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凌瀟
圓形人物指文學作品中擁有復雜矛盾性格的人物,這些人物在小說情節發展過程中的性格呈現出多層次性和多側面性。“圓形人物的塑造打破了好的全好、壞的全壞的這種過于簡單的分類方法,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刻畫人物形象,更加真實、深入地揭示了人性復雜的特點,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①
《雄獅》講述了印度小孩薩羅走失后被一對澳大利亞夫婦收養,然后慢慢尋找故鄉的故事。影片成功的原因不僅僅在于“回家”的主題容易產生情感上的共鳴,更在于塑造了一個豐富的人物角色。作為一個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印度人,兩種文化混雜下的主人公不斷轉變著對自我的認知。隨著故事的發展,“空間的流動性在為人物多重身份的轉換創造條件的同時使人物產生無意識的情感及思想變化,從而實現人物性格由量的積累到質的轉變”②。影片在空間上通過不同家庭身份的切換、時間上思想性格的轉變以及閃回鏡頭中的特殊畫面,塑造出一個立體而多面的主人公形象。
每個事件必然發生于特定的空間環境中。主人公薩羅的出生地是埃德瓦,鏡頭首先呈現出一片荒涼的山丘,緊接著是隨處可見的破舊房屋。在這里,追逐蝴蝶嬉戲的天真孩童為了生存卻不得不扒火車偷煤炭。烈日當頭的荒涼的采石場里,母親沉默無言地忍受著酷熱。人性的“好”都與環境的“惡”形成鮮明的對照。但這都只是片面的西方傳統視角下的印度兒童普遍印象,并不具有這個人物自身獨特的性格特色與行為方式,這個時候構造出的薩羅只是一個扁平人物。而在這樣的印度,主人公的走失似乎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釋。
列車載著薩羅從埃德瓦到加爾各答一路飛馳,喻示著故事空間環境的轉換,這之后的人生經歷也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飽滿豐富。在加爾各答,薩羅脫離原來的語言環境、生活環境和地域環境,突顯出一種劇烈的不穩定性。這時薩羅的人物形象已經慢慢轉變,不僅僅是能看穿人販子背后目的的聰明小孩,更迸發出了人在絕境中的驚人生命力。
后來,為了適應被領養后的生活,孩子們開始進行西方生活禮儀和語言上的訓練,但是“他們按照白人的標準來改變自己,一心想融入到主流文化當中。這種做法很容易使本民族文化陷入危機,逐漸失去自身的倫理道德和價值體系”③。明亮的客廳、餐桌上的精美食物以及蘇德太太恰到好處的稱贊,讓整個學習氛圍變得積極而濃郁,孩子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融入其中。而薩羅也正是在這樣的空間環境中漸漸迷失。
在澳大利亞,第一次見到的樹袋熊,溫柔貼心的話語等等,共同營造出一種優越溫馨的環境氛圍,養父母成功地讓薩羅接納了他們。在這樣的空間中,親情成為一種催化劑,讓薩羅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悄然發生改變,不再是一個流浪的孩子,而是家庭的一員。所以他主動地適應陌生環境,積極融入當地文化,盡量使自己的行為舉止與周圍人毫無差別。
薩羅雖然不能改變與生俱來的印度身份,但是這個印度已經成為書本上的印度,腦海中早已模糊了關于它的印象,對它的了解全都來自于間接渠道。語言上,他已經不會說印地語,只會用英語;習慣上,他已經改掉兒時的習慣,不再只會用手來吃食物。當有同學討論到印度時,薩羅顯得尤為局促,甚至直接道出自己是被領養的實情,這其實也就是對印度故鄉的有意隔離。
自身身份與所處空間的差異性造成了一種疏離感,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找到一個精神歸屬。而這并不僅僅來自于自身認同,也來源于周圍人的認可。所以當有人問他支持澳洲板球隊還是印度隊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只支持印度澳洲隊”。同學聚會討論印地語時,他也如同一個澳洲人表示好奇。通過語言行為與感情偏向,薩羅獲得了外部環境的接納,在這個“他鄉”找到了精神上的“故鄉”。這一系列的行為看似與傳統倫理相違背,但實則也是一個離散者在異國他鄉的無奈。
雖然薩羅很小便走失,但是此前的生活經歷依然讓他繼承了作為印度人的文化身份,并且這種關于種族和文化的烙印始終扎根于薩羅的靈魂中。但是在澳大利亞長達20多年的生活讓他形成了澳大利亞的身份意識。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身份沖突,讓薩羅深陷認同危機,因為他無法徹底割裂與某一方的聯系,也是這種掙扎讓薩羅這個人物形象愈加豐滿。
當通過印度同鄉接觸到印度文化時,他選擇了逃避。但是在種族意識的影響下,關于生母的記憶不斷在睡夢中浮現并且愈發深刻,他開始痛苦。雙重身份讓他掙扎,他放不下養父母也割舍不掉生母,而當得知能夠有效尋找家鄉的方法后,矛盾徹底激發。于是,薩羅開始尋找家鄉。但這個行為卻是私下進行的,他無法將之告訴養父母,因為他處于進退維谷的狀態,還無法正視自己的身份。
這樣的情緒不斷累積,終于在某個時機爆發出來,在影片中體現為薩羅對養母道歉的情節。“我們不是一張白紙”,“不像自己生的孩子,你要接受我們的過去,而我們總在傷害你”等話語透露出薩羅內疚悲傷的情緒,他認為自己尋找生母的行為破壞了原本和諧的家庭,是對養父母養育恩情的背叛。薩羅在印度與澳洲、生恩與養恩的兩難之間進行選擇時的掙扎與痛苦感,使得圓形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一步步完成塑造。
