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小蕙
“大孩子們”指的是“老三屆”以上,即“文革”浩劫前已經上了初中以上的哥哥姐姐們,這撥孩子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幾年,人數眾多,大院里有幾十個。還有比他們年齡大幾歲的四五位,1966年以前已經幸運地上了大學的,被社會習稱為“老大學生”,由于年齡差距比較大,我對他們直接接觸較少,所以不是很了解,只是道聽途說地遠觀了。
都知道北京有很多大院。名聲最大的,要數西邊的那幾個軍隊大院,什么“海”“陸”“空”,那里的孩子們出門,最拉風的是一身黃色將校呢,注意是黃色的而非綠色,其家長低級別的只能跟在高級別的后面當馬弁或跟屁蟲,那里比的就是誰家爹媽的官更大,還有著一股天然的“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之浩氣。最有勢力的,是那幾個有實權的部委大院,什么“建”“財”“商”,當爹當娘的手里有職有權有錢,兒女們也覺得自己是身在廟堂,亦有著“國家者,我們的國家”之豪氣;不過幸虧那時還未繁衍到大面積塌方式腐敗,雖然兒女們的小心眼兒里在比誰家更闊氣,可他們的爹媽大多還保持著共產黨員的信仰,誰敢一貪污受賄就上億的?最有文化的是學院大院,那時的北大、清華,還沒出現唯“孔”天下不亂和鐵嘴“鋼”牙的“胡”謅八“鞍”(“安”,北京話發三聲,“俺”音,意為“安裝”),其他所有的大學和學院,也還都崇尚“知識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所以孩子們比的是誰功課好,誰考上了名校。我們小小協和大院自然無法與那些“大院”相比,但它著名在居住著多位全國最一流的醫學大神,他們的文明修養以言傳身教的方式,不僅福澤自家子女,也深深影響著大院里所有的孩子,令我們知廉恥,懂善惡。有一位仁兄總結得好:
“協和大院的孩子與京西軍隊大院的孩子不同,也與胡同里的孩子不同。軍隊大院孩子動不動就比爹媽官兒的大小,對等級制度很敏感,特權味道重;胡同里的孩子,說話一抹京油子味兒,講究現實和貧富。而協和大院里大知識分子居多,行政、黨務干部中不少也是干醫改行的,由于普遍接受過高等教育和當時專家教授們的社會地位,使他們的子女無形中養成了崇尚知識、追求理想、喜歡模仿、羨慕動手能力的品德……”

協和大院的中央花壇,1966年以前是黃刺玫大花叢。韓方生攝

李天初
1953年301醫院建院時,從協和醫院挖走了不少“大神”,除了我在前面講到的聶毓嬋校長,兒科的李耕田教授也是其中之一。此前,他一家住在我們協和大院37號樓,現在大院里只有幾個老人還記得他們。據說他調去301醫院以后,把協和的老傳統帶去了,工作一直兢兢業業,被譽為“醫術精湛、治學嚴謹、醫德優良”的好大夫,至今還為很多學生和患者懷念著。
李教授的兒子叫李天初,中學是在北京市著名的匯文中學(當年叫二十六中)上的,據他的同學介紹,他是“一個務實的人。很聰明,但為人平和,不喜拋頭露面,是腳踏實地、穩步做事那種人”。李天初還算幸運,趕上“文革”前最后一屆高考,一舉考上清華大學;不幸的是,翌年就爆發了“文革”,所以后幾年的大學生涯,是在運動狂飆以及后期的學工、學農、學軍中完成的,1970年畢業。好在恢復高考以后,他又回爐學習,1981年在中國計量科學研究院獲碩士學位,1991年又獲清華大學博士學位。1981年以降,李天初一直在中國計量科研院工作,從事時間頻率基準、光電子計量、穩頻激光和光干涉計量的研究等。1994年被聘為研究員,1996年至2005年擔任量子部主任,2005年成為該院首席研究員。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孩子,他不向往權力,不走官路,而是一直孜孜矻矻堅守在科研崗位上。二十世紀80至90年代,他提出和研究準相干光干涉光纖傳感,光干涉逼近測量液體折射率,小角度干涉儀的標定,自平反向二點互調建立光學水平準線,牛頓環法測量光學表面反射相移等新原理。