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緣何爆發新一輪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

彭姝祎

2019年12月10日，法國全國跨行業罷工及游行繼續舉行。

2019年12月5日起，法國爆發大規模罷工抗議活動，鐵路、公交等部門員工及教師等部分公務人員罷工罷課，走上街頭示威游行。抗議活動導致巴黎等大城市公共交通癱瘓，全國鐵路運輸無法正常進行，不少中小學校被迫關門停課。活動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幾天，截至12月24日仍無徹底平息的跡象。法國內政部的統計表明，至少80萬人參與罷工，其規模不輸此前的“黃馬甲”運動。

自2018年下半年以來，法國社會就進入了“多事之秋”，“黃馬甲”運動持續了數月之久，直到2019年上半年方逐步減弱。那么這一波社會風暴是“黃馬甲”運動的延續嗎？法國政府又將如何應對？

并非新版“黃馬甲”運動

實際上，這一波抗議活動和“黃馬甲”運動沒有什么關系，它在起因、參與者和組織方式上都與前者不同。這一波活動的起因是抗議馬克龍政府正在推動的“退休制度改革”;而“黃馬甲”運動由政府上調燃油價格引起，并摻雜了民眾對政府其他方面的不滿，運動訴求多種多樣。本輪示威是由幾大工會精心組織的，有領導力量;而“黃馬甲”運動則是民眾通過社交媒體自發組織的，政府想要對話的時候甚至找不到談判對象。這次抗議活動雖然來勢洶洶，但是抗議人群并沒有“黃馬甲”運動那樣廣泛而龐雜的來源，而是大致集中在特定的群體——即改革所“觸犯”的人群內，和“黃馬甲”運動相比，抗議人群的主體較為明確。不過隨著抗議活動的持續，也有越來越多的民眾參與到抗議活動之中。

那么退休制度改革又何以引起軒然大波呢？為此有必要梳理一下法國退休制度建立和演進的歷史。

法國現行退休制度始建于二戰后，當時政府本計劃建立一個無差別覆蓋全體國民的退休制度——統一繳費、統一待遇、統一管理。但有些職業群體在此前就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退休制度，比如早在19世紀中期，國家為換取公職人員的忠誠和廉潔而專為他們建立了退休金制度;在工業化進程中，擔任“排頭兵”的能源、運輸部門出于穩定職工群體的目的，各自建立了退休制度（當時這些行業由于勞動強度大、風險高、條件苦等因素而難以招到并留住勞動力）。概言之，在二戰之前，法國已經有若干行業性的退休制度，待遇普遍好于建立中的新制度。因此在當前退休制度建立之時，相關群體激烈抵制新制度，最終法國政府做出讓步，允許保留這些制度及其福利特權，并將其命名為“特殊制度”，以對應命名為“總制度”的新制度，而“總制度”被壓縮到只覆蓋私營部門。

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起，受人口老齡化、少子化、經濟持續下行等因素影響，法國的退休制度逐漸導致財政入不敷出、赤字巨大。為確保該制度可持續，1993年法國開始對退休制度進行以開源節流為目的的改革。但當時鑒于“特殊制度”擁有較多福利特權，改革阻力巨大，因而這一輪改革只針對“總制度”。1995年政府想推行針對“特殊制度”的改革，結果引發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改革流產，總理朱佩被迫下臺。直到2003年，在歐洲一體化壓力下，有關改革才重新啟動，并陸續進行了幾輪。

整體而言，幾輪改革之后，“特殊制度”依然普遍保留著繳費時間短、退休待遇好、退休年齡早等特權。比如“總制度”是62歲退休，“特殊制度”下則有不少人可以在55歲甚至50歲就退休。再比如統計表明，法國平均退休金為每月1400歐元，但國家公務員為2200歐元，國鐵公司員工為2636歐元，巴黎運輸公司為3705歐元。由此可見，法國在退休領域存在著嚴重的不平等，這也是馬克龍改革退休制度的主要切入點。

馬克龍本輪退休制度改革的關鍵詞是“統一、公平”，主要是把“多軌”的退休制度并為“一軌”，削弱“特殊制度”的福利特權。他表示，“我們要重新審視的是碎片化制度的不公平”，要通過“靈活”和“非常漸進”的改革方式，用十年的時間打造一個“透明和公正得多”的制度。

加強退休制度公平性的背后是財政考量

盡管馬克龍聲稱改革的主要動機是提高退休制度的公平性，但也無疑有削減退休支出、確保退休制度在財政方面可持續的考量。如前所述，法國當前退休制度帶來的財政壓力巨大，特別是在“特殊制度”方面。受技術進步、產業結構轉型等影響，這些制度下的在職和退休人口比例日益失調，加之退休金水平較高，“拖累”了整個制度。2014年法國政府發布報告指出，必須對退休制度進行持續改革，否則即便是在失業率顯著下降、經濟增速明顯提升的理想狀況下，現行制度最多也只能維持15 年。所以馬克龍打算從把多個退休制度整合成一個入手，削弱甚至取消“特殊制度”，從而縮減支出。

值得一提的是，馬克龍的退休制度改革并不只針對“特殊制度”，還推出了積分制、延后領取全額退休金年齡、鼓勵延退等改革措施。不言而喻，這些措施的目的統統是增收減支。更深層的是，這些改革措施還將削弱現行制度的再分配性質和政府在養老領域的責任，朝著加強個人責任的方向發展。

馬克龍執政以來，為解決長期困擾法國的勞動力市場僵化、經濟發展停滯、失業高企等難題，推出了一系列旨在為企業松綁、激活勞動力市場的帶有鮮明經濟自由主義色彩的改革措施，在推動經濟增長的同時，也給普通民眾生活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負面沖擊。本輪改革也依照類似的思路，遭到教師等公務人員和交通運輸等“特殊制度”下的獲益群體的反對，實屬意料之中，畢竟它首先動了他們的“奶酪”。但改革同時由于積分制和延退等措施而遭到民眾的普遍反對。面對這些改革措施，普通民眾的心態相當矛盾，他們一方面支持取消“福利特權”;另一方面不贊成積分制、鼓勵延退等使普通人利益受損的措施。法國民眾普遍將馬克龍視作只關注增長而忽略公平的“精英分子”代表，批評他無視平民的利益。

實際上，法國的退休制度由于始終以國家責任為主，在防貧、減貧和確保公平性等方面長期被一些國家所追捧。然而也正是這個制度，給法國帶來了巨大的財政虧空，其不可持續的難題比其他國家嚴重得多，受到歐盟的點名批評。此外，法國的法定退休年齡和領取全額養老金的年齡在歐洲各國也屬于低水平。因此推行退休制度改革從法國國家的中長期利益考量是必要的。如何獲得民眾對改革的理解和支持，兼顧效率和公平，考驗著馬克龍的政治智慧。12月21日，馬克龍表示，他本人決定在任期結束后放棄法律賦予的總統特殊養老金，總統養老金將納入國家未來統一的退休制度積分體系。此舉無疑表達了“從我做起”、將改革推進到底的決心，也顯示馬克龍不會放棄改革，但他會尋求一定程度的妥協，以換取民眾對改革的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