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碩
作為近年來異軍突起的內容形態,網絡劇儼然成為時下青年文化最重要的話題策源地和意義生產場,縱觀近些年大眾文化中的流行梗,可以說半壁江山均是由爆款網絡劇孵化輸出,以此也可折射出網絡劇在很大程度上形塑著新世代的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念。
但宏觀分析當下網絡劇基本盤的話,其創作景觀依舊是瑕瑜互見,在精品力作層見疊出的同時,大量網絡劇仍存在泥沙俱下的堪憂處境,很多創作者在商業邏輯的主導下將視角聚焦于觸碰政策紅線的邊界上,無意于作品成色打磨與深度挖掘,令許多網絡劇在文化資源的拓展上悄然擱淺。如何扭轉網絡劇野蠻生長中的文化短視行為,護佑這門新興文化形態更加良性地發展,可供探討的路徑有很多,其中較為重要的方式就是從中國傳統文化資源中汲取養分,讓磅礴浩瀚的傳統文化為網絡劇這種新形態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文化因子。
如果細致分析近兩年在人氣收割和口碑發酵上均有上乘表現的頭部網絡劇時就可發現,優質劇集之所以能夠形成噴涌態勢,關鍵之處就在于網生內容創作者愈發重視在內容生產中借力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從中找尋與時代精神接洽的美學支點。其中,《長安十二時辰》就是近年來網絡劇兼容傳統文化與青年文化的典范之作,該劇在價值向度、審美人格、器物還原等層面,均體現出網絡劇對傳統文化養分的吸收吐納,《長安十二時辰》從浩瀚的傳統文化中取一點歷史因由加以點染,成就了這幅精彩的文藝圖景。
中國網絡劇對傳統文化的借力,首先就應體現在對中華傳統文化精神的賡續上。中國文化精神內涵博大精深,外延也衍義豐富,不同學者都給出過側重不同的界定,如學者張岱年曾提出,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主要內容是:天人合一、以人為本、剛健自強、以和為貴①。《易傳》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兩個關鍵詞,就是對中國的民族精神的基本凝結②。
這些中華傳統文化精神,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和厚重感為當下文藝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源頭活水。綜觀當前國產劇的創作,無論是現實題材還是歷史題材劇,舉凡獲得廣泛熱議的精品力作,無不是在影像書寫中通過對個體或群體的描繪,見微知著地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博大,而《長安十二時辰》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價值的詮釋也更見真章。整體來看,《長安十二時辰》對傳統文化精神價值的繼承主要體現在三個向度:張揚以人為本的民本思想、彰顯邪不壓正的人間正道,以及提倡以和為貴的民族共榮。
首先,張揚以人為本的民本思想。民本思想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一種基本價值觀念,在《尚書·夏書》中就有“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說法,而孟子更是提出了影響中國幾千年的“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念,經受這些思想千百年洗禮的中國人,在思想上早早地建立起關懷現實生活中底層平民的價值取向。《長安十二時辰》劇中,無論是廟堂之上的李必還是底層小人物張小敬,他們聯手化解突厥狼衛摧毀長安城的計劃,都不圖名、不圖錢、不圖權,而只是為了護佑長安城內千萬個普通平凡的子民,這背后就是潛移默化的民本思想的支撐。
其次,彰顯邪不壓正的人間正道。作為類型成熟的網絡劇,《長安十二時辰》中呈現了眾多強情節元素,如帝王父子間的暗里博弈,君臣之間的相互猜忌等,應當說,這些敘事元素極大地增強了該劇的情節張力。可貴的是,創作者并未在這些商業元素的澆注中迷失價值的判斷,朝堂傾軋與江湖血拼僅僅成為推進情節的動力,在更宏大的視野上,創作者沒有一味渲染人性陰暗與暴力血腥,而是舍戾氣保義氣,更彰顯李必、張小敬等兼濟天下的士人風骨與仗劍行俠的俠義精神,這種樸素的價值觀至今仍是現世顛撲不破的真理,也是該劇自始至終的根魂。
最后,提倡以和為貴的民族共榮精神。中國古代將“和”作為最高價值,孔子有“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的說法,這種以和為貴的觀念最大特點在于肯定文化的多元性,以開放包容的態度,推動不同文化的融合共生。《長安十二時辰》中展示了國產劇此前少有的本土文化與異域文化高度交融的景觀,呈現出了強烈的文化自信。歷史上盛唐時期的長安,本就是世界史上第一個人口超過百萬的國際化大都市,除了唐人之外,長安2%的人口就是外國人,包括高麗人、遣唐使、越南人、昆侖奴、波斯人,還有阿拉伯人、羅馬人,等等,而《長安十二時辰》就較為真實地對當時這種多民族聚居的圖景進行了展示。
依照主創的最初立意,《長安十二時辰》就是希望還原出盛唐時期長安城的包容、自信以及昂揚向上的精神面貌。可貴的是,該劇相對縱深地對和而不同的民族交融進行了展示,這種呈現不是“萬邦來朝”以我為尊的盲目自大,也不是以一種“他者”的視角對異域文化奇觀極盡獵奇地探照,而是對多元文明體給予了各歸其位、平等對話的觀照,從這個角度說,這無疑也體現出創作者一種文化自信。
在中國的文藝創作傳統中,無論是文學還是電視劇,究其根本都是以“立人”為己任,通過作品塑造人物形象、洞悉人性萬象。創作者必然會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畫中,澆注更多的主體意識和文化精神,使其具有獨立的生命力。《長安十二時辰》在人物形象刻畫上的特點在于,該劇以典型人物的創作手法,通過對李必與張小敬雙男主的塑造,濃縮與還原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兩種審美人格形象:士人與游俠。