1998年以后,他主持研制了2型3臺激光冷卻-銫原子噴泉鐘,復現秒定義,利用銫噴泉鐘駕馭氫鐘產生中國原子時,為建立獨立準確的中國時間頻率系統做出貢獻,同時為北斗導航系統的地面時間提供計量支持。之后,他繼續堅持求真務實,淡泊名利,樂于奉獻的精神,以具有前瞻性的技術眼光,帶領他的小組勇于攀登,把我國的時間基準準確率提高到600萬年不差1秒,使中國時間頻率基準的水平躋身于世界先進行列,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他因而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榮獲全國勞模稱號,被譽為“追趕時間的人”。

吳立文
李天初為協和大院的二代孩子們爭了光。
現在還住在協和大院里的“醫二代”,是吳征鑒院長家最小的公子吳立文大夫(吳院長本人和他的家世,請參見本書第10章《四位世家子弟》)。他現在已是協和醫院著名神經內科專家,熟練掌握英文、日文,專業特長為臨床神經科病學、腦電圖學及臨床癲癇病學。跟上面的李天初院士一樣,在“百度”網上有帶照片的人物介紹。
猶記得有一年,單位里一位同事小小心心來問我:“聽說吳立文大夫住在你們大院?我家親戚的一個片子,只有請他看了才能一錘定音!”很不幸,那位親戚得的是癲癇病。對癲癇咱們都不陌生,有時看到有人突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旁邊的人就會說:“可能是癲癇病發作了?”這是一種腦部因種種原因而出現短暫功能障礙的慢性疾病,它的發病使患者在身體和心理雙方面都倍受折磨,痛苦不堪。而且糟糕的是,該病的發生率每年都在呈上升的趨勢,中國目前大約有900萬癲癇病人。
吳立文畢業于第四軍醫大學。從1983—1985年赴日本靜岡國立癲癇中心,進修臨床癲癇病學及腦電圖學;1990—1992年再赴日本東京女子醫科大學,進修小兒神經科及癲癇;1992—1994年獲美國NIH神經科學獎學金,赴哥倫比亞大學醫學中心做訪問學者,專門從事癲癇臨床綜合征及國際分類的研究。
1994年回國以后,吳立文一直從事神經科臨床工作。在中國首次報道了兒童良性中央顳區癲癇的長期預后及臨床特點,對睡眠大發作的病人進行了系統全夜睡眠腦電圖監測,在國外知名雜志上首次發表了福山型肌營養不良合并中央顳葉腦電圖局灶性放電的病例。對于中國癲癇患者和癲癇綜合征依據國際分類進行了分類總結。1996年創建了北京協和博愛癲癇中心,至2011年共診治病人27000人次,在國內率先開展常規及長時間錄像腦電圖監測,共檢測到各種類型的癲癇發作500余次,使腦電圖對癲癇診斷的陽性率由過去的40%提高到82%……
吳立文大夫在他的患者眼中很威嚴,他們都是好不容易才掛上他的專家號。面對他的問診,他們心情緊張地盯著他的每一個眼神,仿佛那是能夠決定他們命運的宣判書;然而對于大院的孩子們來說,他們更愿意倒退回去五十多年前的“五一節”和“國慶節”,重新回到那時的晚上,當節日的禮花轟然升上天空,有白色的降落傘飛過來時,吳大哥帶著他們奔跑著去追逐……呵,金色的少年時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成長是一生所走過的每一天,就在這每一分每一秒的錘煉中,一個醫學世家的孩子自覺地接過責任的衣缽,成長為新一代醫學大咖。
吳征鑒老院長駕鶴西去以后,吳立文一直留守在他長大的32號樓里居住,全面繼承了吳門世家的優秀品德,文質彬彬,埋頭苦干。非常讓我感佩的是,他每天不論多么忙累,晚上都堅持陪太太散步,夫妻倆邊走邊低聲交談,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他的夫人是肖勁光大將的女兒,精明強干而又溫柔賢惠,夫唱婦隨,低調內斂,大院人對這個“嫁進大院來的媳婦”評價很正面。重要的是,從他們夫婦一直住在32號樓的舊室中,似乎可以判定他們的正直與清逸,這也成為協和大院里碩果僅存的一道“醫二代”風景。
前面專門介紹過他父親和吳家祖上的顯赫。在他的平輩中,吳立文是家里五個孩子中最小的弟弟,他的大哥曾是南京市政府某部門領導,二十世紀90年代中期退休;二哥是空軍,參加過中印反擊戰;老三夫婦都是醫生,改革開放后去了美國;老四是女兒,在外地上學和工作。吳立文不僅是吳家的驕傲,也是我們協和大院的驕傲,老一輩醫學大神們都走了之后,現在他是大院的代表性人物了。
