈就要點燃了。

這也就意味著白露他們完成了技術攻關。

能源研究所給所有員工放了個假,以慶祝這具有歷史意義的偉大事件。趁著假期,我和白露決定去熔鐵山脈旅行,并在那里見證世界燈的第一次亮起。

熔鐵山脈位于澳大利亞東海岸,它所在的地方曾經叫作悉尼。如其名字所示,這是鐵水冷凝形成的一連串高山。

“天幕,該死的天幕,它毀了我們國家的明珠。”從堪培拉乘車前往熔鐵山脈時,我們聘請的當地向導一路都在不停抱怨,“地表的所有礦產加在一起,也遠遠無法滿足這項荒唐工程的需求。據說光是天幕骨架就得用掉六十倍于阿爾卑斯山重量的鐵和鋁,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有那么多金屬——地心。那些狗屁倒灶的地質學家說,地核整個兒就是個大鐵球,半徑有三千多公里,這鐵球還分內外兩層,最妙的是,外面那層是液態的,我們只需要打個洞下去,熔融鐵鎳就會像噴泉一樣源源不斷地冒到地表……”

白露看了看天邊,熔鐵山脈黑暗的輪廓在夜幕中依稀可見,它高聳在我們面前,山背后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太平洋的濤聲。

“嗯……他們沒控制好這個噴泉,對吧?”白露謹慎地問。

“廢話。一百年前,他們就在這兒鉆了個很深很深的洞,直達地幔與地核的分界線古登堡面。我真希望拿聯合政府的屁眼去堵上它。”向導指指前方,“地核的壓強是大氣壓的一百三十萬倍,換句話說,在地核里,一張書桌那么大的地方要承受一百三十艘航空母艦疊在一起的重量。聯合政府本以為可以控制住外地核的噴流,但古登堡面即將打通之際,地核的熔融金屬就在高壓驅動下沖破最后一層薄薄的巖石,涌入了井道。隨后液流迅速穿過地幔和地殼噴出地表,形成一道三千公里高的壯觀噴泉。即便只算地表以上那部分,鐵泉也高達數萬米。災難發生時正是夜晚,它像噴發的火山一樣照亮了夜空,鐵泉穿過云層,在空中散開,形成一朵灼熱、瑰麗的死亡之花,附近數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下起了鐵水的暴雨……①”

“政府沒有堵住井口嗎?”我問。

“他們能堵住火山嗎?”向導冷笑了一聲,“那群蠢豬毫無辦法,只能等著鐵泉自行冷凝。噴發持續了兩天兩夜,在大地上留下了一條壯觀的金屬山脈,又過了兩個月,山脈的外表才冷卻下來,從紅色轉為黑色,但幾年之內整條山脈周圍都熱得無法接近,因為山體里面的熱量仍然在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每逢下雨,整條山脈上就會升騰起大團熾熱的蒸汽,遠遠望去,那些金屬山峰就像聳立在濃霧中的海上孤島。”

“有多少人遇難了?”白露捂住了嘴。

“沒法準確統計,能確定名字的喪生者超過六百萬。”向導抖了抖他的大胡子,“整個悉尼啊!從周圍的鄉村、田野到市中心,再到工業區、海岸和港口……全都封在了鐵水下面。如果沒有意外,大約一千萬年之后,地表風化作用將磨平熔鐵山脈,讓不幸的悉尼重見天日。按人類的標準看,這座城市已經近乎不朽了。要我說,這兒本該開辟成一個國家墓園,結果它卻變成了一處新的景點……”他絮絮叨叨地嘟噥著。

晚上八點多,向導帶著我們開始攀登熔鐵山脈。在山腳下,他扔給我們兩雙奇形怪狀的靴子,“穿上這個。”

“這是什么?”我掂了掂靴子的分量,相當沉。

“磁鐵鞋,攀登熔鐵山必須用這玩意兒。”導游說著自己也換上了一雙這種靴子,“山表面都是光滑的金屬,想靠腳走上去根本不可能。”

我們順著山道剛往上走了幾十米就累得大汗淋漓。“跟緊我。”導游還不忘回頭關照我們,“看見那些紅色的東西了嗎?”他用手電筒照了照旁邊的山體,山道呈黑色,但熔鐵山的大部分山體卻呈紅色,“那都是一百年來風吹雨打積攢下的鐵銹,比積雪還厚,如果不小心踩進去,你就會一路摔到山腳,順便引發一場由鐵銹構成的雪崩。”

我們走走停停,終于在午夜過后抵達了山頂。那里有一處平坦的空地,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不少登山者,他們圍著一個燃氣爐坐成一圈取暖,還有幾個人在火上燒烤著香腸。

“嘿,伙計們,勞駕往邊上讓讓。”向導看起來和這些人很熟,他打了聲招呼,幾名登山者挪了挪位置,給我們三個人騰出坐下的地方。

我們對面的一個登山者打開背包,扔過來三罐啤酒。“喝吧,不要錢。”他說,“你們打哪兒來?”

