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怡紅
(湖南工商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6)
(一)《合同法》的規定
《合同法》第114條對違約金做出了相關規定。其中114條第一款規定合同雙方當事人可以自由約定違約金的數額及計算方式;144條第二款規定在合同違約金過高或過低時,當事人可以申請法院或仲裁機構對違約金進行調整;144第三款明確當事人就遲延履行約定違約金的,違約方支付違約金后,還應當履行債務。
總體來說,我國《合同法》關于違約金的規定是比較籠統和概括的,這不利于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運用。對于第二款中的違約金“過高”和“過低”法律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這是合同法對于違約金規定的一大空白。
(二)《合同法解釋二》的規定
《合同法解釋二》的出臺彌補了《合同法》對違約金方規定面的一系列空白。《合同法解釋二》用了3個條款對違約金進行了具體規定。其中第二十九條第二款規定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認定為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第二款規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這給法官在判案時有了一個基本的參考標準。但是對于《合同法解釋二》第二十九條第一款中要在當事人申請減少違約金時,法官應以實際損失為基礎,綜合各種情況綜合考慮,這賦予了法官自由裁量權,但是由于不同的法官學識、生活經歷、背景等等不同,這很容易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現象。同時,該條第二款規定則判定違約金過高的標準為是否高于實際損失30%,實際上是一種剛性標準。按照法條設置的先后順序,該條第一款為違約金酌減的主要規則,法官在判定違約金是否過高時應當首先適用該條第一款,該條第二款應當作為輔助性的判定標準。但在司法實務中,由于該條第一款規定的綜合性考量因素彈性過大,而該條第二款適用的標準更加確定、簡易,法官為了處理上的簡便以及更好地規避風險,往往傾向于選擇“實際損失的百分之三十標準判定違約金是否過高。從而導致違約金酌減規則在司法適用過程中出現主次規則顛倒,即主要規則向輔助性規則的逃逸。法官在適用《合同法解釋二》第二十九條時“一刀切”現象普遍存在。
以“違約金酌減”為關鍵詞在無訟上搜索進行搜索,得到法院判決書767份,其具體數據統計和分析情況如下。
1.年份數據分析
當事人請求違約金酌減案件在實務中是呈現持續上升趨勢的,對于合同違約金的數額和計算方式是由當事人自由約定的,可是當違約金過高的時候違約方會通過訴訟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權益,案件數量的持續增多與經濟的發展和人們逐漸增強的法律意識密切有關,2020年案件數量的減少與文書上傳的滯后性有關且數據調查截止到2020年6月。筆者認為,關于違約金過高需要法院酌減的案件在以后并不會大幅度減少。
2.地域情況分析
陜西省審理違約金過高的案件數量遠遠高出其他城市,居于榜首,主要原因在于2019年西安市雁塔區人民法院審理了大量保險合同違約金酌減案件。其次,北京審理違約金過高的案件遠遠超過其他城市,居于第二,這與北京高度發達的經濟有很大的關系,河南省、江蘇省、江蘇省、天津市、云南省存在這類案件也比較多,也說明關于違約金過高的大多數存在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
3.審理程序數據分析
關于“違約金過高”的案件一審終結率為58.14%,二審的比率達到37.42%,再審占比4.44%。二審比例高達37.42%,說明此類案件的上訴比例極高。一審結案的往往是事實清楚,爭議不大的案件,當事人愿意自覺履行判決。進入二審甚至再審的案件,當事人不愿自覺履行判決,說明此類案件爭議大、矛盾突出。
4.關于違約金酌減的具體問題分析
(1)違約金酌減的適用對象:我國沒有具體規定違約金的性質,違約金在一般情況下分為賠償性違約金和懲罰性違約金。賠償性違約金是一種預定性的損害賠償方式,在簽訂合同之前,當事雙方通過預先估計違約后的損失數額,確定一方違約后需要支付給另一方的金額數,用來彌補受害人的損失。對于賠償性違約金,受害人只可以選擇請求強制實際履行,或者請求支付違約金,不可進行雙重請求。賠償性違約金在法律價值上體現了法律對平等、自由的追求,它主要是在違約出現后,違約一方彌補另一方的損失。當違約一方的違約行為對另一方造成實際損失時,受害方才能要求違約金賠償。如果違約方僅僅是違約而沒有造成實際損失,即使有違約行為也不用支付違約金。懲罰性違約金是法律對債務人的違約行為進行的懲罰,從而保障合同債務的履行。懲罰性違約金的適用不需要有實際損失,只要一方出現違約的行為,另一方便可要求對方支付違約金。懲罰性違約金是對一方違約行為做出的懲罰,無法代替受害一方的損失賠償,因此受害一方除了要求進行懲罰性違約金支付以外,還可以按照實際損失要求賠償。對于我國違約金的性質,學界存在很大爭議,第一種觀點認為我國違約金為賠償性違約金;第二種認為我國違約金為懲罰性違約金;第三中觀點認為我國違約金同時兼具補償性和懲罰性。通過研究多份判決書,發現在司法實務中法院在認定違約金的性質時,承認違約金兼具補償性和懲罰性,以補償性為主,賠償性為輔。這說明違約金的酌減在實務中既適用于賠償性違約金也可以適用于懲罰性違約金。