第一位先說說年齡最大的何ZN。他是何觀清、司徒美媛夫婦家的大公子,原來的職業是教師,所以我一直尊稱他為何老師。那天在院子里碰到他,突然聽他說已經78歲了,這讓我大吃一驚,進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文革”前,他以優異成績考上北京某名牌大學,然而政審沒通過——因為正如我前文說到的,何觀清大夫當年因為對蘇聯“專家”的錯誤提出意見而被生生打成了“右派”——還好,畢竟“文革”前還能給條出路,何ZN被劃撥到北京師范學院,還算上成了大學。苦讀4年,畢業后即被分配到北京遠郊區的偏遠山村教書,絕無回城希望。又算他幸運,在當地娶了一位既能干又賢淑的農家姑娘成了家,逢年過節能夠回到協和大院看望父母,有了兩個兒子后也能把孩子放到城里讀書。退休后,兩口子一起回到父母身邊,照顧二老并為父母送了終。現在一家人還是住在何觀清教授的35號小樓里,日子過得平淡而寧靜。
他的弟弟何ZI因為年紀小了幾歲,就沒他幸運。本來是游泳運動員出身,成績好到拿到了北京市冠軍,但因為“出身不好”而不能晉升到國家隊。“文革”中被送往農村插隊,以后跟隨大批知青返城,又回到協和大院里住,成為一名靠出賣力氣吃飯的送奶工。他的妻子是一起插隊時的患難伙伴,夫妻倆都是特別厚道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安貧樂道,還養了一條叫“高高”的小狗,每天在大院里遛狗,整天樂樂呵呵的——“可惜”司徒阿姨沒有得女孩的“命”,這老二夫妻倆也是生了兩個兒子,這一來,何伯伯和司徒阿姨就是倆兒子、四個孫子,全是禿小子了哈。

黃文昆。黃文昆著作《法相之美》封面
改革開放后,中國曾有過一次出國大潮,有關系沒關系的人家都想方設法出國留學,曾經,何家和司徒家在美國的親戚們也提出要接他們兄弟倆出國,這些親戚據說不是高官就是顯貴,比如司徒阿姨家的一位叔公就是開國大典上站在毛、朱、劉、周等領導人身后的司徒美堂先生。然而兩兄弟誰也不去,就留在父母身邊侍奉左右,故此,坎坷半生的何觀清、司徒美媛教授夫婦,晚年過得還是比較安適的,這件事讓大院人都很挑大拇指。
第二位要說的是黃家駟院長的公子黃文昆,他也是上了“百度”網的公眾人物。由于黃院長家住的41號小洋樓地處大院中部,進出要路沖,所以能常常見到黃家人進進出出,除了老院長本人,還有他胖胖的老妻徐春娣,以及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還有他們的幾個孫兒輩孩子。
黃文昆長得跟父親一樣高大,戴一副眼鏡,很像黃院長,但他比老院長“清高”,不愛搭理人,絕少看到他停下來與人聊天。本來我以為他也是搞醫的,后來才知道并不是,而是學美術理論史的,1966年從中央美院畢業后,進文物出版社做了編輯,以后成為中國古代佛教研究專家。他的“清高”其實是珍惜時間,他幾乎把上班、吃飯、睡覺之外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他的編輯事業上了。我印象里他的最經典形象,就是坐在電腦前,面對著書稿,背對著世界。有一次,我偶然跟他說起,自己早年去過甘肅臨夏的炳靈寺,當時雖然看到的佛像大多殘破,但卻極受震撼,甚至留下了心心念念的牽掛。這位黃文昆大兄馬上興奮起來,如數家珍地介紹起炳靈寺佛像的特點,以及該寺在中國宗教史、藝術史上的地位等等,倒把完全無知的我弄得十分慚愧。還有一次,一位外地作家寄給我一部大書,是他寫某石窟藝術的新書,文風華美,書也出得十分高端,大開本,配了許多照片,十分吸引人,該書也在北京召開了不小規模的研討會,造勢,調門很高。這位作家十分希望我能為他寫點什么,我不懂啊,不敢貿然應允,便去請教黃文昆。隔了些日子,他忙完手里的一部書稿,真的抽空讀了我送去叨擾他的這部書,并非常直率地問我:“從你們文學的角度,這本書的文字是你喜歡的?”我點頭稱是,因為該書作者是下了大功夫,且有些段落寫得詩情畫意,的確很漂亮。然而,他卻非常嚴肅地對我說:“我對此書評價不高,因為作者的歷史知識太缺乏了,犯了不少常識性錯誤,這讓我們這些專業人員覺得很不嚴肅,不可接受……”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不僅是對這部書,而且包括著怎樣對待做學問,怎樣對待文字,乃至于怎樣做一名合格的編輯等等,黃家大兄都成為我的楷模。