“中國。”我接過啤酒回答。

“萬里迢迢過來的嗎?可真夠遠。”他伸出一只骨節粗大的手,“叫我雷管就好。我來自德國。”

“德國也很遠。”我笑著和他握了握,“這不是你的真名吧?”

“雷管在行星武器研究所工作。”向導插嘴道,“那兒的人都這副德行,說話連標點都要節省,好像生怕逗號和句號的排列順序會泄露機密一樣。”

“如果沒有要命的保密制度,我很樂意跟大家坦誠相見。”雷管苦笑著聳聳肩。

行星武器研究所是聯合政府下轄的學術機構中最神秘、最受注重的一個,就我所知,它每年獲得的撥款超過了動力和能源兩大研究所的總和。“據說你們一直在研究對抗行星粉碎機的武器,是真的嗎?”白露好奇地問。

“這是公開的秘密。”雷管又聳聳肩。

“嘿,雷管老兄,說說你們最近在干什么吧。”另一名登山者砰地打開啤酒罐,“我們要怎么干掉二十光年外那個大家伙?”

“無可奉告。”雷管再度苦笑。

“你嘴巴比石頭雕像還嚴實。”那個登山者搖搖頭,“反正,只要沒有批準,連一只蟑螂都爬不進你們的大樓。說不定你們在里面開了個脫衣舞酒吧,每天和大奶子辣妞鬼混呢。”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工作內容,哪怕只是我昨天在筆記本上隨手劃拉的幾個算式,那么在座各位下山后都得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住上至少十年。”雷管眼里閃出了一絲危險的光芒。

登山者自覺沒趣,干笑了兩聲,開始喝酒。

“你們看,天幕就要合攏了。”向導突然指指頭頂。

眾人紛紛抬起頭,夜空中明顯可見幾十個巨大的三角形區域,三角形內布滿了星星,三角形之外的空間則漆黑一片。接著,這些三角形區域開始向內慢慢收縮,群星一顆接一顆消失——天幕上的所有采光窗正在同步關閉。

大約半小時后,最后一顆星星也消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中。我站起身向四周望望,五步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唯有遠方太平洋的濤聲仍然起起落落。廣袤的澳大利亞東海岸上,我們面前這個小小的燃氣爐似乎是唯一的光源。

“凌晨四點。”雷管看看手表,“世界燈一小時后點燃。諸位,人類正式進入了隱形時代。敬新時代。”他說著舉起手中的啤酒。

“敬新時代。”大家都舉起酒罐,和身邊的人碰了碰。

“敬未來的一千年。”向導咕噥著,啤酒泡沫破裂的聲音在他的大胡子后面不斷響起。

時針指向五點時,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充斥了天地之間,刺得所有人一時都睜不開眼。等眼睛適應這光線后,我們再次抬起頭,天空中亮起了幾團明亮的白光,它們排成了一條南北方向的直線,這些光團緊貼著天幕的內表面,自西向東緩緩移動。

“那就是世界燈嗎?”有人驚嘆著問。

雷管從身邊的大背包里小心地拿出許多儀器零件,在遠離火爐的地方組裝起了一架天文望遠鏡。

“這是臺太陽望遠鏡,我想它也應該可以用來觀測世界燈。”雷管說著給鏡頭插上一張濾光片,然后把鏡筒瞄準了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光團。

“嘿,老兄,也借我們瞧瞧吧!”登山者們紛紛圍了過去。

雷管從望遠鏡前讓開后,我湊了上去。在望遠鏡的視野中,我清楚地看到世界燈是個巨型火球,它懸浮在一個“燈座”般的圓臺下方,而這個圓臺正沿著天幕上的一條緯線疾馳。火球表面不斷迸發出亮白色的離子射流,仿佛微型的耀斑和日珥。這顆人造恒星的光芒淹沒了周圍的一切,它所至之處,天幕內表面的結構細節都消失了在明亮燦爛的燈光里。