對于士人的形象特征,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曾有過較為深刻的闡釋,在他看來,“士”是中國文化中一個獨特而又重要的文化現象,“根據西方學術界的一般理解,所謂‘知識分子’除了獻身于專業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及一切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超越于個人(包括個人所屬的小團體)的私利之上。”③
可以說,浸淫于儒家思想中成長的中國古代士人階層,自古以來就以“負道者”的形象出現,在內心持守著超越性的道德規約。有學者將“士人精神”歸納出了幾個特點:熱衷政治的事工精神、心系天下的憂患意識、責無旁貸的擔當情懷、傲氣風骨的獨立人格,這些特點大致勾勒出了士人精神的核心側面,這些特點在《長安十二時辰》中的李必身上也得到了淋漓展現。
作為天才少年、太子伴讀,李必從小就展示出了過人的稟賦,走上仕途后,他成為大唐最為年輕的朝臣,有著很高的政治起點。但李必也絕非只是熱衷政治的職業幕僚,他表面仙風道骨,實則有著憂國憂民、兼濟天下的擔當意識。可以說,李必在各個層面都體現出了士人的風骨,他時刻都在以士人階層的道德律令進行著自我規約,他的行事邏輯歸根結底就是保大唐子民安危,而不是積累政治資本。這種為國為民,“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家國情懷,真切地反映出了中國傳統士人階層的審美人格特征。
如果說士人折射的是中國文化中廟堂之上知識階層的群像譜系,那么游俠則代表了江湖之遠中的底層形象與民間精神。而在《長安十二時辰》中,創作者也通過張小敬這個形象,塑造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典型的游俠形象。俠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不可缺失的文化存在,為文藝創作的意義生產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敘事母題和精神底蘊。而游俠就是俠文化中的典型載體,概括來說,所謂游俠的性格特征,應當是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他們輕生死、重職守、重道義、重家國。《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張小敬就是這種形象,他落拓不羈、快意恩仇,不計個人利害拯救蒼生,是一種極富中華文化的審美人格。
劇中,張小敬的人生充滿著傳奇色彩,他曾經當過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帥,他們守住了陣地,結果第八團幾近覆滅,只剩下九個幸存者,張小敬就是其中之一,但朝廷并未給予這些英雄公正的待遇。后來,張小敬由于殺害萬年縣縣尉而被抓捕,直接被判處死刑,卻在突厥狼衛襲擊長安的危難關頭,被李必保了下來,二人聯手共同破獲突厥陰謀。劇中張小敬所做的事情遠不是為了換取自身的赦免,而是身為江湖兒女心系天下的樸素情感使然。這種仗劍行俠、替天行道的游俠形象刻畫,較好地完成了對中國傳統文化中俠義精神的張揚和傳達,對當下青年一代的成長,無疑將具有較強的精神統攝力和意識形態整合功能。
所有深遠的立意,最終都要落地到制作層面。《長安十二時辰》不僅在精神價值和審美人格塑造方面守望中華美學精神,在器物層面也追求與傳統文化的逼肖神似,主創以匠心精神還原出了富有中華文化韻味的圖景。
《長安十二時辰》的時代背景是盛唐,因此主創在建構這個審美世界時,從汗牛充棟的唐代典籍史料中含英咀華,大到整個城市中每個坊市的結構布局,小到風物、世俗、人情、禮儀,主創無不以匠人之心從中華傳統文化攫取了豐富的養分,力求做到有章可循、有典可依,而非架空懸浮無中生有,從而讓作品呈現出了濃郁的中華美學氣韻。
正如導演曹盾在接受采訪時所言,《長安十二時辰》的真正主角是“長安”,為了還原出那個熙攘繁盛、流光溢彩的盛唐氣象,主創在置景上就頗費功夫,據了解,劇組租下了70多畝地,啟動了搭建長安城的浩大工程。美術師為了把握唐建筑的美學獨到之處,沉浸式體驗了西安的古城氣息,最終以考古報告為基礎,以歷史典籍為參照,畫出了劇中唐風各坊草樣,依圖建成。
在服飾上,《長安十二時辰》也極為精細考究,該劇在服裝以及士兵的盔甲上,參考了唐代壁畫和文獻典籍,使得人物服飾極為貼近彼時的歷史情境,充滿古樸肅穆感。此外,作為《長安十二時辰》核心意象的“十二時辰”,更是源于典型的中國文化符號,時辰是中國傳統的計時單位,而十二時辰是《長安十二時辰》情節進展的重要節點,為了表現這種時辰的流動,劇中還專門設置了位于靖安司的大型計時器——水漏,作為時間流逝的具象化展示。可以說,《長安十二時辰》正是由大大小小浸染著傳統文化韻致的細節構成,這些不留短板的制作將觀眾帶入了那個如夢似幻的盛唐世界。
整體來說,《長安十二時辰》不僅是一部主題厚重、情節精彩、人物鮮明的古裝懸疑故事,更是網絡劇尋求與傳統文化對話的一次嘗試,該劇在價值觀念、審美人格和器物還原上,皆浸潤著中華文化的養分和余韻,較好地體現出了創作者的中華文化自信,為傳統文化的當代表達,找到了全新的美學語態,也為網絡劇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了可以借鑒的方法論。
注釋:
①張岱年.當代名家線裝自選集:張岱年卷[M].北京:線裝書局,2003:53.
②張岱年,程宜山.中國文化精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6.
③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