黃文昆為中國古代佛教藝術的出版工作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編輯出版了《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中國建筑藝術史》等大書,多次獲得“國家圖書獎”“中國圖書獎”等國家級大獎。鑒于他的成績和獻身精神,他成為敦煌研究院兼職研究員、中國考古學會會員等,成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還曾被報送過中國出版界最高獎“韜奮出版獎”的候選人,可惜后來這個名額被一位官員占去了。對此,黃文昆雖然有些不忿,但依然踏踏實實地做著他的編輯事業,依然把一個雕像似的背影留給后面的世界。
第三位是周華康教授的兒子周ZN,也是運動員出身,后來成為我們新聞界的職業同仁,在北京某報社擔任副職領導。據說在其單位里的工作風格,跟我們大院人對他的印象很有差距,在大院里他基本不跟人來往,在單位里卻非常關心下屬,甚至能體恤到手下人的柴米油鹽等細節,因而很受年輕編輯記者們的擁戴。
周ZN長得高大英朗,家世好,其祖父是清華大學原校長周詒春先生,其姑婆是林巧稚大夫,從小就是在林大夫的28號小樓里長起來的。到了男大當婚時候,順理成章地與共和國首批上將葉飛將軍之女結婚了。誰知婚后并不太和諧,二人從家庭背景到文明教化上皆有差距,就導致了觀念上的互相沖突,于是離婚便不可避免了。孰料正當此時,葉氏出了經濟問題,一時成為全國的知名案件,最后被判服刑17年。周郎就此抱守讀書人“不落井下石”的道德觀念,硬是等了漫長的17年,直至葉氏出獄,二人方辦理了離婚手續,此時,二人均從黑發如瀑的盛年轉向兩鬢斑白的“知天命”了。此事令大院一眾大人、孩子紛紛暗挑大拇指:全中國幾千萬人當中也出不了這么一位高尚的道德君子吧,而我大院幾百人中就出現了周ZN,比例高得令人驕傲。
下面要說到一位大姐姐胡RP。現在她的娘家,也就是她從小生長的家,和我父母家是同樓層的鄰居。她父母都是老干部,其父趙林伯伯“文革”前是醫科院儀器所的黨委書記,據說年輕時極為驍勇能干,18歲就當了縣長,是八路軍《敵后武工隊》主角魏強那樣的英雄人物,大院孩子們說起來都“嘖嘖”的,極為佩服和向往。
可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再那樣年輕氣盛的當然就不行了,于是他就被“運動”了一下子,從此謹小慎微,不言不語,也很少在大院里現身。“文革”時又捎帶著燒了他一把火,就更使他夫妻倆噤若寒蟬。晚年里他更是足不出戶,我都幾乎想不起來他說話是什么樣子的了。他家里的一切對外事務,全是由他老伴打理,那阿姨性格極善良,也是不招災、不惹禍,盡量不吭聲地度日,跟我們所有人見面都是和藹可親地笑,然后便急急忙忙回自己的單元里去了。他們家有7個孩子,4個女兒3個兒子,其中包括一對雙胞胎女孩,是大院里孩子最多的家庭。其第6子小名“老六”,跟我一般大,且是我們被就近分配在胡同中學里的同班同學。
“趙林”顯然是老伯參加革命后改的名字,那時為了在敵后工作的方便,老干部們基本都用上了新的革命名字,他原來姓胡,名胡曉農。
胡家的這位最大的女孩胡RP,“文革”時已上了高中,據說是清華附中高三學生,住校,所以在院子里很少見到這位大姐姐。偶爾碰到了,她也不認識我們,不跟我們這些“小屁孩兒”說話,那時我覺得她很大、很遠,很神秘。到了1976年,胡家大姐突然亮瞎了大院人的眼——她竟然帶回家一位法國男朋友。都傳說,他倆是在西單民主墻那里相識的,隨后,胡姐姐以她的才干吸引了法國男,死追,最終有情人成眷屬。具體細節不詳,只能想象這是趙林伯伯把他年輕時的優秀基因傳給了胡姐姐,要知道第一,當時剛剛打倒“四人幫”,接觸外國人還是很大的禁忌,更遑論談婚論嫁?