“你要看看嗎?”我回頭問白露。

“不了。”白露搖搖頭,“我太熟悉那東西了。”

于是我側開身子,把望遠鏡讓給下一位登山者。

“誰能解釋一下那玩意兒是怎么造出來的?”向導指著世界燈問道。

“那些火球都是靠磁約束裝置懸浮在空中的核聚變爐,”白露回答,“天幕高度只有一百公里,因此每一盞世界燈只能照亮大約方圓一千公里的地面,我們一共建造了一千五百盞世界燈,總光照范圍足以覆蓋半個地球。為了讓人們習慣,它們圍繞地球運行一次的周期也是二十四小時,這樣就形成了晝夜交替。”

“了不起,這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太陽。”雷管點點頭,又舉起了手中的酒罐,“敬新的太陽。”

“敬新的太陽。”大家紛紛舉杯,一時間這里仿佛變成了遠古的祭壇,我們像拿著陶罐和泥碗的祖先一樣,朝蒼天致意。

世界燈的燈光傾瀉在熔鐵山脈的山坡上,我們看清這山坡并非一個光滑的斜面,而是布滿了水波似的渦狀花紋,顯然那就是當年鐵水恣意流淌留下的痕跡了。太平洋的波濤拍打著銹跡斑斑的山腳,一群水鳥掠過清澈的藍黑色水面,似乎在追逐魚群——至少海洋對人類創造的陽光沒什么意見,對鳥兒和魚兒來說,今天的晨曦與過去億萬年來的晨曦并無不同。

登山者們開始各自收拾東西,準備下山。但我們的向導不知為何站在了那里,皺眉盯著頭頂的天幕。

“怎么了,向導先生?”我問。

“是我看錯了嗎?”向導說著伸手指指天空中的一個光球,“天幕的采光窗好像正在重新打開?”

聽到這話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抬頭順著向導指的方向望去。

兩分鐘后,沒人再懷疑了。每個世界燈的正上方都滑開了一扇采光窗,旭日淡紅的光線從采光窗中照射下來,映得云朵泛起了玫瑰般的色澤。

“怎么回事兒?”人們驚訝地交頭接耳。

忽然,世界燈全部熄滅了,天地間一下子黯淡了很多。

“這是你們的安排嗎?”我轉頭問白露。

“不是!絕對不是!”白露震驚地連連搖頭,“我不明白——”

她話還沒說完,世界燈就又亮了起來,隨即再度熄滅。這些白色的光球似乎在按某種規律閃爍。雷管看了一會兒,臉色變得越來越冰冷,“這是信號。有人在拿世界燈當信號燈,向外傳遞消息。”

“誰在傳遞?傳給誰?為什么要傳?傳了什么?”問題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包圍了雷管。

“冷靜點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們多。”雷管說,“你們注意燈光閃爍的頻率和間隔了嗎?它們構成了一個質數數列。”

一時大家都不說話了,每個人都在默默數著世界燈亮起和熄滅的節奏。

11,13,17,19,23……閃爍到29,也就是第十個質數之后,世界燈恢復了長亮,采光窗也隨之慢慢合攏。

白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迅速從衣袋里掏出地圖看了看經緯度,又看了看手表,之后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樣變得面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試圖扶起她,但她的身體像爛泥一樣癱軟,好像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完了,我們完了。”她喃喃道,“隱形天幕計劃已經失敗了。”

“為什么這么說?”我蹲下來抱住白露的肩膀,試圖安撫她。她在我懷里不停顫抖,接著抽泣了起來:“剛才……采光窗……對準的方向是,是……”

我大驚失色,一把奪過她手里的地圖,對了一下表上的時間,然后在腦海中飛速計算天球坐標——

“格利澤581!”有人已經喊出了答案。

周圍的嘈雜聲變得遙遠了起來。我感覺整個世界正在核聚變的燈光下慢慢融化。

有人利用世界燈朝二十光年外的行星粉碎機發送了一串質數數列——自然界中不可能出現的數列。這等于是在向它大喊:快來吧!我們這里有智慧文明!

那一串光將在二十年后抵達格利澤581,接著死神就會啟程。

“我們該去哪里?”向導呆呆地問,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拉 茲】

①對跖點:地球同一直徑的兩個端點互為對跖點。

①節選自劉慈欣《地球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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