(2)除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中規定違約方承擔違約金約定過高的舉證責任,守約方主張約定的違約金合理的也需提供相應證據外,對違約金過高的證明責任并未做特殊規定。雖然最高人民法院在指導案例中曾判決,因被告未能證明違約金屬于過高情形,支持原告對違約金的訴求,但實務中仍然出現法院認為債權人未對違約金做出合理解釋,從而承擔證明責任的情形。在嚴壟與張久波房屋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法院指出舉證責任的分配上,違約方認為違約金過高請求酌減的,應首先由違約方承擔違約金約定明顯過高的初步證明責任,之后證明責任轉移至買受人,由其證明具體損失。
(3)我國《合同法解釋二》第29條規定法官在判定違約金過高時應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并且規定違約金超過實際損失的30%的可認定為但是對于違約金過高。但是當事人請求法院酌減的案件應該減少到什么標準,我國法律并沒有立法,這賦予了法官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同時裁判結果容易引起人們的不服。筆者通過分析不同類型合同的違約金酌減案件,試圖發現實務中的審判規則。對于民間借貸的案件,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中第26條規定,法定最高利息限額為24%,在此規定之前,借貸利息不得超過同期銀行貸款利率四倍。違約金超過法定利息限額應當酌減,但法院酌減違約金的標準不一致。考察實務中的大量案例分析,大多法院按照同期銀行貸款利率的四倍計算違約金,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頒布后,大多照著年利率24%計算違約金。但在陽曜丞與黃紅等借款合同糾紛再審案中,一審法院以同期銀行貸款利率的四倍計算違約金,而二審和再審法院認為應按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一年期逾期貸款利率上浮 30%計算,判決說明了同期貸款利率的四倍不能作為違約金計算標準的原因:同期貸款利率的四倍乃民間借貸利息的最高限額,本案涉及的是逾期還款的違約金,并非借款期內的利息;遲延期間債權人的損失為銀行規定的一年期逾期貸款利率,再上浮30% 即為違約金的最高額。借貸合同的違約金酌減幅度在司法實踐中存在適用難點,不僅是借貸合同,其他合同的違約金酌減幅度都是司法中存在的難點。
(4)從我國《合同法》第114條和《合同法解釋二》第29條的規定中可以看出其實我國法律對于違約金調整的啟動方式的規定是比較明確的,是需要基于債務人的請求,至于法官是否能夠依職權對約定過高的違約金進行調整,我國法律并沒有給出明確的規定。對于法官能否依職權調整違約金,學界存在兩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觀點認為,雙方約定的違約金是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不損害其他人的利益,在違約方沒有主動提出要求減少違約金比例時,人民法院可以依據法律規定向其釋明,如果違約方不提出減少違約金比例,或者違約方沒有到庭的情況下,法院不應主動進行審查,并就違約金比例進行調整,否則,法院則依司法權干預了當事人意思自治權利。第二種意見認為,《合同法》雖未規定法院可以主動對過高違約金予以調整,但也未明確禁止,因此,對違約金約定過高的情況下,即使當事人沒有提出調整申請,法院也應依據公平原則和誠實守信原則,對違約金進行適當的調整。司法活動中存在著法官依職權對違約金進行調整的判例,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佛中民一終字第 242號,在一審中法官依職權對違約金進行了調整,二審法院支持了一審法官的判決。筆者認為,在違約金過分高于實際損失時,為了合同法追求的正義,基于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法官可以以職權酌減違約金,法院應當以不干預為原則,干預為例外。
