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安

何建安?
我原以為河流只是為自己的奔騰開辟出一條河谷,卻不知,它同時也為候鳥的南遷開辟出一條通道。
這條河就是紅河。
紅河發源于云南大理巍山,來到哀牢山里的紅河谷也不過三百公里,當曲曲彎彎的干流在三江口和石羊江、綠汁江匯合,巨大的水流便形成紅色的河水。紅河的水不是泥漿形成的,也不是上游洪水泛濫而至,而是紅河谷特有的紅色砂頁巖河床在河流的巨大沖刷中把河水染紅,從而形成一江紅水向南流的奔騰畫卷。
紅色的砂頁巖成為了紅河的床,同時也孕育了吮吸河流營養的群山。山下埋藏著大紅山金鐵礦,豐富的礦藏干擾了樹木的生長。因此河流兩岸的樹木是稀疏的,河邊成長了耐旱的木棉,古老的酸角樹,小叢小叢的灌木林,半山上覆蓋了綠色的植被,都是些耐旱的栗樹和紅花植物,再往上走,山脊灰黑而峻峭,荒涼而焦裂,枯黃的衰草如頹唐老漢的亂發于風中亂舞。河谷的溫度一天天慢慢降下來,這時候,我知道,秋天已經來到了戛灑江邊的紅河谷。
一群一群的伙鳥也是這個時候來到河谷的。秋天了,北方氣溫驟降,黃葉飄零,森林空曠,南方卻依然暖陽高照,碧樹盎然,依托著氣候生活的許多候鳥就要選擇南遷,重新找尋越冬的家園。
飛臨紅河谷的候鳥叫伙鳥,也有人叫它火斑鳩。這種鳥全身灰黑黑的,很像家養的鴿子,只在兩頰上有如畫家繪出的兩抹淡淡的箭形紅色,一對黑色的眼睛就像墨玉一樣透亮。它靈巧翩躚,機敏動人,很讓人喜愛。當地人為啥叫它伙鳥?原因是它飛來時總是一伙一伙的,成群結隊,很少有單獨飛來的時候。
來的清晨,紅河谷一定是大霧彌漫。
這是伙鳥需要的煙霧。
河谷晝夜溫差極大,這是特殊的地形造成的。經歷了頭天的炎熱,夜間的溫降,第二天早的紅河谷一定是陰霾的,水氣凝聚的云層遮蓋了狹長的傣鄉壩子,太陽出在山峰上,照在群峰上,而河谷的壩子里卻在摩挲著小雨般的霧水,飄渺著薄而翻滾的白霧。這就是云海。
伙鳥就是選擇這個時候經過河谷的,它們是要在大霧的掩護下沿河而下,沿壩而下,翻越重重的哀牢群山,從而抵達南部熱帶的某片大森林。
伙鳥們來了。每年都是這個時候,恰如風平浪靜的清晨。
我一直對這些伙鳥極為敬佩,它們要經歷千山萬水,筑巢南枝,必經歷許多我們無法想象的磨難,甚至是失去生命,但它們義無反顧。同時也弄不明白,它們頭晚是安歇在河谷上段的什么地方?為什么總是能在清晨天亮時分出現在哀牢山中的河谷平壩,在適當補充營養后再翻越重重險阻的哀牢山。
伙鳥在晨霧里穿越,很像奇特的精靈。同時也像灰色的幻影。它們是不會主動發聲的,也許是為了隱藏。它們一只尾著一只,一群尾著一群,扇動著波浪式優美的翅膀,速度不急不慢,高度不高不低,時而隱在迷霧里,無影無蹤;時而突破密霧,呈現它們優美的幻影;時而還會降下村寨的果林上,一動不動;時而又會三五成群地降落到傣家稻子成熟了的田心里,啄食谷粒。它們似乎是一群會思想的來客,能掌握命運的天使,大自然的奧秘,就握在它們心中。它們在稻田里啄食谷粒的樣子,就像一群頑皮的傣家小孩一樣可愛,“沙沙沙”“沙沙沙”,谷粒入口的聲音仿佛花腰傣的裙擺碰到瓷缽上,發出金屬般的些微輕響。
這一季節,戛灑壩的谷穗全部熟了,金黃色的稻浪從山腳鋪到江河,河谷的風吹來,全是谷米的香味。
河谷是鳥的天堂,也是花腰傣的天堂。
偶爾,還有頑皮的伙鳥會歇在田間的牛背上,水牛吹著鼻子,甩著尾,或一動不動。牛雖然不會飛,但它會跑動,它根本看不起這些落在它脊背上的鳥。牛繼續吃草,它甚至不屑于伙鳥們在它的身上愉快地打斗,牛是強大的,憨厚的,它只專注于荒于田間的草地和潺潺流淌的清水。牛吃飽了,就原地躺在荒田里瞇縫著眼睛養神,一直要等主人來趕它,它才會懶洋洋地站起身,隨主人一起回到它的村子去。
當然,對于水牛的傲慢,伙鳥也不懊惱,它卻要為孤獨的牛撓癢,同時還要尋它身上的小蟲子。頑皮的伙鳥在牛背上跳動,也會靜止著,它觀察著周圍風推谷穗的聲音。鳥開心了,似乎還要站在牛背上梳妝打扮。沒有人驅趕的鳥,膽子是大的。
鳥來多了,河谷很熱鬧。伙鳥飛的飛,落的落,千姿百態都是它們的南遷表演。如果此時人類能和它們對話,那它告訴你此刻的內心,肯定是歡天喜地的自由。人類的最高追求是自由,原來鳥也是。自然界的目標都是相通的,特別是人和鳥。當然,前進的道路不可能一帆風順,那些落在村寨中大青樹上、荔枝樹上的伙鳥,它們的樣子是警惕的,半山上有一只山鷹在盤旋,它繞來繞去,就像一只餓死鬼。山鷹是伙鳥的天敵,它有時要逮一只伙鳥,就像一個男孩要折斷一根小棍子一樣容易。同時,樹下不時也會有村寨中的人出來活動,他們會在樹下刺繡、花篾,編織魚網,還會吹口哨。他們是悠閑的,但它們不得不提防。
更有的伙鳥會直接地落在村莊的曬場上偷食晾曬的谷粒,它們三五一伙,落在金色的曬場上,身影就像投了幾個江邊撿來的石頭。它們在曬場上跳躍,不時會撲嚕嚕突然飛離。這當然是極為危險的,總有一些孩子會用彈弓射擊它們,還會用魚網從平頂上撒下來,猝不及防給它們制造麻煩。但很多時候村民都是善意的。這兒居住的花腰傣人,先祖們也是從北部遷徙而來的,他們的遷徙史,就像伙鳥的南遷徙充滿著血淚與艱辛。因此他們并不會無端傷害這些遠道而來的小鳥。他們愿意為伙鳥們提供食物,送它們去南方。
伙鳥們在曬場上停留了一兩分鐘時間,“沙沙沙”地吃了谷粒,就“撲嚕嚕”展翅而去,它們穿過村寨,越過梯田,飛過河流,越飛越遠,越飛越高,最后只剩下一個黑點。
大部分伙鳥們在田間進了食,在果樹上,在稻浪風涌的河谷做了短暫停留,它們就繼續南遷。它們會“啾啾”地在空中尖叫兩聲,就像鄉村的體育老師吹響哨子開始跑步。悅耳的鳥聲回蕩在河谷的平壩里,天空卻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一只鳥了。薄霧漸漸被河谷的大風吹散,太陽若隱若現地從密霧中煽情地冒出來,紅河谷新的一天,似乎才夢幻般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