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強
過斑馬線,一定要記得給流浪狗讓路
即便是地鐵擁擠,也不要輕易打擾一個
正在讀書的人
取款機旁遇到戴口罩的年輕男子,你得
留心他的善意
但如果想順利通過機場安檢,那就請你
順從地舉起雙手……
在馬路上撿到一分錢,你不用
急著交給警察叔叔,可以選擇丟進乞討者的
飯碗
倘若你看到一個摔倒在地的老人,請你三思
之后,可以選擇扶起來
懷揣理想的鳥從天空飛過
為米粒奔波的螻蟻從塵埃里爬過
你看,街道兩邊樹木都被園林工人精心
修剪過
他們都有著一張向往自由的臉
如果我動用了“高大”和“蒼老”,顯然
對壩美這株千年榕樹,是不公平的
那么,我能否動用“豐腴”和“旋渦”
這兩個詞
當然,這似乎更不合適
對于一株植物而言,這些人類的溢美之詞
還不如給它培上一鍬有營養的土;還不如
給它澆灌上一滴未曾污染的水。抑或
你可以動用秋風的利器,拂去它臉上堆積的
塵埃
遠道而來的人啊,如果
你想贊美它。你可以在這株榕樹下
小坐一會兒。坦然接受它賜予的陰涼
甚至,你還可以打一個小盹:
什么被你長久注視過,什么就是命運
什么被你短暫依靠過,什么就是恩情
流水有著優雅的顫音,一路跟隨
青岡木適合仰視。如果你是一個失憶之人
落葉是講故事的高手,它們會沿著
石頭小徑
不厭其煩地復述
石崖之下,守護神泉的老道去了白云深處
天藍得剛好放下所有的悲喜。山頂即是
深淵
不可遠望。峰回路轉是命中注定的
只是在草木江湖里,你得側身前行——
側身前行。誠懇接受秋風的訓諭
在那山窮水盡之處,白云有了佛塔的形象
一棵風中頷首的瘦竹會和你執手相認:
“雖然穿著現代的新皮囊,但你我相識在魏
晉?!?h3>在新華書店
中午下班的時候
看到一個中年婦人,對著反光的玻璃
在新華書店的櫥窗邊
用手指仔細梳理自己的頭發
她認真彈去了頭發上漂浮的灰塵、草屑
以及路人們淡漠的目光。她的衣服已經舊了
但洗得干干凈凈,提著一個同樣老舊的
蛇皮袋
看樣子是從遙遠的鄉下來
她可能不知道,玻璃后面
那灑滿陽光的新華書店里
住著許多偉大而光鮮的靈魂。是的
她不需要知道這些。那一刻
她只是一個想清清爽爽
去學校里探望孩子的母親
過了這個春節,我已經四十四歲了
在小城寧靜,過著乏善可陳的生活
翻幾頁閑書,寫幾個無關痛癢的文字
偶爾出門游蕩,和朋友們吃幾杯小酒
胸中豢養的老虎,不知所終
你的這個年紀,卻是驚心動魄啊
當初的白衣少年,已經四面楚歌
帝國的太陽搖搖欲墜,我的李氏先祖
從長安城倉皇出逃。年屆不惑的杜參軍
將要經歷出走,被俘虜和貶謫的命運
“國家不幸詩家幸”,天寶之后
大唐沉重的喘息,將被你一一寫下:
《三吏》《三別》《春夜喜雨》……
這些憂傷的詩篇。至今
仍然養活著眾多的大腦和口舌
我為此感到深深的羞愧。當我
在大地上漫游。從秦州到同谷、成都……
再到鞏義。每一次看到以你之名命名的草堂
我都會深深地低下這顆
世俗而輕薄的頭顱
借助于纜車,我們
這些塵埃里匍匐之人
可以獲得空前的高度,在空中
俯視那些高高在上的樹木
石頭中突兀出來的部分
但這畢竟是一種錯覺
心生白云之人,眼睛里
長出翅膀之人,他們
早已熟練于順從自然之法
早已厭倦了這種世俗的登臨
所以下山的時候,我選擇了步行
在神仙嶺,我曾被群蟬的嘶鳴淹沒
也曾有幸與一只漫游的松鼠對視
一個從高處下來的人
開始嘗試原諒自己潦草的前半生
前些年在鄉下
我曾有幸見過一棵被閃電
奪取頭顱的大樹
它黑著臉,站在一群
蔥蘢茂盛的樹木中間
有一刻,我以為它已經死掉了
但走近的時候,我發現一些藤蔓植物
正緣著它筆直的身子攀爬,上升
松鼠一家,在樹洞里自由出入
而一莖新芽,也從樹節上掙脫而出
一棵行將就木的大樹
它沒有逃跑,撲倒。沒有被風聲
雨聲左右。它倔強地站在那里
接受著星光、露水和花朵們
由衷的贊美
它黑色的樹干上
掛滿了祈愿的紅布條兒
據說疲憊的旅人,如果靠著它
坐上一會兒,就會重新獲得
閃電般的勇氣
我曾有幸看到它們。那白色的
吉祥之鳥。在陜西洋縣的黃昏
它們從稻田里飛過,落在高大的
喬木樹冠上。宛若天使
守衛著最后一絲即將消失的光線
這讓我想起它們經歷過的死亡
這些美麗的云朵,曾經在這個藍色星球上
和日月、流水一起,度過6500 萬年的時光
比所有的神靈還要古老。但這自然的
教科書
差點毀壞于我們之手
但畢竟活下來了。在洋縣姚家溝村
在亞洲。朱鹮們自由覓食,繁育后代
這世界容得下豺狼和鼴鼠,也該容得下
螞蟻和飛翔。朱鹮,朱鹮
如果人類不小心睡著了,也請你
用翅膀喊醒他
他們喊它粘頭婆、蒼浪子、羌子果
也喊它虱瘡草、白胡荽、蒼耳子
小時候放羊,在草地,山坡或者小路旁
一不小心,就被他粘在衣服上
這來自遙遠的美洲大陸的小小的植物
沒有絲毫的矜持和羞澀,我是多么討厭它
—— 直到后來,在一本醫書上讀到:
“蒼耳子,苦辛,寒??芍鞲渭覠幔髂俊?/p>
那時我正喝著蒼耳熬制的湯藥,時隔
三十年
我才消除了對一株植物根深蒂固的敵意
秋深了,蓮花臺的紅樺們
開始大張旗鼓地蛻皮
它們爭先恐后,脫下舊衣裳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里
多么美好的時刻!這些
關山深處的隱士,必定是
順從了內心的旨意
要突破世俗的律令和法規
必定是,那干凈的流水
洗凈了什么,帶走了什么
讓他們面對秋風,可以
從容地袒露心跡
而他們的左右,那些隴山柳
小葉楊,甚至于鵝耳櫪、紅心柏
緊裹著與生俱來的皮囊,小心翼翼
應對著更加蒼茫的霜雪和風雷
在蓮花臺,面對一群放浪形骸的樺樹
我滿心歡喜。即便此時
是群鳥高飛的時刻
是秋后問斬的時刻
(選自《廣州文藝》2018 年11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