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茹萍 劉長江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南京 211100)
當代著名美國黑人作家拉爾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1994),在1952年出版的著作《看不見的人》獲得了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他們圍繞小說強調的建構自我身份和獲得自我認同感的主題進行探討,但他的另一部小說《歸航》以及其中體現的個人創傷復原與身份重構卻少有人關注。《歸航》以允許非裔美國人作為飛行員加入陸軍航空團這一戰時決定的真實事件為創作背景,描寫了一名黑人空軍托德在飛行考試中,從墜落到最后得救一波三折的過程。本文運用創傷理論[1](P26-47)對飛機墜落的原因以及托德和杰弗森的交流進行分析,探討種族主義觀念盛行的美國社會中,創傷對黑人集體的影響和實現創傷復原及身份重構的途徑。
身心經歷各種創傷的美國黑人一直困惑自己在社會的身份,在一次次創傷記憶中徘徊的他們大多選擇掩蓋天性、放下追夢的翅膀任白人擺布;而少數像托德一般,依靠個人夢想的實現尋求認同的黑人,卻不得不時刻忍受接踵而來的“新傷舊患”,在創傷留下的陰影中迷失方向。《歸航》中的托德通過斷斷續續的回憶想起了墜機原因,他在飛行考試中由于迫切想要通過考試實現成為一名專業飛行員的夢想,而一時心急導致飛機失控,就在他正準備跳離飛機時恰巧一只禿鷲撞了上來,就這樣他連同飛機在一片血色和黑色混合的“暴風雨”中墜落下來。“在經歷了創傷事件后,受創者通常選擇逃避和遺忘來對抗創傷記憶的折磨,但是逃避與遺忘只能暫時將創傷記憶壓制在大腦的記憶深處,一旦某個場景觸發了創傷機制, 創傷記憶就會突然襲擊受創者”。[2](P47)身為黑人的托德追尋飛行夢時經歷了:一開始的在別人的羨慕中獲得自豪感,到后來變成黑人同伴嘲笑的對象,甚至女友也在信中拿他接受飛行員訓練,可是白人上司遲遲不提讓黑人軍隊上戰場的事來刺激他放棄飛行,并指責他沒有身為黑人的自知之明而為他感到屈辱。在托德的意識里,飛上天空是由“黑鬼”到“自由人”身份的轉變,他迫切的想擺脫曾經黑人對他駕駛飛機“稱贊白癡時那樣令人厭惡的贊揚”以及白人對他的蔑視等創傷記憶,就像他認為的那樣,“只要我成為了一名專業飛行員,我就不再是別人眼中耍戲的猴,而是一個真正會駕駛飛機的人。”以及“有一個著陸地點,只要飛回那里我就擁有了翅膀。”托德的個人創傷記憶還來自童年的經歷。他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在博覽會上,那時他并不知道那是一架飛機模型,他媽媽說只有白人小孩才能擁有,可從那時起他就對飛機著了迷,他一遍遍的模仿飛機飛行的聲音,用手代替機翼在空中劃動,收集后院的木塊做飛機,纏著大人講關于飛機的一切事情,甚至求媽媽買飛機挨罵也沒有放棄,后來在他生病那天真的看到了飛機,興奮的顫抖之時,他想到的是:“不論飛到這里來的是哪個白人小孩的飛機,只要我伸出雙手,它就是我的啦!”從他這時的心理活動能看出,他已經受到之前博覽會上他媽媽對他說的話的影響,覺得飛機肯定和白人有關。幼年托德試著抓住飛機卻重重跌了下來,他痛苦的哇哇大哭,意識到飛機對于自己而言是如此望塵莫及的失望之感并不亞于身體的疼痛之感。文中多次反復提及疼痛一詞,這里是小說主人公回憶的成長歷程中,最早的一次提到這個詞。幼年托德快要“實現”擁有飛機的夢想破滅時,伴隨著身體傷痛,這種精神和心靈上的痛苦無疑加重了他的心理創傷。這次托德參加的飛行考試,他離變成專業飛行員只差一步之時,小時候的經歷喚起了他的創傷記憶,長大后想要獲得認可的意識又進一步激起了他內心迫切想要實現目標的渴望,就這樣他平時刻意隱藏的個人創傷就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他襲來,吞噬他的理智,導致他在這么重要的考試中忘了駕駛員要遵循的最基本的操作要求。