從印度到澳大利亞,薩羅所經歷了文化背景的改變,其中生活環境的變化尤為顯著,也因此造成了他與印度家人強烈的不平等處境。在澳大利亞的他接受著高端的教育,居住在寬敞的房屋。但在印度的家人每日拼命勞作,卻還整日為生計發愁。自己的優渥生活和家人的貧困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立,讓他心中產生嚴重的不適。這樣的不適感進一步演化為自責與負罪感,在影片中則具象為薩羅和女友之間的爭吵分手。因為他不接受這樣一個背負“罪責”的自己,同時也不想把別人牽扯其中。
他的倫理壓力不僅僅止于此。雖然走失是一場意外,但已成為事實,并且導致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軌跡。在澳大利亞的他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雖然家庭成員沒有血緣關系,但家庭氛圍仍然和睦,滿足了薩羅的情感需求。但在印度的家人卻要承受家庭破裂的悲痛與折磨。即使薩羅再次回歸原來的家庭,也無法抹平他們二十多年來的痛苦經歷與回憶。
在影片中可以發現,薩羅并不是一開始便感受到了這種倫理壓力。因為來到澳大利亞的初期,出于對另一種文化的好奇與探索,他成功地轉移了視野。同時,異國文化也不斷削弱著他與母國文化的牽連。但隨著對自我認知的不斷深入,這種倫理壓力也愈發明顯。也是這種自責與負罪感讓人們開始發現層層包裹之中薩羅最真實的自我,他并不是完全白人化的印度人,雖然他曾經忘記自己的家鄉,但他心中也有柔軟的地方,也會糾結和愧疚,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就此建立。
“閃回敘事有利于敘事主體自由地調動敘事內容,凸顯其特別關注或著意強調的方面。因此,這種對時間的處理方式往往都包含了作者的某種意圖。”④在該片中,這個意圖也頗為明顯。因為角色的不完整性以及因新舊家庭而產生的倫理壓力,夾雜在兩種不同文化中的薩羅很難產生確切的身份認知。這讓他困頓難安,不斷地尋求著自身的救贖、解脫以及精神的歸宿。而影片中的閃回鏡頭恰恰是這個契機,因為它象征著母文化的尋喚。
影片中,薩羅在廚房里看到了小時候渴望的糖耳朵。然后,一個閃回鏡頭瞬間將視角帶回當時的場景,薩羅第一次袒露心聲,“我走丟了”。這也是他第一次面對真實的自我。糖耳朵是一種特定的文化符號,它獨屬于印度,獨屬于薩羅。它雖然出現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但其出現本身便是一種必然。
同時,影片多次運用閃回鏡頭表現找尋家鄉時薩羅內心的觸動。比如采石場里母親的笑容,走失后哥哥尋找他的焦慮。只不過前者是回憶,代表著過去身份的復蘇;后者是幻想,喻示著對自我的探尋。最終,一次偶然的機會造就了一個必然的結果,薩羅在谷歌地圖里找到了自己的家鄉。腦海中的記憶與圖像中的現實完全對應起來,自我身份不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那片土地便是承載他意義的客體。
這些閃回鏡頭讓我們更加清晰地認識了薩羅這個人物形象。多年的海外生活并沒有讓他遺忘故鄉,而母文化也未曾放棄他。我們能深切地體會到人物的性格變化。他曾經在文明的世界里迷失了自我,但這種迷失只是短暫的。當過去突然涌來,他便找到了回家的路。在抵達家門前的那段路程,薩羅現在與過去的影像不斷交織重疊,是他情緒激蕩的外化。薩羅與母親相擁的那一刻宣示著過去與現在、不同文化的擁抱合一。文化身份不再是被放置在特定的民族文化特征打造的格子中被定義,而是回歸到主體自身。
影片最后也留下一個思考,重新回到故鄉的薩羅掌握的是熟練的英語,已經忘記了印度語言,與母親的交流依然存在隔膜。西方文化在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跡并持續產生著影響,這其實是以薩羅為代表的離散者共同面臨的問題。薩羅在以后的生活中將如何自處,仍未有明確的答案。
復雜的性格使得薩羅的人物形象更具真實感,更貼近現實,同時也有助于全面地剖析人物的內心,因此角色本身的立體感和豐滿感使讀者能夠感同身受,具有很大的藝術張力。但是,“圓形人物不像扁形人物那樣,性格可以一次完成,在環狀的人物行動軌跡中無數次地重復顯示”⑤。在這部影片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從幼年到成年時期薩羅這個人物角色的形象變化,是他的種種人生經歷造就了現在的他。他無法徹底地舍棄某一方,造成精神層面上的撕裂,在影片中外化為與弟弟的矛盾,和女友的爭執等。這些行為與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共同塑造出一個豐富而飽滿的圓形人物。這樣的人物形象更揭示出在全球化進程不斷發展的今天,以薩羅為代表的離散者所面臨的困境,以及自我身份的重要性。
注釋:
①張偉.論福斯特的“意大利小說”中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以小說《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為例[J].太原大學教育學院學報,2012(03):49-51.
②李小君.《影》的流動空間敘事與圓形人物塑造[J].電影評介,2019(12):22-26.
③陳晨.黑白的對峙與和諧之間——托尼·莫里森的早期創作美國黑人文化生態的構建[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05.
④孫紅震.閃回:敘事主體內省的彰顯——對魯迅《祝福》的再解讀[J].名作欣賞,2006(20):19-21.
⑤張德林.論圓形人物與扁形人物——小說藝術論[J].文藝理論研究,1992(06):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