這無論從社會到學校、到街區、到社會關系、到各方面,全都是壁壘森嚴的阻力;第二,來自家庭的阻力更是大過天,以趙林夫婦倆的謹言慎行,他們很難不想到若“娶”回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女婿,會給自己7個孩子的大家庭帶來什么?第三,胡姐姐不是鞏俐那樣的大美女,據說是以才華、主見、思想、見解、勇敢等深深吸引法國男的,在當時那種中國人對外國完全兩眼一抹黑的認識下,若是你把自己交給了那個陌生國度的陌生男人,萬一有一天婚姻失敗了,胡姐姐可是連退路都沒有了。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我們小時候男孩女孩都愛看的小人書《敵后武工隊》資料圖片
不過,最后結局是喜劇,皆大歡喜。若干年后,我兩次見過胡姐姐和她的法國丈夫回娘家來。第一次是用兒童車推著他們的混血兒子,兩歲多的時候,長得別提多漂亮了,金卷發,大碧眼,皮膚白得透明,儼然就是一個洋娃娃,簡直太招人愛了。第二次已經是10年后,胡姐姐夫妻倆身后跟著一個黃頭發大男孩,皮膚還是白白的,只是瘦瘦的,正是拔節長個兒的年華,繼承的父親基因多一些,一看就是歐洲孩子。因而就推測他們日子過得挺美滿的,從心里替他們全家祝福。后來趙林伯伯和阿姨相繼去世,胡姐姐把幾個弟弟、妹妹帶去了法國。現在跟我家住街坊的,只剩了我的同學老六夫婦,帶著他們的兒子,守在當年七姐弟一天天長大的單元房子里,依然是不聲不響,不招災、不惹禍地安靜度日。
還有后話:胡姐姐后來改回了自己出生時候的名字趙小芹,那是解放戰爭時期,趙林伯伯正帶領一個獨立營(后發展為獨立團),與國民黨做最后的拼搏,她母親許阿姨則在后方帶領婦女們做軍鞋等,不斷配合著前方的戰事,孩子生下來,都寄養在老百姓家。胡姐姐被寄養在其外祖父的結拜兄弟家,那是一位老中醫,有傳統文化根底,老先生根據杜甫詩《槐葉冷淘》中“獻芹則小小,薦藻明區區”,給她起了這個澄明誠意的名字。新中國成立后,趙林伯伯調到北京,把女兒接回身邊,那時一直都還叫趙小芹。上小學時,爺爺提出讓孩子改回姓胡,所以,又取中國古代神話中“修蛇瑞民”句,起名胡瑞民——這名字多么男性化啊,可見長輩們對這個大女兒寄予著很大的期望。后來,胡家生兒子皆名“胡X軍”,生女兒皆叫“胡X平” ……這些曲曲折折,直到上世紀70年代,胡姐姐到河南父親工作過的老區去,聽父母的老戰友說起,才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來源。
為了讀者們的閱讀方便,我在本書里還是把趙小芹稱為胡姐姐。胡姐姐的優秀,不僅是因襲了趙林伯伯的精明強干,也還承繼了來自母親的柔韌頑強,特別是對自己婚姻的選擇,真好似當年的許阿姨第二!許阿姨名叫許榮俊(1924—1997),是家里的幼女,1944年抗戰勝利前夕,家里住進一位叫段克強的女共產黨員,二十五六歲,開始給許榮俊講革命道理,那時她是十八九歲年紀。段克強生命力頑強,一直健康活著,在2003年還寫作出版了一本書《歲月的痕跡》,其中寫到許榮俊,稱她為“小姑娘”。說小姑娘下決心脫離家庭出去參加革命,組織上也決定接收她,可其父母不同意,整天哭哭啼啼地鬧,不讓小姑娘出門,說是“未出嫁的女孩子出去工作,男女混雜,叫外人笑話”!過去還在小姑娘五六歲時,父母就給訂了一門“娃娃媒(親)”,男方在抗戰初期就當兵離家,一直杳無音頻……黨組織派區委干部,輪流到她家做說服工作,她和父母才緩和了關系。可是那年除夕前,父母還是強行把她送到了沒有男方在場的“夫家”,算是“結了婚”,直到大年初二才肯讓女兒回娘家。于是,小姑娘在正月十五元宵節傍晚,背著家人,悄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侄子陪伴,步行到離家大約五里地的王莊,找到了區委抗聯所在地。小姑娘參加革命意志堅決,很快成為共產黨員,工作積極,學習努力,進步特別快,成長為得力的婦女干部。跟著共產黨趕走了日本鬼子,又帶領婦女們支援解放軍的前方戰斗……哇,請原諒我在這里不得不“哇”,以表達我的驚艷之情----卻原來,身邊這位胖墩墩、不多說話、似乎整天在忙活著柴米油鹽的平凡阿姨,還有著這么壯懷激烈的過去!
