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永蘭
(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00)
根據傳統的觀點,違約方沒有解除合同的權利,合同解除權只能為守約方享有并依法行使。長期以來,民法學界堅持認為,合同解除作為一種使當事人從合同關系這種“法鎖”中解脫的手段,事實上是守約方對于違約行為的一種“防守反擊”,具有救濟性。更有甚者,認為合同解除除了救濟功能之外,還能夠懲戒違約行為。因此,如果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則可能會有悖于合同解除制度的功能。然而,在經濟活動和社會生活愈發復雜的當下,合同履行的過程中時常會出現諸多合同雙方當事人在締約過程中無法預見的重大變化,引發合同一方當事人非出于惡意的、被動的違約,成為合同違約方。此時,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要么已經不再具有現實可能性,要么會造成極為高昂的代價,如果守約方要求繼續履行,合同就會陷入既不能繼續履行又無法即時解除的僵局。固守主流觀點一律否認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將無益于僵局的破解。因此,必須突破主流觀點的框架,找尋合同解除制度的新邏輯才能化解僵局。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正當性理論無疑是一個合理的選擇。
(一)理論探析
1.符合合同法的立法目的
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主要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可以鼓勵以損害賠償方式實現違約責任,及時救濟合同權利;另一方面,也可以促進社會整體經濟效益的提升,解除合同可以使雙方當事人從合同中解脫,積極投入其他經濟活動。法律應當平等的保護各方當事人,合同當事人應當在特定的情形下通過合同解除權行使權利,擺脫合同的法鎖。在合同因一方當事人違約而符合合同解除情形時,守約方可以在符合解除條件達成時,按照自己的意愿隨時解除合同,也可以不行使自己解除合同的權利,讓合同處于長期不確定的狀態。在守約方怠于行使合同解除權時,違約方行使合同解除權同樣可以實現合同解除的目的。理由如下:
首先,合同雙方的合法權益都受到合同解除制度的保護,違約方作為合同的當事人之一,并不會因違約行為而排除其合同當事人的資格與地位,其權利也受到合同法的保護。違約方在特定情形下違約并不一定會侵犯守約方利益,有時是為了減少損失不得已而為之,即使在這種減少損失的過程中違約方能夠客觀的獲得利益。因為這種利益同樣符合我國合同法的規定,是在經濟活動中獲得的合法利益而不是通過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取得的非法利益,就應當受法律的保護。其次,在法定解除事由出現時,合同履行已經陷于客觀不能的境地,即合同目的已經無法實現。此時,若合同守約方不主動提出解除合同,合同的違約方將無法通過正常的法律途徑退出合同,將自身損失最小化,而反觀守約方則可能獲得額外的收益。最后,合同法是調整市場交易行為的法律,需要鼓勵交易,提升市場主體參與市場活動的效率,實現社會資源的合理配置。違約方解除合同如果能夠起到減少社會資源浪費、提高交易活躍程度等積極作用,那么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未嘗不可。
2.效率違約理論的支持
效率違約理論是法律經濟學派在合同損害賠償問題上的主要觀點之一。所謂效率違約,又稱“有效益的違約”,是指違約方從違約中獲得的利益大于他向非違約方做出履行的期待利益。①效率違約理論是將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引入合同違約制度研究中形成的法學理論。合同法不應當是一種“單純懲惡揚善的工具”,而應當是一種“合理劃分商業風險”的手段②。言下之意,合同法作為調整市場交易的法律,應當強調效率價值。效率違約理論對于合同法學研究而言,從效率價值出發重新考量違約行為,支持在特定情形下適當保護違約方的合法權利,為違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提供了支撐。
在評價一項法律制度的正當性時,歸根結底需要看這項制度是否符合法的價值。因此,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制度正當性的討論不能回避法律價值取向的問題,秩序、公平、自由、效率和正義都是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制度所應當追求的法價值。但是,這些法的價值本身存在一定程度的沖突,在調和過程中難免顧此失彼。在不同的情形下,社會利益的需求不同,各種法律價值也會呈現出不同的位階,一項法律制度往往只能體現出其中位階較高的某項或者某幾項法價值。毋庸諱言,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制度是對合同嚴守原則的突破,突破了既有合同解除制度對于法定解除權的分配,一定程度上破壞了交易秩序。然而,這種破壞同時也是一種建設,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建立了一種新的交易秩序,允許違約方在滿足特定條件時,為了追求最大化的交易效率解除合同。若是堅持最樸素的契約道德觀念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合同嚴守原則,那么違約方只能遵守既有的合同解除秩序,無法以最有效的方式進行經濟活動。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體現出的法價值主要是效率。
(二)法條分析
