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門

◎安 杰

一

唐門弟子自今天起不再使用喂毒暗器了。

說這話的是四川唐門當今掌門、江湖上最具盛名的高手之一唐無雙。

唐無雙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中秋，金風送爽，丹桂飄香，江湖上大小三百多個門派正在東岳泰山舉行天下武林大會。

唐無雙坐在與主位只隔了三四個人的顯貴位置上，面色肅然說：“別以為用毒是很簡單的事情。這數百年來，為了能夠熟練地用毒，唐門子弟無論男女只要生下來，就開始進行各種各樣的練習，其間我們付出了多少心血，根本不足為外人道。從今天開始，為了唐門子孫以后能夠做一個簡單幸福的人，不再辛辛苦苦費盡心機練習用毒，我們決定，放棄先祖的基業，不再用毒！”

唐無雙嘆息一聲，進一步補充說：“自從我們開始用毒，這數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們的喂毒暗器下喪生，有些人甚至死得太慘烈！以至于江湖上對唐門子弟談虎色變，愿意和我們交朋友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一向都很孤獨！這代價太大了！為了我們世世代代子孫的幸福，所以我決定了！”

天下群雄望著唐無雙，莫不目瞪口呆。

唐無雙解下腰刀，“嗖”地抽出刀鞘，這把著名的割鹿刀發出一聲虎嘯龍吟之聲，群雄無不為之色變。他突然虛劈一下，刀光匹練般從眾人眼前劃過，讓人寒徹心骨。

唐無雙收刀自豪地說：“我們唐門不再用毒，自今而后就用刀！”

天下群雄望著唐無雙，更加目瞪口呆。

聽到唐門不再用毒，很多人都不相信，但是依然有存著僥幸心理的。那些和唐門有著深仇大恨的人，覺得只要唐門不再用毒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之前不敢尋仇，只是懼怕他們的毒藥讓人防不勝防，現在報仇的機會終于來到了。

第一個找上門來復仇的高手是星宿海的慕容兄弟。

慕容兄弟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

他復姓慕容，名字就叫兄弟。

昔年慕容兄弟的父親在蜀中漫游，因為某種至今不為人知的原因，和唐門結下梁子，最后死在唐門弟子手里。不管誰是誰非，報殺父之仇一直是慕容兄弟最大的愿望。慕容兄弟自忖沒有辦法對付唐門的喂毒暗器，多年來一直不敢上門尋仇。如今機會終于來了，想到復仇有望，他忍不住熱淚長流。

十月，黃葉遍地，正是報仇的好日子。慕容兄弟單槍匹馬來到唐門。在門前練武場前勒住坐騎，把名帖投了進去。

唐無雙看到，慕容兄弟人高馬大，武功果然了得，掌中一把名為“小樓一夜聽春雨”的長劍，使出所學，讓觀戰壓陣的唐門子弟眼花繚亂。這些年為了報仇，慕容兄弟一直在苦苦修練，的確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武功已經出神入化。

不再使用喂毒暗器的唐無雙泰然自若，手執割鹿刀，在慕容兄弟的強大攻勢下，氣定神閑地使出唐門最有名氣的“亂披風”刀法，招招絕殺，虎虎生風。

刀光劍影，一場大戰整整進行了一個多時辰。慕容兄弟劍法漸漸散亂，唐無雙看準空檔，割鹿刀風馳電閃劈出，慕容兄弟的劍被震飛，前胸中刀，鮮血直噴。

慕容兄弟臉色慘白，喘著粗氣說：“要不是我一直提防你用毒，你是打不過我的！”

唐無雙淡淡道：“不管怎么樣，結果是你敗了！”

慕容兄弟仔細想想，道：“不錯，如果你用毒，我也打不過你！”

唐無雙道：“今天的事情已經可以證明，我不再用毒，而且不用毒也可以打敗你！”

慕容兄弟道：“我信了！”

唐無雙道：“我本可取你性命，但我手下留情，咱們的怨仇就此揭過！”