“無論在身體狀態,還是在記憶與語言表達,或者是在內心狀況和社會行為方面,創傷都影響著個體,影響著人類的命運”。[3](P48)通過對托德墜機過程的分析,不難看出他本身的個人創傷記憶對此次墜機事件產生了很大影響。考試中托德的內心十分復雜,這次考試對他來說承載著太多涵義,飛上高空帶來的自由之感讓他情緒激動起來,創傷在他心頭泛濫,就像貝爾曼·諾埃爾所說,創傷從根本上給托德的考試表現帶來影響,最后墜機的結果讓他再次體會到了,夢想在眼前破滅帶來的精神與肉體的痛苦,這次經歷也有可能徹底改變托德的未來。
“在長期的奴隸制統治下,黑人的個體創傷經過時間的發酵堆壓在黑人種群的心頭,形成集體無意識”。[4](P170)黑人種族之間因此產生大范圍的集體創傷,對整個種族的身份失去認同的意識,不再因身為其中的一份子而感到驕傲,最終帶來集體層面身份認同的缺失。作者把小說中的托德和杰弗森都塑造為長期遭受集體創傷的對象。從托德的種種反應中能直接感受出身為黑人種族一員的他遭受的創傷,托德即使在半昏半醒的狀態下,也總是為與白人可能的接觸而痛苦。他擔心白人與他身體上的碰觸,而且這種恐懼由來已久,像是根深蒂固在托德的血液里,這種痛苦會像體內的毒蛇般時而猛烈地咬上一口,時而蜷縮在體內,蠢蠢欲動。當他一聽見來自同種族熟悉的聲音時,這種恐懼才緩解。前來救助托德的特迪建議帶他去鎮上治療時,托德立刻聯想到“穿過滿是白人面孔的街道時”的場景,羞辱感在他心頭蔓延開來,他以必須遵循守著飛機的命令為由拒絕,老杰弗森又說尋求土地主墳墓先生的幫助送他回去,可是托德一想到土地主是個白人,在未完全清醒時就將拒絕之詞脫口而出。托德作為長期處于白人種族迫害下的黑人代表,即使掌握了飛行技術,擁有實現自己夢想的能力,對白人仍然充滿抗拒之情。種族隔離帶來的不僅是黑人與白人生活上的分離,更是精神和心理上的遠離。白人對黑人的種種惡行對托德有持續傷害的作用,托德每天都伴隨著恥辱痛苦的創傷體驗。因此,試飛考試失敗的托德極度懊惱,對他來說最大的恥辱是“你不得不受到他們的評判,他們會把你的任何錯誤視為整個種族的錯。”托德付出再大的努力變得再優秀,白人們也會無情地將他視為傳統的無知黑人。這種不被認可的意識一直給托德施壓,在他無法動彈與杰弗森交談時,只能任由這種創傷感擺布。
作者一方面通過描寫托德回憶小時候第二次看見飛機時提到的,隱約中看到的另一種景象,從側面反映出集體創傷事件給幼年黑人帶來的揮之不去的恐怖陰影,幼年托德似乎從飛機上撒下來的民意投票卡中看到了一雙凹進去的眼窩,盤旋上升的飛機在陽光下變成一把熊熊燃燒的劍,這實際上暗指的是美國恐怖組織三K黨,他們頭戴白色尖頂頭罩,臉部只露出兩只眼睛,身穿白袍隱藏身份,利用暴力手段來達到控制被解放黑奴的政治和社會地位。幼年托德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對三K黨有了強烈的恐懼意識。“這種創傷不是群體每個成員都會親身經歷,但它會影響整個群體”。長期以來,白人和黑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三K黨等帶來的騷亂使得種族隔離愈演愈烈,黑人成了恐怖組織肆意迫害的對象,黑人群體的意識上留下了長期的創傷記憶。
另一方面作者借杰弗森這個普通黑人之口,進一步說明種族主義迫害創傷帶來負面影響的嚴重程度。杰弗森向托德說了自己曾經做過的夢,夢里他上了天堂變成長著翅膀的黑天使,可笑的是天堂里的黑人天使要帶上挽具飛行,杰弗森不以為然,他享受在云間像鳥兒一樣振翅飛翔的自由之感,在星星和月亮間上下飛轉,他接連兩次的超速飛行招來了白天使老圣彼得,老圣彼得認為繼續讓他飛下去會引起騷亂,就要把他推到人間,在白天使們的嘲笑中杰弗森說道:“當然你可以收走我的翅膀再把我推下人間,你們掌管著這一切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們必須承認:“我在這的時候,我就是天堂最會飛的混蛋!”