立法工作已經結束,但司法實踐仍在繼續,當某一項制度已有實體法的明確規定,在確定其正當性時,就需要對其進行規范分析,論證其合法性。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是否具有合法性的關鍵在于對《合同法》第94條和第110條的解釋與分析。從條文內容來看,該兩條具有一定的概括性和抽象性,這就為我們從合同解除制度和合同違約責任制度中確立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正當性提供了可能的空間。
1.《合同法》94條的分析
根據我國《合同法》第93條至第98條的規定,我國的合同解除制度包括約定解除、法定解除和司法解除三種合同解除方式。其中,與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直接關聯的是《合同法》第94條有關法定解除的規定。從該條“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的表述來看,我國現行法律既未明確承認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也未明確否認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因此,違約方能否享有并依法行使合同解除權并不是一個實定法上已成定論的問題,而是一個與法律解釋有關的價值判斷問題。堅持不同的價值立場或者是運用不同的法律解釋方法就可能得出不同的解釋結論。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能否從《合同法》第94條的規定中解釋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理論存在三種不同的觀點。③
第一種觀點是《合同法》第94條規定的法定解除,除第(一)項規定的“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情形外,該條中的“當事人”均是指“守約方”,不包括“違約方”,即在第(二)項、第(三)項和第(四)項規定的情形中,僅守約方有權解除合同④。在此種觀點看來,該條之所以采取“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的表述是為了能夠包容第(一)項與后面四項,本意不在使合同雙方在該條的任何一種情形下都能夠行使合同解除權。這屬于目前的主流觀點,原因在于這符合立法的本意也符合法理解釋的邏輯。
第二種觀點認為,《合同法》第94條“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中的“當事人”應當指任何一方當事人。除了第(一)項不可抗力和第(五)項法律規定的其他情形下不區分違約方和守約方一律賦予當事人合同解除權外,在第(二)項至第(四)項存在當事人一方違約的情形下,可以解除合同的當事人也一樣包括違約方,而不是特指守約方。這種觀點認為,既然立法時沒有限定“當事人”的內涵和外延,那么就可以將其理解為“留白”的立法技術手段。在解釋和使用法律時,就可以充分利用立法時留下的空間,從“當事人”概念中解釋出“違約方”違約的情形下,此種觀點符合文義解釋,具備一定的合理性。
第三種觀點折衷了前面兩種觀點,肯定違約方在特定的情形下可以享有并依法行使合同解除權,但是反對將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作為從《合同法》第94條解釋出來的一般性規則。這種觀點認為,在《合同法》第94條列舉的五種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的情形中,由于第(二)項至第(四)項存在一方當事人違約的情形,“當事人”應當一般地理解為守約方。但是,如果存在守約方堅持實際繼續履行拒絕解除合同或者怠于解除合同將會給違約方造成極大損失,并且該損失遠遠超過雙方能從合同履行獲得利益的情形時,則應當例外地將“當事人”解釋為包括“違約方”,使違約方能夠解除合同。
綜上所述,我認為第三種觀點更具合理性,根據《合同法》第94條的規定,違約方在一定情形下可以享有并依法行使合同解除權,理由有以下三點:其一,《合同法》第94條規定的合同解除權行使主體采用的是“當事人”概念,依文義解釋合同解除權人并不限于守約方,也可以包括違約方;其二,將《合同法》第94條規定的“當事人”解釋為包括“違約方”并不當然有悖于合同嚴守和合同正義原則,在合同已經不能實際履行或者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且守約方不積極主張合同解除時,由違約方解除合同是一種終結僵局而且有利于雙方利益的理性選擇;其三,從實踐來看,是否根據《合同法》第94條“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的規定支持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成立由法院據情形判斷而非一律適用,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盡管得到確認,但是仍然是作為《合同法》第94條法定解除制度的例外,無顛覆現行合同解除制度的嫌疑。
2.《合同法》第110條的分析
我國《合同法》第110條規定了守約方可以要求履行的三種除外情形。其中,第一種情形是債權人請求權消滅的事由,其外延廣于《合同法》第94條第(一)項規定的不可抗力。后兩種情形是債務人對于強制履行的抗辯事由:第二種情形是在遵循合同嚴守價值的同時,考慮合同的履行成本,盡可能地兼顧當事人的思自治和合同公平等基本原則;第三種情形則意在督促債權人及時行使權利,如果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怠于要求債務人履行則需要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合同法》第110條規定的這三種除外情形是目前法院有限肯定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重要法律依據。以《合同法》第110條為依據,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邏輯在于:合同一方違約時,相對方要實現自身權利的“終局性”救濟,實際上只能在實際繼續履行和解除合同兩種方式中擇一行使。而當合同實際繼續履行已經不具備現實可能性或者實際繼續履行會造成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時,真正能夠“終局性”救濟守約方的方式就只剩下了解除合同。如果守約方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而使違約方蒙受巨大損失的目的,甚至是抱著“損人不利己”心態拒不解除合同時,應當準許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