慕容兄弟搖搖頭：“父仇大于天！要么你殺了我，要么我以后再來！”

唐無雙凝視他片刻，道：“好，我等著！”

慕容兄弟之后，來唐門復仇的高手還有好幾位：湖北襄陽春秋刀鐵海飛，蘇北溫侯戟呂有道，等等，但是都無一例外地敗在唐無雙手下。江湖上才知道，唐門的喂毒暗器厲害，刀法其實也不弱。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唐門果然不再用毒，在和慕容兄弟等人尋仇的大大小小十幾戰中，唐無雙果然沒有一次再用毒暗器。

二

鑒于找上門復仇的人會越來越多，唐無雙帶領唐門子弟日夜加緊練習刀法。唐無雙深知，要讓唐門子弟在這些恩恩怨怨中能夠生存下去，必須讓自己的刀法和以前的毒暗器一樣厲害。

隨后找上門來的高手最有名的一個是河北大名府的趙三多。

以使用不喂毒的暗器而馳名江湖的趙三多，年紀不到三十歲，但名副其實，的確有三多：一次同時發出的暗器最多，敗在他手下的武林高手最多，死在他手里的江湖好漢最多。

趙三多找唐門決戰，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求名。

這么多年，趙三多浪跡江湖，就是為了和天下最有名的高手過招，以證明誰才是真正的高手。十年過去，趙三多打遍天下無敵手，唯獨和唐門沒有交過手。到底是唐門的喂毒暗器厲害，還是趙三多不喂毒的暗器了得，江湖上沒有結論，趙三多也沒有把握。過去因為忌憚唐門的暗器喂毒，趙三多多次放棄了找唐門晦氣的打算。現在是不是可以和唐門決一雌雄了？

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趙三多從來不委屈自己。何況這一戰，到底鹿死誰手，他實在拿不準。所以在決戰之前，他決定好好犒勞一下自己。他在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煙花場所尋歡作樂出來，又在一家最著名的酒店里要了一只肥雞，二斤牛肉，十斤燒刀子，酒足飯飽之后，騎上那匹陪他多年的 “照夜玉獅子”，來到唐門找唐無雙決戰。

對于和趙三多不可避免地要進行一場決戰，唐無雙是有充分準備的。

趙三多多年來一直在不停地尋找高手過招，卻沒有找上唐門，唐無雙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忌憚唐門的毒暗器。以趙三多的性格，到底是誰的暗器厲害，遲早有一天是要見個分曉的。在泰山宣布唐門不再用喂毒暗器的時候，唐無雙就已經知道趙三多會有一天找上門來的。

如何對付趙三多，唐無雙早已設計了一個完美的方案。

只要趙三多上門來，唐無雙就立刻使出唐門比“亂披風”刀法還要凌厲、還要迅疾的“八方風雨會蜀中”刀法，以無所不在的刀氣逼住趙三多，讓他沒有機會打出暗器。

三月初六。陽光晴好。宜祭祀、宜戰。

在唐門的練武場，唐無雙見到趙三多的時候，一下愣住了。

唐無雙現在才明白，那么多的高手為什么會敗在趙三多的手下。趙三多身高不滿三尺，普通人面對他，幾乎都要俯身看他，這就必須把平日練習的招式改變方向，無形中武功就會大打折扣。而趙三多練習暗器功夫的時候，自然是針對普通人的身高，所以他早已占了極大的便宜。

這個道理唐無雙現在才明白，這只因為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早都死在趙三多的暗器之下了。

唐無雙割鹿刀“八方風雨會蜀中”刀法的威力當然也大打折扣。

所以趙三多當然有機會發出暗器。趙三多發出的暗器果然厲害，漫空都是各式飛刀、飛針、飛錐，被匹練般的刀氣護住的唐無雙，居然還是被飛針打中好幾處穴道。

唐無雙倒下去的時候，伏在暗處的唐門弟子早已一齊現身。

唐門弟子雖然不再使用喂毒的暗器，但是暗器功夫卻沒有放下。幾十名唐門弟子一齊以“滿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各式各樣曾經讓人聞風喪膽的唐門獨家暗器。當然，這些暗器不再喂毒。