杰弗森把白人對黑人群體的壓迫,這種不能言說的痛苦處境以夢的形式進行反抗。黑人牧師亨利·特納曾指出:“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凡是與黑人有關的,地獄也比美國要好。”[5](P12)杰弗森在最后即使被剝奪了黑天使的身份,也不屈于白天使們,他不愿違背自己渴望自由平等的內心,他通過自由的飛行向殘忍傲慢、一向把黑人看做牲口的白人表明,黑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靈魂,而這靈魂是不會向他們嗜血成性的毒鞭屈服的。杰弗森是個善良老實的黑人奴隸,他知道白人主墳墓先生吝嗇至極,脾氣怪異,還知道他虐殺過五個黑人同胞的惡行,這些可怕的事件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但類似的事件在像他一樣的黑人奴隸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愈合的傷害記憶,這些災難的回憶在杰弗森的內心留下陰影,他在夢中遇見的區別對待,就是他對災難事件推遲反應的體現,這些創傷記憶會繼續影響著他的未來生活。
“創傷后應激障礙是一種具有異乎尋常的威脅性或災難性應激事件或情境發生的延遲或延長性反應。這類事件或情境幾乎能使任何人產生彌漫的痛苦。”[6]其中一個主要表現就是持續存在警覺性增高的癥狀,比如過度警覺、易怒等。這些癥狀在托德身上都有體現。托德在聽杰弗森說天堂故事時情緒波動很大,他總覺得故事在暗指他,他不由地不安起來,感覺就像“小時候吃了媽媽給的糖衣藥丸后,媽媽在一旁看到他被藥味苦到的模樣哈哈大笑”那樣。他越想越確定杰弗森是針對他的,他開始急躁起來,心里暗暗咒罵,靠著身體的疼痛壓制怒火,但聽到杰弗森的笑聲立刻就變得怒不可遏,憤怒地質問他,想要勒死他讓他閉嘴。托德也想像真正的空軍一樣在空中作戰,他痛恨飛機場上白人軍官注視他們這群黑人士兵的眼神。杰弗森絲毫沒有嘲弄他的意思,他為托德的過激反應感到困惑。托德遭受的集體創傷緩慢地危害著他的意識,這種創傷不會像他遭受的個人創傷那樣具有突發性特征,但這種創傷卻以潛伏狀態刺激著托德,讓他產生與身邊人的脫離感或是疏遠感,即使是對前來救助他的黑人杰弗森也是,不愿向他表達內心情感,懷著逃避的心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自己對未來能不能上戰場也不抱很大的期望。“集體創傷,是指對社會基本紋理的打擊,它破壞了維系人們的紐帶,削弱了人們的團體感。”[1](P42)黑人群體在種族壓迫和種族隔離的掙扎中,承受著不同程度的個人創傷和集體創傷,在創傷事件的持續傷害作用和創傷記憶的影響下,黑人群體被逼無奈選擇將自我異化。托德正是在成長過程中受到集體創傷的迫害,才會覺得“由于年齡、認知、感性、能力以及拿別人的贊賞來衡量自己的需求的不同,他與他們的世界脫離了。”他不再能從同是美國人的黑人集體中獲得成就感以及歸屬感,不再認為作為這個群體的一員能夠有任何意義,這些都體現了種族創傷對他造成的無意識的負面影響,并且這些副作用一直在加劇他和同族之間的斷裂。
非裔美國人經歷的個人創傷體驗以及種族的集體創傷體驗是無法跳脫的噩夢,他們因此憎惡自己身上的種族特征,甚至為種族的存在感到羞恥而極力遠離,就像托德,他會過度在意自己深色的膚色,并主動與傳統黑人劃清界限。這些使得美國黑人的創傷復原之路異常艱難,鮮有黑人能意識到重構種族身份并獲得自我身份認同感是真正的出路。《歸航》中的主人公托德夢想著成為一名自由獨立的飛行員,但個人創傷和集體創傷像影子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在試飛考試中墜機后,無助與孤立感向他襲來,他在面對黑人同胞杰弗森的疑問時更想要在心里建立一堵墻把自己包圍起來,他希望不屬于任何群體。“創傷經歷使創傷主角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一是創傷領域,另一個是現在的通常生活的領域。兩個世界很難溝通。”[1](P47)