雖然承認違約方的解除權具備正當性,但是為了平衡合同雙方的利益,仍需要對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進行相應的限制。
1.違約方無過錯⑥
雖然違約并不與過錯直接對應,但很多情況下,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多由其過錯產生,甚至于該合同僵局的產生也是由違約方的過錯行為產生。如果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存在過錯,是否應當賦予這一過錯的違約方與無過錯的違約方同樣的擺脫合同困境的權利?顯然,這樣并不合理。
一方面,賦予過錯的違約方解除權,對守約方不公平。從違約解除的目的看,懲罰違約方是其目的之一。在違約方具有過錯的情況下,他對合同的運行產生了不可磨滅的負面影響,進而使合同陷入此種僵局狀態。此時,對違約方予以懲罰,使其長期處于自己制造的牢籠之中似乎也并無不當。該種困境由違約方自己有意造成,這一困境的出現對守約方而言,是一種利益上的失衡;但隨后,守約方利用自己優勢地位不解除合同,于違約方而言也是利益上的失衡。此種合同僵局下并不存在任何一方受到傾斜保護,雙方利益都遭受到了對方行為的消極影響。所以,違約方有過錯的情況下,不宜將其從合同僵局中釋放。
另一方面,賦予有過錯的違約方同等解除權,對無過錯的違約方并不公平。從適用后果看,如果將過錯的違約方與無過錯的違約方予以同等對待,賦予解除權,無疑是變相地鼓勵違約行為。
因此,違約方享有解除權應排除這種有過錯的違約的情形,避免違約方通過違約行為不當損害守約方的合法利益。在具體判斷上,如若違約方已經按照交易習慣與誠信原則盡最大努力準備交付,但還是沒有辦法按照約定履行時,那么,違約方無過錯。
2.給與守約方充分的賠償
在符合《合同法》第110條且守約方不愿解除合同的情形下,賦予無過錯的違約方解除權,具有正當性。但是,從守約方利益出發,應當給予守約方充分賠償。主要存在下述理由:一則,從社會影響看,契約信守原則的打破,無疑會對交易安全造成重要破壞。賦予違約方解除權,很大程度上會誘發違約方機會違約,徒增合同當事人對合同履行不信任,因此此種權利的賦予應相當謹慎。二則,違約方存在違約行為,并且這種行為使得守約方預期能夠實現的合同目的徹底落空。在合同運行過程中,守約方一直恪守合同,但其所期待的利益因為違約方恣意的解除而永久無法實現。從解除制度的功能看,違約方的行為需要懲罰。進一步來看,違約方不能因為自身違約行為而獲利。為了更好地杜絕“牟利違約”的僥幸心理,法律可以將違約行為所產生的利益轉嫁給守約方。其三,從雙方利益衡量角度看,由于對違約方解除權的賦予,雙方之間的利益狀態存在一種瑕疵:違約方也獲得了解除合同的權利,守約方解除權的實際效力大打折扣。此時,守約方的利益出現不穩定狀態,需要對守約方予以額外的傾斜保護。賠償的充分性能夠進一步保障守約方的利益,使雙方利益關系很大程度上重獲穩定。在實際的審判中面對賠償問題時,法官應當先向守約方釋明這種合同僵局的現實存在以及其不利后果,并告知守約方應積極舉證證明自身損失,這樣做既避免了當事人的訴累,也有利于雙方利益的平衡。這種處理方法比較妥帖,既避免了守約方對合同僵局的刻意無視,也避免了守約方獲償的“不充分”。
3.合同目的無法實現
通常意義上,《合同法》第94條的核心在于“合同目的無法實現”。那么,違約方解除合同作為違約解除的一種,也應符合“合同目的無法實現”的前提。但是,履行請求權排除并不必然意味著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因此,將合同目的無法實現作為單獨的限制條件予以明確可以直接避免違約方解除權的濫用。
傳統理論認為基于合同嚴守原則與交易安全,解除權是守約方的特權,但隨著馮玉梅案的出現,這一理論受到了挑戰,越來越多的法院依照《合同法》第110條履行排除請求權判決違約方有權解除合同。圍繞著《合同法》第110條與第94條的關系,履行請求權排除的情形下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逐漸成為理論與實務的關注重心。因此,在司法實踐中,特別是在合同交易中,我們不能機械的解釋法條,或者機械得運用法條,合同多為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產物,因此在解決合同糾紛時應當綜合考慮各方利益,得出正當合理的判決。
【注釋】
①李克武:《效率違約論的理論和實踐價值—讀波斯納的<法律的經濟分析>》,載《江漢論壇》2004年第6期。
②參見葉林:《違約責任及其比較研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頁。
③朱泓宇.違約方合同解除權.華中師范大學.2018年
④參見崔建遠:《合同法總論》(中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94—649頁。
⑤陸涵緣.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問題研究.浙江大學.2018年
⑥陸涵緣.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問題研究.浙江大學.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