歲月不居,白駒過隙,當年的小姑娘早已遠赴天堂,胡姐姐趙小芹也已是七十歲的人了。她的學術做得卓有成績,很早就已在中法文化界名聲鵲起。經她手編輯,在中國出版了《馬背上的水手》《七分鐘的夜》《黃狗》《法國中篇小說選》等法文書。上世紀70年代,她作為“四月影會:自然·社會·人》的創始人之一,主持了兩屆影展的配圖詩文,以攝影和文學相結合方式介紹中法國情。80年代寫作了大量文學作品,發表于海內外報刊,散文詩《異鄉人之歌》由黃安倫譜寫為女中音聲樂套曲,梁寧等著名藝術家在海外演出。90年代參與利氏學社編輯《利氏漢法大詞典》。為芬達克利出版社編譯《紫禁城》《古代中國的禮與宴》等法文書。2005年胡姐姐的作品集《獵美的足跡》由中國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該書以散文筆法,描述了作者心中的五位大藝術家福樓拜、莫泊桑、屠格涅夫、莫奈和左拉。現在,胡姐姐仍然筆耕不輟,我衷祝她百尺竿頭,再創輝煌。
中國有民諺“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果然是真言。嗣后又有成功學上的一說,說是根據統計,社會上的成功人士,在學校期間基本都不是乖乖讀書、門門考前三甲的狀元、榜眼、探花一類,而是常能動個小心思“折騰”一下的中上等學生。如此之說落實到我們大院陸家三兄弟身上,還真顛撲不破哈。
他們也住在32號樓。這座小洋樓前前后后住過好幾位名人,最早的是抗戰后即擔任協和醫院院長的李克鴻教授,當時是他一家住整座樓,1957年當上“右派”被發配貴陽“勞改”以后,搬進了吳蔚然大夫和夫人黃伍瓊護校校長(在本書第六章《協和大院一百年(人物篇)》和第十章《三十朵金花(上)》有詳細介紹,請去觀覽,此處不贅)。與他同時搬入的還有醫科院副院長吳征鑒教授和夫人李元昭,也就是吳立文大夫的父母。二十世紀60年代初,陸如山、吳冠蕓教授夫婦帶著他們的三個兒子,熱熱鬧鬧搬進了這座小樓的三層。以后吳蔚然大夫調離協和亦搬離這座小樓后,接替入住的是協和醫院原婦產科主任連麗娟教授和她丈夫陸士良研究員。“文革”乃至改革開放后,陸家與連家先后搬走,原來的老住戶就只剩下吳立文了。下面我要介紹的是陸家的三兄弟。

吳冠蕓生物化學家、醫學教育家。陸如山放射生物學專家
他們的父母是從上海調來的。當時在上海華東師大任教的吳冠蕓正在進行的研究項目是“琥珀酸脫氫酶研究”,而中國醫學科學院也正在重點抓核酸研究工作,便把她調入院本部的實驗醫學研究所,在梁植權教授的領導下,負責其中一個小組的工作。經過該組全體同志4年的努力,研究工作不僅有了很好的開端且已做出成績,引起了國外學界的注意,在《核酸100年》的國際綜述中提到了該所的研究進展并給予好評。后來到了撥亂反正的1978年,“核酸研究”項目獲得衛生部的嘉獎。屬于吳阿姨個人的貢獻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遺傳病的產前基因診斷”,她在中國最先建立起一系列遺傳病基因診斷的新技術、新方法,并在實踐中推廣應用,取得了顯著的社會效益;二是“中草藥抗癌療效原理研究”,她是中國在分子水平上研究中醫藥療效原理的開拓者之一。1987年,吳阿姨被世界衛生組織任命為WHO遺傳病(地中海貧血)社區控制合作中心主任。她一生發表論文百余篇,編著出版專著5部,還培養了不少有突出成就的人才。陸如山教授是放射生物學專家, 194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7年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后歷任醫科院四川分院副院長、放射醫學研究所所長、醫學信息所所長、中華醫學會放射醫學與防護學會副主任、世界衛生組織助理總干事等。二十世紀80年代末就任醫科院圖書館館長以后,開始從事醫學情報相關的研究工作,組織開展了我國情報圖書網絡建設,創建了中國最大的醫學文獻庫和MEDLARS中心,建立了我國世界衛生組織衛生與生物醫學信息合作中心。他們夫妻倆真是了不起,比著誰為中國開創的事業多,貢獻大。