目前,在實務裁判過程中,幾乎所有合同糾紛都會涉及違約金問題,我國違約金調整在實務中又存在的著諸多的問題,對違約“所造成的損失”沒有統一分類、濫用“依職權”調整等,裁判者裁判標準不統一,導致裁決結果同案不同判,嚴重影響司法權威性。我國《合同法》第 114 條對違約金調整的概括性規定,并不能很好的適用于實務裁判過程中,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8條、第29條雖對調整的因素提出了要求,但也沒有統一明確的操作規范,通過對實務中大量案例的研究,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完善我國違約金調整規則。
第一,違約金調整規則的正確實施首要的是統一調整的標準,我國《合同法》第114 條規定了違約金的具體調整規范,即違約金低于損失的,可請求增加,違約金過分高于損失的,可請求適當減少,裁判者以不同調整標準處理具體個案,導致同案不同判等現象的發生。所以確立違約金調整的標準對于實踐中更公平的處理案件有著重大的意義。
第二,確立以不酌減為原則,酌減為例外的適用原則。《合同法》第 114 條第 2 款規定,合同雙方當事人對于過高的違約金有權提出酌減請求。法院在具體適用違約金條款時,實際上是以酌減為原則,對于債務人提出的酌減申請往往會予以支持,在極少數情形下才會駁回債務人的申請,即以不酌減為例外。違約金為合同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原則上應得到尊重和支持,違約金作為當事人履行合同前的約定,可以視為當事人之間意思真實的表現,只要合同條款未載有違背社會風俗、有違法律強制性規范的內容,合同當然有效而違約金作為從債,也同樣具有相應的法律效力。國家各機關不能隨意干涉當事人間的民事活動,即違約金酌減規則作為一種公權力對合同自由的干預,應當成為例外。
第三,合理分配雙方舉證責任,規范案件審理程序。約定的違約金與違約行為造成的損失兩種數額的比較是確定違約金酌減的前提,約定的違約金高于實際損失時,債務人應該證明約定違約金高于違約造成的損失之事實。民事訴訟舉證責任的一般原則是誰主張誰舉證,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基于此,依據違約金調整的相關規定,待證事項主要是實際損失和違約金過分高于違約造成的損失。所以既然違約方提出了違約金過高的抗辯,相應的就應該提出證據予以證明。對于守約方而言,也需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因為違約金過高的參照標準系實際損失,守約方對損失的大小、范圍等較為了解,通過守約方適當的舉證來完成參照點的查明,有助于法官形成準確的判斷。
第四,應當明確規定裁判者依職權調整違約金。我國《合同法》第 114 條及最高人民法院《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 29 條規定了,裁判機關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對當一只在合同中約定的違約金的數額進行調整,根據該解釋的文義解釋,裁判機構只有在一方當事人提出調整請求,并違約金數額或計算方式得出的結果確實低于或過分高于違約行為給當事人造成的損失時,才能進行調整,而這對于一方當事人未提出違約金調整或約定的違約金遠遠超過法律所規定的限額,可能導致新的不公平的案件時,應當賦予裁判依職權調整的權利。
第五,明確損失的分類和范圍,我國《合同法》第 114 條第 2 款中使用的“造成的損失”并不精確,實務中經常是以《合同法》第 113 條中的“賠償損失”來確定《合同法》第 114 條違約金的范圍,實際上是限制了約定違約金的合同自由及當事人的意思表示自由。因此,筆者認為,在民法典合同法分編中,重新界定“損失”的分類與范圍是完全符合民法總則合同法分編的立法目的。當事人在履行合同后的收益,并不應當必然限制在“損害賠償”的限額里,在商業社會里,商事合同中所產生的利潤理應包括到約定違約金的范圍,而不僅僅是拘泥于實際損失或損害賠償。因此,在合同法分編里,對違約所造成的損失應當予以明確,《合同法》第 114 條第 2 款中的違約所“造成的損失”,應當就是包括了直接損失、依賴利益損失、預期利益損失,還應當包括《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 29 條中規定的根據公平原則所確定的損失。
違約金制度適用范圍之廣,其涉及的問題非一文所能概之。本文通過對違約金調整的大數據分析,試圖發現違約金制度適用過程中的問題及審判規律,最后提出完善違約金制度的相關立法經驗。在違約金調整的法律研究領域,有著漫漫道路需要摸索著走下去,筆者的認識水平局限,有些觀點以及論證并不是非常充分,筆者將會在對違約金的調整的道路繼續探索,通過不斷的學習去進一步完善對這一論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