這也是唐無雙設計的對付趙三多的方案。一旦自己落敗，伏在暗處的門下子弟就會一齊包圍上來，一齊發出暗器，讓趙三多不再有機會取他性命。

趙三多看著唐無雙倒下去，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是，他到底害怕唐門弟子的暗器上會喂毒，于是雙手連揚，在以自己暗器打落對方暗器的同時，放低身子，像一道黑煙，幾乎是貼著地面飛掠出去，很快就不見蹤影。

唐無雙總算保住了性命，將養了三個月才復原。

趙三多打敗唐無雙的消息不脛而走，在他將養的這三個月，上門尋仇的人來了四五撥，少林派俗家一脈陜西商家，河南南陽鉤鐮槍楊家，山西太原撒手刀胡家，福建福州六合槍白家，甚至連下五門的聶家、周家，都找上門來了。盡管唐門弟子殊死戰斗，依然有十幾個人命喪敵手。一次死去十幾個人，而且個個年紀還不到三十歲，這在唐門的歷史上是從來沒用過的事情。要是依然使用喂毒暗器，會這樣嗎？

唐無雙的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悲哀。

三

唐門子弟自今日起要繼續用喂毒暗器了。

說這話的自然還是唐門當今掌門、江湖上最具盛名的高手唐無雙。

唐無雙說這話的時候，又是中秋，金風送爽，丹桂飄香，江湖上大小三百多個門派在蜀中青城山舉行天下武林大會。距離上次東岳泰山武林大會他宣布不再使用喂毒暗器，時間剛好過去了一年。

唐無雙長身立起，很仔細地慢慢戴好鹿皮手套，又很仔細地從百寶囊中慢慢取出一把飛針，突然使出“滿天花雨”的手法，向庭外花園生長的蜀葵叢中射去。看著被毒針射中的蜀葵葉子眨眼間全部變為黑色，且馬上飄落在地上，他無限悵惘地說：“別以為不用喂毒暗器是很簡單的事情。這數百年來，為了能夠熟練地用毒，唐門子弟無論男女只要生下來，就開始練習，其間我們付出了多少心血，根本不足為外人道，所以我們不再打算使用喂毒暗器。哪知道為了不再用毒而改使刀，我們付出的代價更大！”

天下群雄望著唐無雙，依然莫不目瞪口呆。

唐無雙凝視著遠方，遠方正有一只大雁孤零零從中天飛過：“唐門的子子孫孫以后要付出比別人更大的代價去練習刀法，否則我們就無法生存！為了從今天開始，以后的唐門子孫，能夠做一個簡單幸福的人，不再辛辛苦苦費盡心機練習用刀，我們決定，寧愿忍受孤獨，也要繼承先祖的基業，繼續使用喂毒暗器！”

江湖上那些原本準備要來唐門尋仇的人，馬上放棄了這個打算。

月高風急夜黑，唐無雙在密室配制著一種全新的無色無味的毒藥。他深知，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在這座密室配制毒藥了。他心里無限悲哀地感嘆道：“我從來沒有想到，改變傳統會是這么困難的一件事情！”

此時此刻不需要運足內力強撐面子，唐無雙全身心都放松下來。然而全身心都放松下來的唐無雙卻發生了一個驚人的變化，他年紀才剛剛四十四歲，但顫巍巍的，看上去完全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老叟。

江湖上都知道，唐門弟子一到四十歲就金盆洗手，退隱山林。

除了唐門自己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唐門弟子在四十歲時消失不見并非他們自己所愿。

只要是唐門子弟，從生下來就處在充塞各種毒藥的環境中，盡管有解藥，但依然難免常年被這些奇毒無比的毒藥慢慢侵蝕，每個人無一例外都患了嚴重的職業病，很少有人能活到四十五歲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