經過神經緊繃的等待,托德等來的卻是一場直擊內心不愿面對的創傷的生死災難。土地主墳墓先生帶領瘋人院的看護人員,把托德當成神經病患者強制塞進束身衣,虛弱的托德掙扎著反抗時,土地主用語言暴力羞辱托德黑人飛行員的身份并用身體暴力虐待托德,此時托德受到了最直接殘忍的創傷沖擊,內心搭建的自我隔絕的墻頃刻分崩離析,絕望恐懼的托德在此時有了找尋杰弗森目光的強烈意識,他把杰弗森當做遭遇暴行時唯一能依靠的救星,說明他對杰弗森的態度有了根本的轉變,這為托德自我的創傷復原提供可能性。著名創傷理論專家朱迪斯·赫爾曼認為“創傷不能獨自面對,只有‘在關系中’才有康復的可能。”[2](P60)遭遇白人暴力傷害時,托德終于有了主動與杰弗森再次建立聯系的愿望,這與之前敷衍的話語交流不同,是他主動打開心門的具體表現。對于創傷復原的過程,赫爾曼提出三個必經階段,即建立安全環境、重述創傷故事和重建與他人的聯系。小說中杰弗森是個好心真誠的傾聽者,一開始他對托德的關心并沒有換來托德耐心地回復,他對托德的安全和未來的擔心也收到過激的回應。托德總是認為杰弗森和他的對話既無意義又不懷好意,他把杰弗森說的黑天使的故事當做是對自己遭遇的失敗和不公正的無情嘲諷,于是交流的最后將內心所有的困惑不滿以及隱藏的真實情感歇斯里全部發泄了出來,這時候杰弗森就真正充當了一個傾聽對象,他雖然對托德過激沖動的反應感到困惑,但是他開始覺察到托德的脆弱和無助,想要繼續交流打破這種尷尬,接著杰弗森就說到白人墳墓先生虐殺黑人的黑史,托德問他為什么不離開這樣的奴隸主,杰弗森回答“我沒地方可去啊,而且我逃跑的話他們會來抓我的。”這時托德才發覺杰弗森也和他一樣生活在壓迫和屈辱中,不只有他處在痛苦深淵掙扎著,托德此刻漸漸明白了杰弗森給予的真心實意的關心,他們之間建立起來的真誠交流、信任與理解的聯系,就是托德與外部世界聯系的開始。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托德在危機下看向了杰弗森而不是覺得他會冷眼旁觀。墳墓先生聽了杰弗森的解釋之后,托德的處境才轉危為安,杰弗森和特迪聽從土地主的指令把托德抬回飛機訓練場,在回歸的路上,終于得到救助的托德“把目光移開,意識到也許只有他們才能把他從那壓倒一切的孤立感中解救出來”。可見,托德在經歷了墜機到成功獲救的整個事件后,受創的心靈得到了修復,開始主動正視曾經遭遇的個人創傷和集體創傷,接受自己的黑人身份,嘗試回歸黑人群體。
赫爾曼指出,創傷恢復最后階段的典型象征是“與自己和解,并找回自己”[2](P45)。杰弗森和特迪抬著托德踏上歸航的路上,托德又一次看到了禿鷲,他等待著厄運再次來臨,但在同伴輕聲的哼唱中,他看見黑色的禿鷲沖上了太陽,變成金色的火鳥。作者拿禿鷲暗指托德,當禿鷲沖上云霄得到了重生,托德就像這重生的火鳥一樣,在直面心理創傷之后,意識到只有接受自己黑人的身份,戰勝自我內心深處對自我身份的自卑感,才能獲得一直尋找的自我認同感和飛行的意義。
拉爾夫·埃里森在《歸航》中通過創傷敘事,將黑人在種族隔離的社會中受到的非人迫害和恥辱在小說中淋漓盡致展現出來,成功把不可言說的創傷痛苦轉移到具有代表性的托德和杰弗森身上。埃里森在創傷敘事過程中強調,以托德為代表的美國黑人群體遭遇的自我迷失和身份認同危機,借托德在飛逐、迷失和歸航三個階段對自己黑人身份的思考進行探討,以一個面對認同危機警覺者的形象表明,非裔美國人想要靠擺脫本來的身份和價值觀念來向白人不斷靠攏的思想是不切實際的,自我異化的脫離只會讓黑人群體間的創傷揮之不去。相反,埃里森提倡黑人群體像托德一樣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承擔起社會賦予自己的那份責任,積極應對個人心理創傷和集體心理創傷,在理解創傷的基礎上重新構建種族身份,勇于投入美國社會生活,從而獲得真實的自我。