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田勘
相信科學在今天已經是一種理性的生活方式,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工作學習都離不開科學。甚至每個人一日三餐的食物種類、數量、搭配都要以科學指南為準,如按《中國居民膳食指南》的建議,少吃紅肉(牛羊豬),多吃白肉(雞鴨魚)。
但是,現在偏偏有一些人并不相信科學,而且這些人很多是科研人員。是不是有些令人費解?一項關于科研信任度的調查顯示,平均有86%的科研人員會對他們看到的科研產出(結果、結論)持懷疑態度,37%的受訪者認為可信的科研產出只有一半甚至更少。這項調查來自世界著名科學文獻出版社愛思唯爾。該出版社發行2500余種期刊(包括《柳葉刀》和《細胞》),出版35000余種圖書。2019年,就科研信任度問題,愛思唯爾隨機挑選了全球98000多名研究者進行問卷調查,其中3133名研究人員給出了回應。
參與調查的研究人員來自化學、計算機、環境科學、工程、生命科學等領域。在回答“在您上周遇到或者閱讀的各種科研產出(包括數據、代碼、圖形、視頻、論文、預印本、其他文章)中,您認為有多大比例是可信的”這個問題時,其中14%的研究人員認為自己在接受調查前一周讀到的科研產出是全部可信的,48%的人認為大部分可信,15%的人認為只有一半是可信的,21%的人認為有一些是可信的。
不過,不同國家的科研人員對科學研究結果的態度和信任度有一些差異,但總體而言,趨向于“不相信科學”。美國人是天生的懷疑派,質疑科研產出的科研人員達到93%;俄羅斯為90%,韓國為88%,德國和日本為86%。相對而言,中國科研人員的懷疑較少,但也有75%的人質疑科研產出。這樣的調查結果不禁讓公眾懷疑:我們是不是遇到了“假”科學家?但是,如果我們一起深入分析解讀,也許就會釋然:懷疑才是科學精神的內核,心中存有“不相信”才是對科學的尊重。
從第一個層次看,科學不端行為與其他行業的不良行為一樣,占有一定比例。正如一塊土地,既會長莊稼,又會長雜草。科研中存在有意無意的造假,甚至低質量的科研活動,主要包括:低質量的同行評議;不確定內容未經過同行評議;誤讀和研究方法存在缺陷;一些研究的經費來源違背了倫理規范,而且這些信息沒有披露;一些科研產出在不成熟的時候就被發表出來。由于這些問題的存在,科學家對科研產出普遍持有質疑態度。
從第二個層次看,不輕易相信科研產出意味著一種科學精神。科學的可信是建立在可重復的基礎之上,如果檢驗信息來源,至少要經過兩個信息源的對比;如果檢驗科學結論,至少要經過兩次以上的重復驗證,而且還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進行多次驗證。
如果重復研究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這是否就是完全正確的科學結論而值得百分之百信任呢?也未必,這就是第三個層級,每一種、一類科學研究得出的結果只不過是揭示事物規律的一個局部結果,構成的是從相對真理無限接近絕對真理的長長的階梯,但并不能完全還原絕對真理。這樣的認知是更高的科學精神的體現。科學家研究得出的種種結論只是無限接近自然和社會規律,因為每一項研究都是零碎和局部的,需要把它們集合起來完成拼圖。其次,在某一拼圖完成后,也未必能全部還原自然和社會的真相。例如,人類基因組,即便把一種蛋白的堿基序列都測出來了,但那只是在靜止和死亡狀態下的真相,在生物活體中,這種蛋白是如何呈現生命活力和功能的,還是難以完全復盤。
英國《自然》雜志資深編輯亨利·吉稱:“我們在《自然》上發表的一切都是錯的。”這位資深編輯言之鑿鑿,會不會太過絕對?在《自然》雜志上發表的DNA雙螺旋結構難道是錯的?如果是錯的,為何196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會頒發給這一發現?諾貝爾獎所獎勵的每一項發明和發現,都是經過可重復驗證和時間檢驗的。
不用腦洞大開,只要大腦打開一個縫隙,也可以稍稍理解:萬事萬物,如同河流奔騰,總是在變化。經過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研究,DNA雙螺旋結構的結論就會改變,甚至顛覆。現在,已經有研究證明,DNA還有多種結構,如環狀。就連“飲食指南”推薦的紅肉與白肉的比例,如今也出現了相反的研究結論,一些實驗研究證明:紅肉同樣有益健康,不能對白肉和紅肉厚此薄彼。
從上述三個層級看,如果人們輕信未被重復檢驗過的科學結論,將給社會和人類帶來不良后果,甚至是災難。因為科研結果是社會和政府決策的依據,很多國家的醫療保健政策都建立在科研結果之上,但是未經驗證的科研結果會導致錯誤的決策,從而造成國民健康和經濟上的重大損失。2004年發表的一項在肯尼亞進行的研究稱,對幼兒進行除蟲能改善他們入學后的整體健康狀況。根據這一研究,很多發展中國家推行了大規模的對兒童的除蟲計劃。但是10年后,英國流行病學家重新檢驗了這項研究,結果卻發現對兒童除蟲并不能讓他們更健康。這也意味著在不少非洲國家推行的這個衛生政策是徒勞無益的,而且浪費了大量錢財和人力。
正因為如此,在愛思唯爾的問卷調查中,受訪的科研人員中有57%的人會仔細檢查附錄材料或數據,52%的人只閱讀同行評議期刊,52%的人會尋求其他可靠來源的佐證(如查看是否有已知期刊引用過該研究),37%的人會通過認識的研究人員獲取或閱讀科研產出,29%的人會從特定機構閱讀或獲取科研產出。顯然,這樣的行為就是在對比多個信息源,這樣才能獲得較為可靠的結果。
不過,第三個層級的對科學的懷疑,看起來比較極端。如果不相信科學,還有什么事物是可以相信的呢?
其實,我們可以把“相信科學”理解為在某一階段相信經過檢驗的科學結論,而在歷史的長河中需要樹立的是,懷疑成分大于確定性成分,或者說科學就是關于懷疑的,而不是關于(絕對)真理的。只有在不斷懷疑之下,人的認知才能一步步走向絕對真理。科學家的使命是不斷研究以得出新結論,從而重復、改變、改善或推翻以前的科學結論,由此獲得更接近物質、生物行為本質的結果,或最大程度地還原事物的本來面目。在這個意義上,科研人員有一點像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受到的是宙斯的懲罰,石頭滾下山,但西西弗斯又要費盡全身之力把它再推上山。反反復復,無窮無盡。盡管做的是無用功,但至少鍛煉了西西弗斯的身體,并塑造了其強大的心理承受力。科研人員的反復研究則背負著揭示真相的使命,同時也要滿足社會的需求,并非在做無用功。每一次得到新的研究結果,都是在向絕對真理邁進。哪怕是微小的一步,哪怕是否定之后的否定,都是在對自然進行嚴絲合縫的拼圖和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