而讓我們今天的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是,夫妻倆為中國做了這么多開創性的大事業,可是怎么也沒耽誤他們生兒育子呢?仨男孩有序降生,都長得很好,教育得很好,很有出息,按年齡大小依次叫陸頌G、陸頌U和陸頌N,據大院人傳說,頌U是贊頌吳阿姨,頌N是紀念留學蘇聯,而老大頌G的“G”代表什么,待考。剛搬進大院時,三兄弟全是一口上海話,“阿拉、阿拉”、“儂、儂、儂”的,沒少受大院孩子們的嘲笑,但他們很快就生龍活虎地融入了大院的男孩子群。到1966年時,他們都已經說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老大上高二,老二上初二,老三是小學四年級。后來這哥仨都長得高高大大,很魁偉壯實,完全像北方孩子一個模樣了。
“文革”中,老大陸頌G的天地在學校,那時的高中生一般都相當于大人了,不會把自己囚在家里。正上初二的老二陸頌U,論出身,非革干、軍干、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父母雖未被揪斗卻是舊知識分子,因此在學校里吃不開,當不成“領袖”人物;天生不甘居人下的他,在大院里找到了一片施展組織才能的天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孩子都成熟得早,小小初二學生,今天還都離不開爸媽呢,那時卻已是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領導人,這叫“時勢造英雄”。陸頌U成了大院的孩子頭兒,他頭腦清楚,心眼兒活,點子多,膽也大,同時具有海派的精明務實與京派的開闊大氣,就帶領著大院的一幫男孩女孩“活動”,組織宣傳隊,排演文藝節目,到郊區拉練……做的都是有模有樣的正經事,而不是像有的男孩兒就知道混打混鬧。那時各個學校都停課了,中小學生都放羊在家沒人管,家長們也都得從早到晚去單位“鬧革命”顧不上管教孩子,所以也樂意有大孩子帶著自家孩子玩,只要別學壞就成了——不過說來有點慘,我沒參加他們的組織活動,因為那時我父親被揪斗,我成為“黑五類子女”,是被打入另冊的“第四等級”,一般大人不能跟我父親說話,一般孩子也不能跟我們家兄弟姐妹說話,我們也當然更沒資格參加他們的活動,只能天天囚在家里自己找書看,盼著父親被“解放”的日子。于今想來,陸頌U和大院孩子們對我們幾家被批斗的孩子,基本沒有肆意欺負、謾罵、侮辱人格什么的;除了我過去同班的一只尖嘴鱷借機泄私憤之外,他們還真是挺有“政策水平”的,讓我一想起來就感覺到很溫暖,非常慶幸自己是住在這么一座文明的大院里——要知道,在那荒唐且瘋狂的年代,常常聽說別的地方的“造反派”怎樣喪失人性地折磨“黑X分子”的,有的地方的“貧下中農”還有把“黑五類”活埋乃至吃掉的,真是滅絕人倫啊!值得充分警惕的是,近年來,有黑惡勢力又在蠢蠢欲動地替“文革”招魂,企圖“再來一遍”,他們是要把改革開放徹底否定,把中國重新拉回到萬劫不復的地獄中,這是一場光明與黑暗的生死對決,所有人將面臨一場階級利益的再考量和大拼殺,中華民族又到了一個危險的時刻,絕不可掉以輕心啊!
1968年,社會的車輪“滋呀”一聲,開始緩慢移動。先把那些“1968屆”以上的初中、高中“大孩子們”送去“上山下鄉”,然后是把我們這些“1969屆”以后的中小學“小孩子們”召回學校“復課鬧革命”。一時間,大院里人仰馬翻,除了軍干子弟趕緊都去穿上了軍裝,其他沒有“路子”的知識分子、一般干部和工農子弟的“大孩子們”,紛紛含淚告別父母,一個個拉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大院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鐵門,各奔“廣闊天地”。
盡管陸家夫妻教授為國家開創了那么多個“第一”的大事業,然而,他們的兩個兒子也都做了“車轔轔,馬蕭蕭”的“行人”,只有老三小弟陸頌N因為歲數小而留在北京,上小學。老大陸頌G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還好,被分到18團9營88連搞機務,不用整天到大田里面朝黑土背朝天,還能學點技術,還能吃飽飯,還能有點兵團津貼。老二陸頌U下鄉到了陜北延長縣的黑家堡鎮,昔日大院的“孩子頭兒”當時也就17歲,面對著窮得連飯都吃不夠的殘酷現狀,不知他的內心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他是怎樣熬過那些苦難的?之所以有著感同身受,是因為我家大哥也“插隊”到了陜北,窮啊,苦啊,累死累活干了一年,連口糧錢都沒掙回來,還得倒找回去XX錢!我家姐姐“插隊”到了山西,同樣窮,同樣苦,小小年紀干重活,不知道保護自己,鬧了一身病回來,于今是腰也疼,腿也疼,誰管?只能是自己受著!

當時下鄉時用的旅行袋和箱子
所以,今天,當我看到十六七歲的初中孩子們拿著手機,滿世界尋找宇宙資訊時;當我走在大院的石板甬道上,盯看著一座座滿目瘡痍的小洋樓時,有時會想到當年那些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的哥哥姐姐們,他們會否在滿是虱子的土炕上,懷念昔日里在協和大院的幸福日子呢?當時被“歡送”遠去的大院孩子,據不完全統計有:
去東北建設兵團:陸頌芳、張正國、錢佳聲、張展、張京生、郭彥、馮華
去山西、陜西、內蒙古農村插隊:梁端、金蕾、吳北玲、陸頌吳、張克君、韓方生、韓紅琪、馮明、郭曉蓉、薛萍
大浪淘沙。沙里淘金。吹盡黃沙始見金。陸家三兄弟果然不凡,各自戰勝了命運的挑戰,最終都從灰色地帶中走了出來。老大陸頌G從東北兵團回到北京,在協和醫科大學的研究所工作了約30年,一直從事生物醫學工程醫療器械領域的工作,曾承擔參與自然基金、國家攻關、重點課題等項目的研究,也作為訪問學者出國進修交流,很早就被評為教授級研究員。老二陸頌U從陜西回城以后,上學、工作,一路打拼、奮斗,我相信當年在大院里當孩子頭兒的經歷給了他很好的錘煉。2005年他開始施展,以法人身份注冊成立了新疆凱漣捷石化有限公司,出任董事長。該公司由銀邦海外有限公司與巴音國有資產經營有限公司合資成立,注冊資金11090萬元,以生產銷售順丁烯二酸酐為主要經營范圍,年營業額達到億元以上,真正做成了大老板,賺到了大錢,這可不就是前面我說到的“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嗎?大院當年的孩子里面,不算依靠爹媽的勢力,可能還就是這位“孩子頭兒”最成功。后來,他把這家公司交到小弟陸頌N手里。小弟比他小4歲,就比他幸運,后來上了大連海運學院,出任過美國泛洋海運公司總經理、上海北海船務有限公司執行副董事長,聽著就洋氣不是?1994年,大連海運學院更名為大連海事大學,陸頌N向母校捐贈100萬元人民幣設立了“泛洋海運教育基金”,用于獎勵優秀教職人員和學生——1994年的100萬相當于今天的多少錢我說不上來,但在那時是一筆天文數字的巨款唄。

吳冠蕓、陸如山教授與他們資助的學生在一起
這就是陸家更讓人欽佩的方面:首先是吳冠蕓阿姨的表率,從2003年吳阿姨在77歲上離開工作崗位起,她便用自己的退休金向社會捐資助學,最先幫扶了北京宏志班的一名貧困中學生,然后就一發不可收拾,又面向大學生捐款,逐年增加名額,現在每年都保持著扶助15名學生,15年來已有幾十名學生已經大學畢業。2015年,吳冠蕓與老伴陸如山在度過人生90年的新春伊始,二老顫顫巍巍,相互攙扶著,走進他們工作了幾十年的單位中國醫學科學院,要求向北京協和醫學院教育基金會捐資,每年捐助2萬元人民幣,用于獎勵4至5名品學兼優的八年制醫學生;同時在適當時機,一次性捐助不少于50萬元人民幣,成立“吳冠蕓醫學教育基金”,每年利用基金利息中的2萬元,繼續獎勵4至5名品學兼優的協和醫學院學生。當人們贊揚他們老倆口時,吳阿姨說,“我年幼喪父,跟隨哥哥長大,過的是苦日子。12歲時杭州淪陷,我親眼看見日本鬼子的燒殺搶虜,我自己在難民所里待了三個月,活了下來。當時我就想,中國人為什么要受欺負?我要為國家富強付出一輩子……”這就是她一生不懈工作和盡己所能捐資助學的動力,她說:“只要我活著,資助就不會停止。我要是不在了,老伴還會堅持下去,他的身體比我好。資助這件事是要一直做下去的,將來還有我的幾個孩子……”
你看,我們協和大院的孩子們,受到的是什么影響啊?為什么我們不比吃好穿好、不比家窮家闊、不比官大官小,因為院里這些大神們、前輩們的榜樣在激勵著我們,從小就在我們心中種下了“奉獻”的根苗——我們比的是誰能像他們一樣,為國家和民族做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